三棵樹公園

今天太陽從西天出了，黃扁嘴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來？平時總是他最積極的。老龔因為有些冷，便不停地搓著手皮，小小的頭上頂著鴨舌帽，整個脖子縮在高高聳起的滑雪衫里。聽得出來，他的口氣里非常不滿。

瘦高個的褚勝利便樂了，他用手套抹了抹下巴說，少了黃扁嘴，你就心神不定了？什么事都不會干了？

老龔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笑了笑，他自嘲道，沒有音樂，這操做起來就沒節(jié)奏感。

因為平時都是黃扁嘴帶著錄音機的，他沒到，他們自然無法像平時那樣，于是只能繞著廣場上的那幾根石柱子兜圓圈，邊兜邊等著黃扁嘴。遠處，有悠揚的音樂傳過來，是從對面的世紀(jì)公園傳過來的，好像是那首熟稔的《愛拼才會贏》，但褚勝利和老龔努力不去理睬它。幾個月以前，他們也是那里的一員，因為有些矛盾，他們便退了出來，組成了現(xiàn)在的三人小組，地點也換在了三棵樹公園。三棵樹公園要比世紀(jì)公園遠多了，相當(dāng)于上海的浦東和浦西，隔著一個湖，能看見人影，聽到聲音。走走，那是要花上很多功夫的。

那個老錢，有什么了不起的，總是找我們的茬。他以為自己是誰啊？還是他當(dāng)政協(xié)主席那陣子？褚勝利終于忍不住說。

這回輪到老龔反過來勸褚勝利了，你也真是的，和老錢那種人慪氣，犯不著。惹不起，咱躲總躲得起。他神氣就讓他神氣去好了，也不見得多長幾斤肉。

我是想不提的，可他媽的老錢當(dāng)初也欺人太甚了，一聽那首曲子，我就來氣，都七老八十了，還老是想著拼。褚勝利砸天咒地說，他總有一天會死在拼上！

說了一陣，還是不見黃扁嘴出現(xiàn)。老龔掏出手機看看，時間都過了七點，平時他們這時候，該已經(jīng)做完操，然后沿著那霧氣纏繞的秀湖繞一圈。這個黃扁嘴，沒空，也該和我們說一聲。

你打個電話問問他，問他來還是不來，要不來我們就不做操了，沿著湖兜一圈了事。褚勝利說。

老龔打黃扁嘴的手機，那邊卻是忙音。打了幾回，都沒打通。他頓時來了氣，這個黃扁嘴，什么事一大早連電話也不接了。我們不理他了，管我們自己的。老龔將手機往袋里一塞，又一次搓搓手皮，然后揮揮手，帶頭往沿湖邊的卵石路上走。

這時候，老龔的手機鈴聲大作。老龔慌不迭地接聽了。是黃扁嘴打來的，黃扁嘴的聲音很神秘，但因為他的大嗓門，連離老龔幾尺遠的褚勝利也聽到了，老龔，勝利，你們快來！

你在干什么？老龔不滿地說。

黃扁嘴說，我在公園大門靠近假山那里，快！

……老龔和褚勝利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幕驚呆了，因為黃扁嘴坐在石凳上，他的前面放著一個大塑料袋，袋里是一個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嬰兒。嬰兒到底有多大，他們說不上來，他們估摸她大概有幾個月大吧，臉紅通通的，可能是因為凍的，也許是拉屎拉尿以后的一種得意。她睜大眼睛看著一點一點明亮起來的天。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很嚴(yán)肅地看著。

我撿了一個嬰兒。黃扁嘴伸手指了指，他解釋說，我尿急，那邊公廁還沒開門，就想跑到這兒來方便一下，看到了這個小家伙。起先以為是晨練的人帶來的，但我在邊上守了好長時間也沒人來。看來是誰有意丟在這兒的……

老龔愣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扁嘴，你牛啊，連嬰兒也撿得到。

黃扁嘴、老龔、褚勝利三個小心翼翼地將嬰兒送到了公園的傳達室，那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保安把頭搖得像風(fēng)浪中的小舢舨，這個嬰兒我們可不敢收，要么你們把她送到派出所去吧。你把嬰兒丟在這兒，要是出點意外，這個責(zé)任誰負？

黃扁嘴不服氣地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是公園的保安，這嬰兒又是在公園里撿到的，你當(dāng)然有責(zé)任接收。我負責(zé)把她交到你手里，接下去怎么處理，應(yīng)該是你的事了。

保安急白了臉，我們這里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你還是找派出所。再說，誰搞得清那嬰兒是從哪里來的？

黃扁嘴氣壞了，他唾沫四濺地說，照你這么說，這個嬰兒還是我?guī)淼模?/p>

保安心虛地說，我沒這么說，是你自己這樣說的。

黃扁嘴要和保安理論。但褚勝利阻止了他，算了，還是交派出所吧，讓警察來處理。

他們?nèi)齻€都是騎著自行車來三棵樹公園的，因為要抱嬰兒，他們無法騎車，于是三個人輪流著抱那個嬰兒。他們都不擅長抱這么小的孩子，要不是嬰兒是裹在襁褓里的，他們的抱法會叫人笑掉大牙的。在往派出所去的路上，他們都緊繃著臉，顯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他們平時都是開慣玩笑的，這時候那些玩笑話都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們只有一個心愿，趕快把嬰兒交到警察的手里。

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暖洋洋地照著他們。嬰兒開始是很聽話的，但他們走了一陣，她就不聽話了，用哭聲來表示她的不滿。她一哭，那三個男人就有些慌。其實，主要是路人疑惑的目光讓他們?nèi)缱槡帧Ｒ矗屇憷掀胚^來？褚勝利對黃扁嘴說。

你放屁，讓她過來干什么？黃扁嘴馬上就否定了。

褚勝利有些奇怪，黃扁嘴怎么有點擔(dān)驚受怕的味道？

他們把嬰兒抱到離公園最近的東江路派出所時，那個嬰兒還在哭。黃扁嘴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撿到這個嬰兒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接待他們的警察看了看嬰兒，他沒有說話，而是泡了一杯奶粉，給嬰兒喂下去，嬰兒咕嘟咕嘟地吃著，哭聲沒有了。警察不樂意地說，她餓得嗓子都哭啞了，你們難道不知道？三個老男人面面相覷，她是因為餓才哭的？他們不清楚。黃扁嘴搔搔頭皮說，怪不得她哭得像要斷氣。我就擔(dān)心她哭斷氣。警察白了他們一眼說，送民政局吧，棄嬰歸他們管。

老龔脫口而出，你們怎么也要推？

那警察狐疑地看了他們一眼，說，這個事情的確是民政局在管。不過，你們放心，我可以陪你們過去。這一次他們不用再輪流抱著嬰兒去了，那個警察開著警車，把他們送到了民政局。民政局還沒上班，他們等了好長時間才見工作人員來。工作人員讓黃扁嘴填寫了幾張表格，然后當(dāng)著他們的面，給嬰兒作了檢查。包括所有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女嬰身體健康，沒有什么缺陷，和以往的棄嬰都是病嬰完全不同。老龔正正鴨舌帽說，她的父母怎么會這么狠心？她是一個健康兒啊！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態(tài)度不大友好地說，病嬰就能遺棄了？

現(xiàn)在的人也真是的，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就不心疼？褚勝利感慨地說。

他們魚貫走出民政局時，黃扁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個早晨泡湯了，害我們都忙了一場。

是你做好事，你是紅花，我們都是綠葉，來替你作陪襯的。褚勝利和黃扁嘴打趣。

黃扁嘴擺擺手說，我是看那嬰兒可憐，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昨晚就把她丟在這里，還是一早丟在這里的，要是沒人發(fā)現(xiàn)，那她一條小命不就完了？

黃扁嘴同志，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表示感謝。老龔拿腔捏調(diào)地說。他這一說，還真有點現(xiàn)任市委書記的味道。

笑鬧了一陣，黃扁嘴問，現(xiàn)在還要不要再去做操？

褚勝利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去松松筋骨也好。本來就是要拿自行車的。

他們重新去了三棵樹公園。但到了那里，黃扁嘴才發(fā)現(xiàn)綁在自己書包架上的錄音機不見了。他懊惱地拍著自己的腦袋說，怎么就沒想到把錄音機帶上呢？全都忘記了。老龔安慰黃扁嘴說，你就當(dāng)它突然壞掉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說是不是？

黃扁嘴的嘴巴扁了扁，他點頭稱是，但眉宇間卻閃過一絲不快。他們后來還是談笑風(fēng)生，但操是做不成了。

黃扁嘴早晨鍛煉，在公園撿到嬰兒，但他用于晨練的錄音機讓人偷走的事，不知怎么就讓記者知道了。記者找到他，要采訪他，想讓他說說經(jīng)過。但黃扁嘴矢口否認，說他沒有撿到嬰兒。

那你是不是丟了一臺錄音機？記者問。黃扁嘴還是否認。記者特別驚訝，說，我已經(jīng)到派出所，到民政局，還有你的朋友處都采訪過了。現(xiàn)在采訪你，主要想聽聽你的看法，你做了好事，卻吃了虧，你怎么評價？你是不是感到后悔？

黃扁嘴警惕地問，你采訪了我哪位朋友？

記者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話頭，只是動員他說說。黃扁嘴冷冷地笑了笑，根本沒有這事，我怎么說？記者失望地離去了。

褚勝利和老龔感到莫名其妙，他們壓根兒沒有想到黃扁嘴會否認這件事，他為什么要否認這件事呢？當(dāng)初他們把這件事散布出去的理由很充分，那就是想讓那個老錢瞧瞧，他們?nèi)齻€并不是另類，更不是小氣鬼，他們都是光明磊落的人。當(dāng)初，在老錢他們那個晨練隊時，老錢不大喜歡他們?nèi)齻€人老是聚在一起，也不大喜歡他們提他的意見。說他們是銅錢眼里翻跟斗。當(dāng)然，這里有個出處，那就是晨練隊用的道具的一些費用，像購置錄音機、磁帶啊，還有電費啊什么的，褚勝利他們?nèi)齻€的意思是平攤，但老錢不樂意，老錢說，這個錢是自愿，誰愿掏就掏，他自己一下子就包下了購置錄音機的費用。老錢的姿態(tài)很高，因為那一群人里，數(shù)他在位時的級別最高。他認為自己退休金拿得多，又是晨練隊的組織者和領(lǐng)導(dǎo)者，理應(yīng)自己挑重擔(dān)。但他這高姿態(tài)并沒能讓人服氣，黃扁嘴、褚勝利、老龔三個反應(yīng)是最強烈的，他們聲稱，如果不需要他們出費用，他們就退出。老錢說，你們要翻天，我也沒有辦法。你們喜歡跟我唱對臺戲，我有什么辦法？他這話一傳入他們幾個的耳里，他們當(dāng)即就退出了，他們受不了老錢處處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老錢在背后說，這幾個人，就是不喜歡走陽關(guān)大道，看他們能做出什么來。現(xiàn)在有了黃扁嘴這件事，是大大宣傳自己的一個好機會，可黃扁嘴居然拒絕了。這又是為何，他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但有些話是不能說得太透了，太透了就不行。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還沒到無話不談的程度，他們只能私下里和黃扁嘴開玩笑，說是不是人怕出名豬怕壯？黃扁嘴淡淡地笑笑說，有什么意思呢？我都到這個年齡了，哪里還會在乎這一點虛名？黃扁嘴是一個很內(nèi)斂的人，可能在檔案局呆得時間久了，習(xí)慣保持沉默。

想想也是，他們?nèi)齻€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就是最小的褚勝利也已經(jīng)五十九歲了。車到站頭船靠岸，許多東西考慮得都淡了。

三棵樹公園的早晨，依然會看到黃扁嘴、老龔和褚勝利，他們在音樂聲中做操，他們做的是一套自編的操，結(jié)合了瑜伽、武術(shù)、廣播操等特點，別人看來很別扭，但他們不理會別人的目光，只要能達到強身的目的就行了。錄音機是新買的，三個人都出了一點錢，音質(zhì)比先前那臺強多了。

有一天，黃扁嘴在做完操沿著湖岸走的時候，迎面碰上了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小男孩在跑步。那小男孩最多五六歲，跑得氣喘吁吁，小臉蛋通紅通紅的，老太太不停地在邊上鼓勵他，堅持堅持。小男孩咬緊牙關(guān)向前沖著。等他們過去后，黃扁嘴忍不住說，不知道那個女孩怎么樣了？

哪個女孩？褚勝利反復(fù)地撥弄著自己的指關(guān)節(jié)，他奇怪地問。

就是那個我撿到的女嬰啊。黃扁嘴說。

喔，你說的是她，民政局接收了，大抵是差不到哪里去的，或許別人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老龔說。

不知道有沒有人家肯收養(yǎng)她，肯收養(yǎng)她就好了。她是個健康孩子，應(yīng)該比別人容易養(yǎng)。黃扁嘴說。

他們說這番話時，距離黃扁嘴撿女嬰已經(jīng)有近一個月了。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黃扁嘴好像有些心神不寧，做操比較馬虎，對閑聊也不大熱衷，這是老龔和褚勝利都看在眼里的。他們不知道黃扁嘴為什么會這樣。他們的碰面主要是在早晨，除了早上鍛煉，其實他們的交往也很有限。

有一天，黃扁嘴一到，就顯得興高采烈地對老龔和褚勝利說，謝天謝地，那個女孩被人領(lǐng)養(yǎng)了。據(jù)說領(lǐng)養(yǎng)她的人還不錯，是對中年人，男的女的都是白領(lǐng)，經(jīng)濟條件很不錯的。他們結(jié)婚好幾年了，自己不能生育……黃扁嘴唾沫四濺地說著。

在他說著時，老龔和褚勝利的表情都有點怪異，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好像在說，咦，黃扁嘴怎么這么熟悉那個女嬰啊，看來，私下里，他花了不少的心思。想不到他還有這份心思。

看黃扁嘴眉飛色舞的樣子，老龔和褚勝利也替他高興，老朋友了卻了一樁心事，這總歸是一件好事。他們說，現(xiàn)在好了，省得你牽腸掛肚了，女孩有了一個好去處。

從黃扁嘴嘴里，老龔和褚勝利知道了一個事實，領(lǐng)養(yǎng)女孩的人家是黃扁嘴聯(lián)系的，說起來，那戶人家的女主人還是黃扁嘴昔日的一個學(xué)生。

天下還有你這樣的好人，那個女孩真是有福了。老龔感嘆地說，像你這樣的人不接受記者采訪真是太可惜了，你的美德應(yīng)該發(fā)揚光大。

老龔的表情一豐富，黃扁嘴就頭大，他嘟噥著說，你又來了，老是拿我開心。你們這樣，我就不說了。

要說要說，你不說，我們怎么分享你的快樂？老龔口齒漏風(fēng)地說。

在隨后的日子里，他們不斷地能從黃扁嘴那兒了解到那個女孩的消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知道她的小名叫吉吉，大名是方艾文。今天是吉吉會開口說第一句話，明天又是吉吉能識人了，后天則是吉吉會撒嬌了，會擺架子了……這樣的話一多，連老龔也糊涂了，暗底下，他偷偷地問褚勝利，黃扁嘴怎么回事，那個吉吉的事他怎么全知道？好像吉吉就和他生活在一起似的。褚勝利一想，對呀，不是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事無巨細，他都了如指掌？

可他們不敢貿(mào)然地去問黃扁嘴，要是那樣，他不生氣才怪呢！老龔和褚勝利被好奇心惹得心癢癢的。于是在黃扁嘴又一次說起吉吉時，他們提出一起去看看吉吉，看看這個小姑娘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黃扁嘴搖頭了，算了，有我給你們通風(fēng)報信，你們等于像看到她一樣。她現(xiàn)在不是在民政局，誰都可以看。她被領(lǐng)養(yǎng)了，她的父母不同意，誰都別想看她。

老龔說，那你怎么可以隨時見她？

黃扁嘴抿了抿扁嘴，笑得一臉的燦爛，我和你們不一樣，因為他的養(yǎng)父母我很熟悉啊。

那段時間，黃扁嘴的情緒很飽滿，干什么事都虎虎有勁的樣子，他的這個變化讓老龔和褚勝利也好生驚訝。想不到一向郁悶的黃扁嘴也有精神煥發(fā)的時候。

這一年快臨近春節(jié)，大概是陰歷十二月十七十八的光景吧，黃扁嘴頭上裹著繃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說本來想不來了，考慮到錄音機在他那里，所以他還是來了。

老黃，你這是……老龔感動地握著他的手，直搖。

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天酒喝多了。黃扁嘴細瞇著眼說。他的整張臉都有些浮腫，這使他比平時看上去胖了不少。

黃扁嘴的酒量他們知道，他從不肯多喝的，分寸感一直掌握得很好，但他不想說，老龔和褚勝利也不好刨問究竟，他們只能打著馬虎眼說，下次一定要當(dāng)心。

其實，你不必來的，打個電話說一聲，錄音機，我和老龔來拿就是了。褚勝利說。

不是一樣么？我過來也是行的。黃扁嘴說。他那天沒有和他們一起做操，音樂聲響起的時候，他就離開了，他還說，這幾天恐怕都不能過來，要來，也得等到過了年以后。

老龔說，不礙事的，反正，再過幾天，我們也是要歇一歇的。快過年了嘛。

黃扁嘴走后，老龔和褚勝利的操就做得有些潦草，腦子里盤旋著的全是黃扁嘴。平素做完操以后，黃扁嘴就會說吉吉。但現(xiàn)在他不在，那場面就有些冷清。褚勝利提議說，老龔，我們什么時候去看看黃扁嘴，他情緒好像不對。

老龔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事先不能打電話，一打電話，他準(zhǔn)會拒絕。

又過了兩三天，褚勝利和老龔便帶了一點小禮品往黃扁嘴家里去。敲開他家的門，才知道黃扁嘴不在，他回老家了。黃扁嘴的老家在江蘇的無錫，這個時候回老家，這多少出乎他們的意料。

黃扁嘴的老婆，老龔和褚勝利都熟悉，是個小學(xué)教師，姓趙，很精干的一個人。看到老龔和褚勝利，趙老師表現(xiàn)出了非常高的熱情，本來他們想放下東西就走人，黃扁嘴不在，他們似乎沒有停頓的必要，但她硬把他們拉進了屋子，給他們泡上了茶。老龔、老褚你們來得正好，你們不來，我也要去找你們的，黃冬民（黃扁嘴的大名）太不像話了，都這么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還在外面養(yǎng)女人，在外面養(yǎng)女人不算，連私生子都生下了……

老龔和褚勝利如坐針氈，他們沒有這個思想準(zhǔn)備。因為一點都不了解情況，他們不敢隨便表態(tài)，只能靜靜地聽著趙老師說。趙老師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著，孫子都上小學(xué)了，這種沒皮沒臉的事說出去，笑死人！……老龔小心地插嘴說，趙老師，不會是這樣吧，你說的那個女嬰，是老黃他晨練時在公園撿的。我們?nèi)齻€都看到的，也是我們?nèi)齻€一起把她送到派出所，然后再送到民政局的。

趙老師斷然地一揮手臂，你們不用替他打圓場的，他這套障眼法，只能騙別人，騙不了我，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偏偏說是撿來的，他怕就怕別人知道這是他的私生子，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他那么起勁干什么？這個孩子?xùn)|不領(lǐng)養(yǎng)，西不領(lǐng)養(yǎng)，偏要讓吳艷紅領(lǐng)。吳艷紅是誰？就是黃冬民的姘頭，名義上說得好聽，是學(xué)生，實際上兩個人早就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

趙老師越說越難聽，有關(guān)老龔和褚勝利完全不知道的內(nèi)幕也讓她抖了出來，比如，黃冬民年輕的時候就和人胡搞，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他又甩了人家；比如他為什么不能升遷，就是因為他太好色，人家怕他了……老龔和褚勝利嚇得大氣也不敢喘，那些可不是小事。他們想不通趙老師為什么要這樣說。看到處于盛怒中的她，他們只能重復(fù)地說一句話，息怒息怒。等稍有空隙，他們像逃命似地逃了出來。

他們認識趙老師很久了，從來沒有看到過趙老師如此抵毀別人，而且這個人是她的丈夫。在外人面前也這樣無所顧忌，那表明趙老師對黃扁嘴已是恨之入骨了。

褚勝利自責(zé)，都是我的錯，我們不去，就不會有這樣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了。老龔說，你不去，趙老師遲早有一天也會找上門來的，她非得和你說黃扁嘴的事，你有什么辦法？我們不能偏聽偏信。

那當(dāng)然。不過，他們也有點奇怪，黃扁嘴怎么就那么關(guān)心這個女嬰？這倒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每每看他眉飛色舞地說吉吉，他們都有一種錯覺，以為吉吉是他的孫女。

趙老師說的也不是一點跡象都沒有。黃扁嘴年輕時的風(fēng)流，老龔是有所耳聞的，但那時候彼此不熟，不會細究的。或許黃扁嘴真的有故事。老龔暗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會說什么，因為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不能改變什么。但轉(zhuǎn)而一想，黃扁嘴如果真的有這本領(lǐng)，那是他的本事。這年月，都是有本事的人在撐住這片天。

老龔沒有說，褚勝利也沒有說，但這不等于這事就會被捂住。過了年，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黃扁嘴在外包養(yǎng)女人，有了私生子，為了掩蓋真相，他故意說孩子是在公園里揀到的。然后通過民政局，又領(lǐng)養(yǎng)了回來。消息像水一樣流來流去，尋找老龔和褚勝利打探的人多如牛毛，因為誰都知道，他們?nèi)齻€老是湊在一起。但老龔和褚勝利搖頭說不知道。這種事，他們兩個可不能隨便說，一說，等于是把和黃扁嘴的關(guān)系掐斷了，于是他們只能含糊其詞地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黃扁嘴的臉灰灰的，但不像人家說的連走路也像要飛起來，他晨練倒是不來了，但還和老龔和褚勝利打電話，說把事情處理好了，就來和他們會合。他早就從江蘇老家回來。對于他們兩個曾經(jīng)去過他那里，他表示歉意，說早知道他們要去，他就不回江蘇了。他說什么時候約個時間，請他們再過去。語氣上有一絲疲憊，但很平靜，聽不出他有多么憤怒。再接著，又有消息傳，那個吳艷紅和老公吵翻了，他們離了婚，吳艷紅一氣之下把那個女孩又還回到民政局，說是自己沒能力撫養(yǎng)了；黃扁嘴想自己養(yǎng)那個孩子，但被民政部門拒絕了；黃扁嘴的老婆要黃扁嘴去做親子鑒定，可黃扁嘴不同意，他們兩人大打出手；吳艷紅跑北京去了，她傷透了心……那個女嬰是黃扁嘴和一個三陪女生的，那三陪女把孩子丟給他就跑了……紀(jì)檢部門插手了，黃扁嘴在接受調(diào)查……流言蜚語像蒼蠅似地滿天飛。

褚勝利對老龔說，想不到黃扁嘴年輕時候不出名，現(xiàn)在卻是出大名了，連原來和他一個辦公室的老劉也打電話問褚勝利，說黃扁嘴的事是真是假？褚勝利哈哈一笑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過幾天，有兩個人分別找了老龔和褚勝利，他們自稱是上面來的，想了解一下有關(guān)黃扁嘴的情況。他們問得很細，包括黃扁嘴撿拾嬰兒的全過程。這就是說，拾到嬰兒，你們都參與了？他們中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問。老龔和褚勝利都爭先恐后地點著頭。那這個嬰兒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那人又問。是黃扁嘴……不，是黃冬民發(fā)現(xiàn)的。是他叫我們過去的。褚勝利實事求是地說。

這就是說嬰兒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你們都不知道？他兩眼炯炯有神地問。

老龔的腿肚子有些軟，他說，我們實話實說，他把那個早晨的情況又重復(fù)了一遍，他特意補充說，我們等了他好長時間，就是沒有等到他，打他電話，他的電話也是忙音……

眼鏡拍拍老龔的肩，說，謝謝你，你提供的事實很好。

他們一走，褚勝利異樣地看了老龔一眼。老龔說，我沒有瞎說，我是實事求是……

褚勝利噗哧笑了，你害怕什么？

老龔手指顫顫地說，但愿黃扁嘴沒事。要真有那事，他可完了。

三棵樹公園的柳樹上都綻出了綠芽芽，雖是星星點點的，但畢竟有了春天的氣息。黃扁嘴又恢復(fù)了晨練。他對那些關(guān)于他的話題只字不提，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他不說，老龔和褚勝利也不好意思說。其實他們兩個是很想問一問的，有些納悶憋在心里，挺難受的，但看黃扁嘴緊蹙的眉頭，也不忍心問。于是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顯得有些別扭。好在幾天以后，黃扁嘴又開始和他們說那個女孩吉吉。

要是有誰肯領(lǐng)養(yǎng)吉吉就好了，你不知道這小家伙有多機靈。哎，老龔、勝利，你們兩個也幫著打聽打聽，有誰要領(lǐng)養(yǎng)孩子。哦，對了，家庭經(jīng)濟條件要好一點的，最好是知識分子。

老龔勸黃扁嘴說，老黃，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還嫌口舌少？

黃扁嘴當(dāng)即就睜大了眼睛，他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看著老龔，然后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褚勝利，連你們也信了？那些話！

老龔心虛地把眼睛投向別處，老黃，你別多心，我們哪里會不相信你，我只是想說，做好事也有個限度。

黃扁嘴舔了舔厚厚的嘴唇說，我也想不管的，可我擔(dān)心吉吉的命運，要是她沒有一個好去處，我于心不安啊。

褚勝利很想說，這個吉吉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要你這么盡心盡力，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但話到喉嚨口卻變成了，老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份，你擔(dān)心也是白擔(dān)心。

黃扁嘴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說的沒錯，可我心里放心不下，她畢竟是我發(fā)現(xiàn)的，說起來我們還是有緣份的。為什么是我發(fā)現(xiàn)她，而不是別人發(fā)現(xiàn)她？

見黃扁嘴說到這份上，他們答應(yīng)替他訪著，如果有人家要領(lǐng)養(yǎng)小孩，保證第一時間告訴他。

黃扁嘴意外地露了笑容。

又過了幾天，黃扁嘴來參加晨練時，旁邊多了一個人，那是他的老婆趙老師。老龔和褚勝利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趙老師平時是和自己的伙伴一起鍛練的，但他們的鍛練地點不在三棵樹公園。趙老師并不和他們一起做操，當(dāng)他們做操時，她只是坐在椅子上，遠遠地看著，老龔問黃扁嘴，她是不是來當(dāng)監(jiān)工的？

黃扁嘴苦笑，她要這樣，我有什么辦法？她總是不相信。隨她去好了。

有趙老師在，老龔和褚勝利都覺得有些滑稽，因為黃扁嘴緊抿著嘴，好像跟人有深仇大恨似地，他什么話也不說，做完了操就走人。他在前面推著自行車走，趙老師就在后面跟著，也不是就近跟著，保持著一段距離。這個距離又正好能把黃扁嘴全收在自己的眼簾里。褚勝利忍俊不禁地說，看他們的模樣像是在談情說愛。老龔說，看他們，年輕時候一定浪漫得很，到現(xiàn)在，還玩這個。他口氣上是不屑，但心底里是羨慕的。趙老師和他們很客氣，見了面，會和他們打招呼。她也不像上次在她家里時那樣，唾沫四濺地和他們訴說黃扁嘴的罪惡。她笑瞇瞇的，好像她和黃扁嘴之間的不快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那個早晨，黃扁嘴做完操，他收拾起錄音機，把它綁在自行車的書包架上，然后往趙老師那邊走。他們在一起說了幾句話，說些什么，因為隔了一段路，老龔和褚勝利都沒聽清。他們接下去看到的情景是，黃扁嘴受驚似地一跳，他丟下自行車就跑。接著，他們驚訝地看到趙老師變戲法般地從衣袋里掏出了一把菜刀，她高舉著菜刀，嘴里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拼命地追著黃扁嘴。老龔和褚勝利大吃一驚，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他們始料未及。他們作出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追趕趙老師，要想方設(shè)法把她手中的菜刀奪下來。那可不是小事，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

褚勝利對老龔說，你往左，我從假山上下去，正好形成包圍。老龔提醒說，你把廁所里的拖把拿著，我去揀根樹枝！隨后他們分頭行動。

那時候，三棵樹公園里的人不多，而且都是散散落落的。褚勝利和老龔都沒有喊，他們只是咬緊牙關(guān)跑著。

褚勝利舉著拖把，像下山的猛虎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趙老師的面前，他大喊一聲，放下菜刀，立即投降！趁趙老師愣怔著，他一個掃堂腿，將趙老師掃倒在地。趙老師撲通跌倒在地，但馬上從地上爬起來了，她比剛才更快地追著黃扁嘴，手里的菜刀還是高高地舉著。褚勝利只能尾隨在她的身后，他想不到她跑得那么快，他都氣喘吁吁了。很快，趙老師把黃扁嘴逼到了一個沒法再逃的死角，他的背后是三堵墻，看著趙老師高高舉起的菜刀，后面的褚勝利只覺頭皮一陣發(fā)麻，完了完了，他拼足力氣想喊，可一點聲音都喊不出來。這時候，叫他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發(fā)生了，原本高舉著菜刀的趙老師這時候把菜刀放下來，她把菜刀塞給黃扁嘴，說，黃冬民，來，現(xiàn)在輪到你來追我了！

怎么會是這樣？褚勝利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這時候，黃扁嘴卻猛吼一聲，趙倩，你的嘴里怎么流血了，啊，牙齒也掉了？你摔跤了？……他一把將趙老師抱在了懷里。

隨后上氣不接下氣趕到的老龔也懵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率先把那把菜刀拎在了手里，想把它藏起來，一拎，卻愣了，那并不是一把真菜刀，而是用木板做的，涂了一層漆。

黃扁嘴火燒火燎地喊，快叫救護車，快，把她送到醫(yī)院去……

勝利，你不該把她掃倒在地，她是病人啊！牙齒掉了兩顆，嘴唇、膝蓋也都磕破了……我不想說，她得精神病都有三四年了。她不發(fā)病時好好的，一發(fā)病，我就害怕。黃扁嘴虛弱地說。

她也不容易，工作了幾十年都好好的，一退休，卻不行了。她發(fā)病時，我就滿足她。她喜歡罵人，喜歡玩各種游戲，我就陪她玩……黃扁嘴淚水漣漣地說。

老龔和褚勝利恍然大悟，他們明白了當(dāng)初在他們家時，趙老師為什么要口無遮攔地說黃扁嘴了。原來她是一個病人。怎么就沒想到她是一個病人呢？他們同情地看著黃扁嘴。黃扁嘴吸溜了一下鼻子說，小孩大了，飛出去了，在北京成家立業(yè)，我不陪她，誰陪她？她又好面子，不愿讓別人知道她得了病……

在黃扁嘴的敘述中，老龔和褚勝利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雖然他們朝夕相處，但他們對這情況一無所知。黃扁嘴活得太累了。在這么沉重的生活下面，黃扁嘴還能保持平靜，這叫他們覺得匪夷所思。一時，他們百感交集，老龔摸著黃扁嘴的手說，老黃，你不說，我們懂你了。

黃扁嘴拱著雙手對老龔和褚勝利說，兩位，這事就我們幾個知道，在外邊就不要傳了。

黃扁嘴在這個春天完全來到的時候，帶著趙老師到北京去了，兒子得知母親得病的消息后，說什么也要讓黃扁嘴帶著她去北京看病。

老龔留戀地說，老黃，你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面。黃扁嘴說，快的快的，我會很快回來的。吉吉的收養(yǎng)人家還沒找到呢！

褚勝利心中一動，想這個時候，黃扁嘴還有心思念叨那個女孩，真是奇了。

老龔、勝利，你們一定要留心，碰著好的收養(yǎng)人家，一定要和我通氣。

黃扁嘴走后的某一天，老龔和褚勝利早上去鍛練時，看到三棵樹公園的大門口貼了一張巴掌大小的告示，告示上印著一張照片，是個女孩。他們一眼就認出，那是吉吉。告示上說，如果有誰愿意收養(yǎng)照片上的這個孩子，請撥打電話1390673****。他們都知道，這個號碼是黃扁嘴的。褚勝利的心里又是一動，這個吉吉真的和黃扁嘴有什么關(guān)系嗎？

老龔嘟噥著說，這個黃扁嘴，對我們還是不放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們說著，推著自行車往里去了，那時候，公園里許多樹木的葉子都綠了。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