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早晨,太陽不容易露臉,就像羞臊的娘們,總喜歡拿什么遮著,難見面。尤其這天早晨,太陽剛冒出頭發梢兒,還沒露出個完整臉,卻馬上跑來一塊濕布,給它遮上。又好像有人故意擰濕布,那么,山谷里就掉起雨點子來。幸虧濕布很快被擰干,太陽這才露出半張好臉。王有女人一見這情況,趕忙往嘴里扒拉幾口飯,先給肚子墊墊底,再撈起頭號大團筐,扣在腦瓜頂,往后坡走。她去自家蠶場,給蠶串場。頭把繭子已竄完,現在需要她去串二把場子。二把場子最關鍵,串不及時,滿山就黃湯了。團筐所以扣腦瓜頂,放蠶人都有經驗,你看著平地沒有雨了,可爬山途中,樹上還會掉水點子,而且比雨點子大。那么,隔遠看了,王有女人像一朵蘑菇,會移動的蘑菇,順山坡向上移。加上山坡有一點淡淡霧,這一粒蘑菇顯出幾分好看來。王有女人出門約半碗飯的光景,一名法警進村,準備向她下達槍斃死刑犯的通知。山谷靜得要命。就連紅頭鳥也不叫。放蠶人都知道,紅頭鳥沒聲,意味著它們埋頭啄蠶吃,專門禍害蠶。早先轟鳥用槍,后來改成二踢腳。平日里,隔一會了,二踢腳響;隔一會了,二踢腳響。常了,紅頭鳥變得適應,不怕二踢腳響,蠶農們只得與時俱進,改用手舉魔術彈,可山遍嶺地來回奔跑,用魔術彈追殺紅頭鳥。還別說,魔術彈殺傷半徑大,而且射出來的彈是彩色,紅頭鳥一見這個,都趕上見到核武器了,聞風喪膽,恨不得借來兩只翅膀,沒命逃。可現在倒好,蠶農們人人懶得轟鳥,心思都不在放蠶上,有點讓鳥隨便吃,隨便造的意思。人們已經顧不過來這些了。前兩年收山,放蠶戶覺得來錢沖,一看有賺頭,干脆,今年加大投放蠶籽力度,明明是放一把繭子的蠶場,非給放上二把繭子,結果春蠶眼瞅著二化了,才發現山場不夠用。又趕上陰雨天,蠶從柞木棵丫上紛紛往下掉,劈里叭啦的,都趕上連雨季節掉雨點子了,砸得人心砰砰疼。本來想掙錢,沒遭天災,卻遭了人災。好幾家放蠶戶料定蠶場不夠用,索性揀幾筐,拿鎮上賣,攥回錢不多,可賺一點是一點,總比看著賠強啊。王有女人腦瓜子可能進水,已經發蒙,像掙大命似的,往筐里裝蠶。裝夠筐了,扛上肩,往二把場子里爬。串不到兩筐,聽山下誰喊,王有家的,來人找你吶!她想,這人來得真不是時候。把筐留在蠶場,走下山來。走到離自家不足十步之遙時,猛然看見一名法警,等在家門口。她心一下揪緊,險些歪倒。知道是早晚的事,可這一天真正到來時,照舊難以承受。她扶住板障子,眼前發黑,憑著本能靠在板障子上,半天才緩過神來。等她再看法警,人家已離開,走沒影了。王有女人晃了晃腦瓜子,勉強想起,法警告訴她,讓她籌集兩顆子彈錢,限定下個禮拜,他來取。這兩顆子彈,是留著槍斃丈夫用的。
丈夫王有被抓走那天,丈夫王有急回頭,沖著老婆喊,老婆!槍桿子里面出——兩名法警立刻捂住他嘴,沒讓他全部喊完,連推帶摁的,把他押上警車,帶走。
去年,王有犯故意殺人致死罪,案子折騰幾個來回,一直未獲終審。現在看來,日期就要臨近了。更要命的是,女兒高考也快臨近了。跟女兒同年級的梁家老二,前日回來,帶走三百塊,用做去縣城參加高考的消費。女兒怎么沒回來呢?現在又來個八百塊,買兩顆子彈的費用。家里早沒一點寬余錢,忽然下來兩筆大數目錢,上哪去整?她真是有些抓瞎。于是就埋怨,高考那是全國統一的,講不了,而死人的事,全靠縣上那張嘴,往后串串行吧?就拿串場……想到自己剛剛呆在蠶場,心一下的,涼透:串場都難允空呢!由此擴大開來,去替堂堂法院想,人家定下日期,哪能隨便串?狠下心,只能顧活的不顧死的,先替女兒想轍。
王有女人格外再拿空團筐和扁擔,回蠶場,往筐里揀蠶。這一次她專挑大個的揀,買主喜歡大個蠶。揀夠半筐多,如再揀,下面的一旦壓熱,將會死掉,咋行?就往另一筐里揀。揀夠兩大團筐,摟起筐繩,插扁擔,上肩,急往山下走。從村子里經過,遇見村民老梁。老梁本沒有尿,一搭見王有女人,趕忙跳下自行車,鉆進廁所。老梁跟王有女人同過學,還同過桌。別看他蔫吧唧的,卻干出偷偷塞給她紙條的勾當。當然了,她沒理他那個茬。老梁哪點都好,就是不愛得罪人。王有女人從小家里品種單一,一窩丫頭,沒有帶把的,總受欺。所以她嫁人簡單,想找個保護的,選擇刺頭王有,嫁了。豈料王有也太刺頭,幾年前,承包田交界起糾紛,兩戶農民人腦打成狗腦,村組兩級沒有解決好,鬧得政府和司法介入,來個現場辦公,也白費。焦點在界石上,甲說界石被乙挪動,挪甲這邊了;乙說界石被甲挪動,挪乙這邊了。司法和政府主張,雙方各找證人,看誰的證據最有力,誰就贏定這場紛爭。兩戶農民都住本村,本村村民聽說作證,哪個敢簽字畫押?成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得罪誰好?得罪誰都不是個事!農民領袖曾說,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但與時俱進,現在農民眼前的白紙,可不是沒有負擔,更不好畫和寫什么了。那要寫上和畫上什么,了得?得罪人是小,還要負法律責任!就在誰都不出面時,王有挑起刺頭的大梁,站出來發表演說,并且模仿領導講話的口氣,說,現在——(他拉長音),重要的問題是——,如何教育農民的問題!這個這個,啊。這個這個,啊。我講到哪啦?他突然回頭,沖遠處組長喊,你呆那里裝燈啊?當年小隊分地時,那個那個,啊,賬本不是在你家里嗎?快去拿來!等賬本拿來,他再吩咐人拿皮尺,當眾的,瞅著賬本用皮尺實地丈量,結果自然見分曉。去年,山場實行林改,村民大會上,養林專業戶四胖子,提出他全包,下面一片沉默。他說,你們那一份也不算白放棄,我給補錢。等于我買你們的林權,一份我出三百,怎么樣?我數十個數,數完沒人吱聲,就算敲定!四胖子模仿火箭發射倒記時,嘴里喊,十、九、八、七——村民暗里反對,面上,竟沒有哪個嘴敢點破。六、五、四、三,數完二,眼瞅著數一了,王有站出來,當頭棒喝,停!全體村民目光,含著復雜,齊刷刷地看向他。村民知道他愛貧嘴,誰也沒拿他貧嘴當回事,可他開場白的一段順口溜,讓少數人心里有點毛。王有說,下煤窯的媳婦們,肚臍眼跟著黑;趁大錢的男爺們,良心眼早變黑。然后才扯上正題,他說,既然法律規定人人有份,那你就別太貪心,讓大家都有碗粥喝吧!四胖子也不是白給的,站在那里拍巴掌。他的巴掌拍得很響。整個會場上就他一個人拍巴掌,反而顯得壯觀。然后,他挺下胸,說,好!你說得好!但我不勉強,一切憑自愿,誰愿意賣,我就買,你不反對吧?王有在村里算個茬子,尤其在貧嘴方面,沒誰能整過他。人家這回沒多說,只一句,給他整沒電了。但結果還是令王有滿意。林改后,只有少數人出讓林權,四胖子野心難以膨脹,利益受挫。
四胖子就是早年地界糾紛敗訴者,沒敗在政府和司法那兒,居然敗在一介草民王有手里。但他腦瓜夠用,趁著那時林權模糊,他跟縣局定下合同,全村村民的林地由他一人承包。很快他發展起來,成為全村首富,緊接著,當縣人大代表,隔年,再當省人大代表。送人大代表證那天,村小停了課,政府官員在前,全體小學學生敲鑼打鼓舉旗捧花在后,步行至他家。全體隆重送證,他光榮接證。四胖子有正規名字,叫楊世雄,村民卻叫慣了口,當代表后,照舊稱他四胖子。自然而然的,像其他有錢人一樣,腰粗了,嘴也就大。這個嘴不是講究吃的那個嘴,是色嘴。村中能夠排上檔次的女人,開始由這個色嘴來嘗。嘗起來也很講究。像吃飯,要講究七個碟八個碗的,據說四胖子嘗女人,同時要嘗兩三個以上,才行。更有犯賤男人,一旦老婆被四胖子嘗到口,感覺自己也光榮了一把,鼓勵自己女人別節省力氣,力氣這東西,今天用盡,明天自己長出來。他們深知女人的背后,跟著利益。比如每年栽樹,那些輕快活,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到了自己名下,而且工錢也比別人多,豈不美哉?按照姿色排座次,王有女人雖然排不上一二,尤其她人長得不高,幾乎屬于小個子。然而全村小個子那一伙里,個頂個的,面貌一般,有點對不起觀眾眼球。照實說,她整體讓人望一眼,不想急于拿下,可你覺得,還有什么值得再望她兩眼的。恰好就是再望的兩眼里,惹得你心旌搖蕩,想她一定很有味吧?什么味呢?那只有親口嘗一下才知道。四胖子嘗夠身高馬大女人,極想換口味,眼睛就盯上王有女人。他放出口風,王有女人讓我嘗了,我給她一個數!誰都明白,一個數即一千。村民聽后,都傻了,他們含著嫉妒和驚訝議論,天老爺唉,小個子女人咋就那么值錢呢?別人講這話時,當著王有面講,用不著背他。在農村,兩口子那點破事,一如火炭,紙包紙裹是白費勁的。這事透明度最高。平時得空,漢子們聚一堆,干啥?玩麻將怕輸錢,做買賣缺資金,電視劇像殺豬人寫的,注了大量水,不好看,只得回到老傳統里面,講點搞破鞋啥的,過過嘴癮,也比看電視劇強。村民早有耳聞,王有起初搞對象,搞的并不是現在的媳婦,是媳婦的五姐。殺年豬那天,把未來老丈人請來吃,老丈人順便領來老六,幫吃。這是往好聽上說,其實她家一年到頭難得吃肉,老六也是想來解解饞。飯后天黑,老丈人自己先走,老五老六還沒有走的跡象。老五沒走是對的。搞對象搞到一定份上了,女的一般都在男方家留睡。那晚老六也留睡王有家。此事早有版本流傳,近年又流傳新版本,兩個版本,開頭都是一樣的。兩種版本都比較符合實際,原因簡單,五姐跟老六鬧掰后,兩人斷交,老死不相往來。最重要的佐證,就是村民口頭流傳兩個版本時,王有就站在一旁。他不光聽著,還搖頭晃腦,一臉回憶狀。
卻忽然有天夜里,他家窗玻璃被砸。緊接著,另有幾家也被砸。再看被砸的,一水是不放棄林權戶。這樣被砸幾次,都趕上空中打擊了,不放棄也得放棄,況且人家給錢,何苦來哉?陸續把林權賣給四胖子。最后只剩下王有,還有極少數單戶,再難成氣候。可是隔三差五的,夜里總有石頭跟他家窗戶零距離接觸。王有知道,這意味著叫號,看你還敢不敢了,用石頭出擊,不服,就面了你。王有畢竟是茬子,豈能吞下這口氣?他像警察一樣,夜夜蹲坑守點,終于逮著現行,也不問是誰,先給他一頓胖揍。奇怪的是,吭吭像揍老牛似的,沒有反應。怎么回事呢?把現行像拎小雞那樣拎回屋里,就著燈光看,原來是村中有名的二傻子。王有可不管誰傻,既然人贓俱獲,沒別的說,報警。王有的意圖,誰都明白,想揪出幕后導演。警察來了,問傻子,你砸人家玻璃知道嗎?回答說,知道。再問,誰指使你干的?回答,沒人指使。問,那你為啥砸玻璃?答,為掙錢。誰給你錢?答,有錢人給錢。問,有錢人姓啥?答,姓錢。再問,就瞎答。問,在哪?答,我都看見了,你們咋沒看見呢?問,他是誰?答,錢。問,在哪?答,在前邊。警察懶得問,走了,傻子卻還在那里自己答,有錢的在錢邊,領導我們向錢進。向錢進,向錢進,老板責任重,婦女要翻身。
村民沒事了,總猜測,王有被抓走那天,他的那句喊,喊完整了,是否應該叫: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如果真是這樣一句喊,那么,這話也太嚇人了吧?難怪這么一個簡單案子,折騰好幾個個,審了快兩年,也沒審完。估計判死刑,沒問題。對王家來說,這已經夠點背的。更點背的,林改初級階段,丈夫在家,保住了蠶場;到了林改后期,開始分荒山,丈夫不在,村里缺了刺頭,一下反倒顯得民主了。這民主,是四胖子給帶來的。他公開表態,為顯示公平,抓鬮!人嘛,誰不信命?而且從古到今,抓鬮最公平。結果,王有女人抓到手里最差的荒山。所謂最差,就是那片荒山在日偽時期開過礦,全是廢井不說,還堆滿了舊渣石,寸草不長,更別指望長樹了。全村就這么一處孬地,讓她攤上,點背不?
王有女人肩著一副蠶挑子,途中休息,聽到干活聲。望了,山腰上好多人栽樹。一水是女人。不用問,全是給四胖子打工的。離道邊近的婦女跟王有女人搭話,掙點現錢多好,王有家的,別死鉆到蠶場里,像你這樣活法,虧透了。王有女人拿起扁擔,想走,聽見有誰喊她,未等看清,人已到身旁。居然是四胖子媳婦,都稱老板娘。憑良心,她人長得沒什么檔次,卻會管理,尤其領工。所以四胖子甘當甩手掌柜,錢權都由她把著,隨便。她也確實會領工,四胖子相中的貨,她積極去劃拉過來,給丈夫用。像吃救濟飯似的,靠巴結男人,得一碗粥,這也算女人?想到王有遭此厄運,跟她丈夫有關,未等老板娘啟齒,她先開了口。你別跟我提那破事,我要守本分,對得起當家子。老板娘說,誰不了解你啊,會玩心眼,把你姐擠兌走了,你占窩。人家確實說到王有女人的短處,王有女人心軟了下來,可嘴上表現得硬,就說,那時家里窮,沒辦法。老板娘說,那你現在呢?不是一樣窮?王有女人一怔,感覺被人碰了軟肋,如今這世道,以窮富論英雄,憑你八張嘴,上哪跟她講個里表?講不過她,快快肩起扁擔,離開。不過,她心里窩著火。走出本村地界,踏上人跡少到的土路,正感覺累時,聽見身后自行車聲。向旁靠靠,讓路。聽著好像自行車,卻不是自行車,只不過跟自行車沾親帶故,在遼東一帶叫板的。老梁像做賊似的,前后撒目一下,才說,快,把蠶筐裝在我板的上,我幫你馱一段路。雖然心里煩老梁這種樣子,可自己也真累了,就把兩只蠶筐裝上板的。剩下的路,她扛著空扁擔走。老梁騎上車,像后面有狗攆似的,鉚勁蹬車跑。王有女人怕他把蠶跑掉了,在后面喊,你慢點啊!很快跑得沒影,也不知他聽沒聽到。接下來的路,王有女人注意看,一旦發現掉蠶了,她好撿。快走到鎮邊子時,也沒發現掉蠶。卻看見那兩只蠶筐,放在路邊,等自己去挑。而老梁,前后不見他半粒人影。她想,老梁這人,是不是心懷鬼胎呢?
王有女人到鎮街上,發現凈是賣蠶的。這蠶賣的,就不順。眼見天黑,她索性半賣半送的,血賠,才讓兩只團筐見了底。回時心情就沉得慌。西邊那一球落日,也配合著她,越來越沉地往山后落去。走回村子里,搭見一個陌生女人,邊走邊小聲嘟囔著什么,等近了才聽清,那女人哪里是小聲嘟囔,而是小聲叫賣:有買壽衣的嗎?有買壽衣的嗎?所以要小聲,此種買賣擱在大城市,喊破嗓子都沒人在乎,可在鄉下,知道壽衣帶著不吉利,哪敢大著嗓門叫賣?王有女人想到了丈夫,站下,那女人就拿出貨,逐一讓她挑選。時近黃昏,王有女人看看四周沒人,才低聲問,一口價?對方回答,一口價。鄉下的俗規是,給死人消費,忌諱討價還價,所以都是一口價,不興講價的。女人跑一整天,買賣也沒開張,加之眼見天黑,急于出手,就往最低里喊一個數。白費,王有女人手伸進褲兜里,把錢都捏濕了,也沒力量掏出來。知道錢不夠,王有女人只得說,我還是回家自己做壽衣吧。女人忽然問,你兜里多少錢?王有女人當然也忌諱說價,索性把手拿出來,展開巴掌,用另一只手去數那些皺皺巴巴的錢。女人摁住她手,說,別數了,看樣子你挺難的,有多少算多少,咱成交吧。抱著壽衣往家走,迎面又碰到一個老女人,正想仔細望望,老女人已經開口,才聽出來,居然是自己的婆婆。婆婆說,我去問出黑先生了,你丈夫這種死法的人,屬于橫死,骨灰是不興往家帶的。可喪事你得辦。王有女人說,既然骨灰都拿不回來,還整那些個沒用的干啥?婆婆帶著怒腔說,你傻啊!好賴咱們都得辦,辦了,就是辦錢吶!你看徐廣賀家……哼!婆婆把村道踩出一溜咚咚聲,棄她而走。王有女人想起來,徐廣賀本來沒養他老爸,老爸死在三百里遠莊河弟弟徐廣洞家,按照習俗辦三天,剛辦完,徐廣賀圖省錢,都舍不得雇汽車,只管用自家毛驢車拉回來,像接力似的接過來辦。村民一臉磨不開的肉,只好硬頭皮去趕禮。大熱天的,趕禮的人把鼻子捂得嚴實,也白費,根本擋不住棺材里冒出的臭味。雖然徐廣賀接禮接到一些錢,可是事后,村民背地里用嘴,把他嚼爛了。王有女人想,再怎么缺錢,我哪好意思做那種人呢?不過話要說回來,按照婆婆的思路行事,確實掙錢吶!她拿不定主意。
就在當天夜里,王有女人似睡非睡間,隱約聽見窗外有動靜。她爬起來,臉貼窗玻璃向外察看,有條人影,貓著腰,從門口離開,快出院子時,人影才站起來走。看身形,影影乎乎的,像老梁。為把握起見,她披衣下地,出門,悄悄跟了過去。她看見那條影鉆進梁家。看來,他就是老梁了。可他咋沒進屋又走掉呢?這個問題不能呆在夜里想,她決定回家想。走回院子,正準備開門往屋里走,居然給什么絆了一下腳。咦,是什么東西呢?伸手摸,有點瓦涼瓦涼的。抓起來拎回屋,點燈看,呀,竟然是一桿老洋炮(獵槍)!她趕緊滅了燈,不知該往哪里扔掉它。這東西是被嚴格查禁的。早年,放蠶戶允許有老洋炮,發展到后來,被列入查禁范圍。王有明里上繳了一桿,而家里,私自藏著一桿。老梁夜里送槍,啥意思?是想栽贓嗎?好像又不是那種人。那么,是想讓我給別人栽贓嗎?或者更直接地想,他知道我恨誰,讓我拿槍去給王有報仇?胡思亂想一番,也沒能想出頭緒。影乎乎記得,王有把槍藏在棚頂上,就拿來梯子,爬上去。那桿老洋炮不在了!這怎么可能呢?忽然,借著天光發現,手里拎的這桿老洋炮,倒是有點面熟。仔細看牌照,她險些從梯子上歪下來:它恰好是自家那桿啊!難道王有出事前,他來借過槍?借槍干啥?話又說回來,借槍也沒什么大罪,誰整出事來,誰兜著。不過老梁行為鬼祟,就讓人起疑,他借槍背后,埋著什么秘密呢?
槍還沒有完全藏好,忽聽腳步聲從外面傳來。聽見來人沖她喊,媽!你干啥?她一看是女兒,才穩住神,沒讓自己嚇堆歪。女兒卻抱住她,帶著哭腔說,媽你千萬要想開呀!她趕緊拍著女兒背,哄她說,放心,媽心比誰都能裝下事,你好好回想回想,打你記事起,媽掉過眼淚嗎?女兒問,那你爬棚頂干什么?她就扯了個謊,說,你四姨家的二丫如果今年結婚,我還不得看看有啥東西送人家啊。女兒想了想,才說,你能想開就好。王有女人剛才雖然是扯謊,卻想起來,女兒四姨還真說過,二丫出嫁那天,把她算作娘家客里。農村人都知道,當娘家客,屬于絕對有面子的事。自己姐妹當中,也就剩下四姐一人跟她最要好,最近便。想起這幾天四姐該來通知出嫁日期,自己總不能空手吧?就急忙問,你肯定回來取錢吧?女兒點點頭。王有女人說,走,跟我走。臨出院子,把房門鎖上。畢竟家里藏有老洋炮,小心無大過啊。去的是婆婆家。婆婆家在村后街,快走到地方了,望見那里人多,院子里居然冒著煙火,好像辦啥事情。她心一驚,忽想,會不會提前給丈夫辦忌日?舊時就有這種風俗。準備處死一個地主,得到消息的小老婆,正在逃亡路上,不敢回去,只好途中為地主提前辦喪。接下來逃亡,小老婆頭纏一條白孝布,幾乎被風飄扯零碎了,逃到這個破山溝,嫁給王姓窮人,并生兒育女。多年媳婦熬成婆,最后,熬成王有女人的婆婆。進院一打聽,王有女人得知,老公公明日做壽。王有父親高壽八十,因家窮,從來沒辦過酒席。最近不知聽了誰的勸,準備弄幾桌。想想也對,人活八十連個生日都沒過過,豈不活得可憐?跟婆婆見過面,王有女人犯起合計,人能有幾個八十?老公公做壽,自己沒點表示,哪行?可眼下急等用錢,拿什么表示呢?想好的臺詞,竟忘了。婆婆畢竟舊時給地主做小,盡管她老眼昏花,腦子還管用,搭見王有女人身后的孫女,就說,上學的不是都免費了嗎?咋又花錢呢?王有女人立刻后悔,早知這樣,不來就好了。想說免費是九年義務階段,高中……尤其高考,咳,說了她也不懂,話到嘴邊,又省在肚里,領女兒離開婆婆家。剛出院門,婆婆竟然攆出來,喊,二媳婦你站一下,我有話問你吶。王有女人站下,聽她問什么。婆婆卻問,小的拿五百塊趕禮,你家遇上特殊事了,少拿我不挑,我想知道你少拿多少?王有女人一聽問這話,生氣說,我比小的多拿,拿六百!王家一共哥仨,小的指弟媳,二的指她,還有個大的。幾年前老大病死,大的沒留后,婆婆把大的趕走,房產和承包田劃歸自己名下。大的知道婆婆違法,但得罪不起婆婆,還剩倆兒子都是刺頭,人家也不大鬧,成天給你臉子看,法律能管這個嗎?日后呆在村里,咋生活?選擇了走。小的給王家生小子,很吃香。她生丫頭,她在王家不得臉。所以,她后悔來婆家。走離婆家挺遠了,忽聽身后女兒問,媽,咱上哪?一下就給問住。是啊,按理婆家不行,還有娘家,可是,自從和五姐鬧掰,其余幾位姐姐,覺得沒臉見人,陸續的,都遠搬他鄉,誓不回來。只剩下老爸,呆村里。卻有一次,村人閑著沒事,窮鬧,看誰能把老爸舉過頭頂。老爸個子也小,平時誰想練舉重,經常拿他練。全村沒幾人能把老爸舉過頭。最能舉的,也就舉個一下半下,算頂天了。都知王有力氣過人,就鼓動他舉老丈人。那天,老梁家打房蓋,他去幫工喝了酒,架不住村人鼓動,讓王有舉一次給大家開開眼。他很容易舉起來。大家歡呼再來一次。他趁著酒性,連舉兩次。歡呼聲更加高漲。他激動得忘記頭頂上是誰了,居然騰出一只手,舉著老丈人說,這小玩意!這小玩意!老爸氣得回家把房子點上一把火,片瓦不留,去最遠的五姐家了。王有女人站下,心想,四姐雖然跟自己近便,可趕上姑娘出門子這等大事,怎好張口?婆家白費,娘家也指望不上,去哪里整錢呢?女兒見狀,嘴巴欲張不張了半天,終于說,有個同學想借我一百五,你看行嗎?王有女人問,那當然好!他叫啥名字?女兒說,梁軍。王有女人一聽是老梁的二小子,急問,他爸知道嗎?女兒說,他沒說,估計不會知道吧?王有女人說,你回去試探試探,看他爸知道不,知道,咱不借,怪掉價的。王有女人嘴上這么說,臉卻已經紅,她已經覺得掉價了。送女兒出村,她想起什么,說,一百五哪夠啊!女兒說,沒事,省省就抗過去了。看著女兒疾走的背影,她喊,我過兩天送錢給你,千萬別跟肚子叫勁啊!
上午,王有女人賣蠶,她準備暗查老洋炮事。走昨天老路,以為還會碰上老梁,幫她馱蠶筐,順便問個清楚。一直把挑子肩到鎮街,連老梁兔大個影,也沒見著。賣蠶跟賣蔬菜有區別,聽起來都像賣吃的,其實不然,賣蔬菜你得進農產品市場;而賣蠶,卻專挑飯店門口賣。這誰都明鏡,飯店跟市管所穿了一條褲子,才出現此種景觀。飯店免費供應水,把水管子扯出來,給賣蠶人用。飯店并不缺心眼,門口有弄蠶的,就像羊湯館門口有殺羊的,等于招攬生意了。這都不叫雙贏了,簡直叫三贏啊!王有女人席地而坐,她抓起一粒蠶,幾個手指捏住蠶身,拇指再摁蠶頭,一擠,聽見呲的聲響,蠶肚空了。就著水,都不用專門洗,只讓清水在手指間走那么一下半下的,然后連頭都不用回,順手往后一扔,很準的,扔進一個大水盆里。大水盆里也插著水管子,而且長流水,水里泡著空蠶,純綠色食品,顯得格外干凈,惹人饞。她格外留心,老梁平時都忙些啥。聽人說,老梁總往窯溝跑。窯溝是個沒人煙的荒涼地,他跑那干啥?
警察也曾經進村,當面調查過王有女人,問她,你丈夫沒有喊完的那句話,應該是一句什么話呢?王有女人說,我哪知道啊?早知今天問,當初你們就該叫他喊完,才對。
窯溝那面,鄰村鐵選廠上個月招人,一日一開資。王有女人跑去一趟,想掙現錢,卻只限招男工,無望而返。
飯店出臺一項新善舉,凡來門口賣蠶的,一律免費供應午飯。很快的,門口坐滿了賣蠶人。一片擠蠶聲,招徠更多食客。間或也有買蠶的,以及食客吃飽臨走時,買個三兩袋,帶走。王有女人就想,那三兩袋肯定帶回家,讓老婆孩子也嘗嘗鮮……趕緊滅了這念頭,覺得自己哪能想這些?還是抓緊擠蠶吧。泡在水里的蠶,被廚師撈出來,堆在案板上,操起兩把月形大菜刀,左右開弓,梆梆梆亂剁,直到成泥,雙刀刮刮幾下,將肉泥刮進拌料盆里。服務員拿水洗凈了菜,往案板上擺放。五六月相交,春白菜正經鮮嫩著。廚師這回使用單刀,另一手扶住春白菜,傳來切菜聲,刷刷刷的,像春蠶急吃柞樹葉,看不見刀動,但見刀影閃成一團白光,在廚師手上移動,光影從案板這頭移到那頭,白菜像一刀沒動似的,卻詳詳細細被切完。然后再操兩把刀,左右開弓,一頓剁,剁成細嫩菜泥。于是改用雙手,握菜泥,往盛水盆里攥,一下一下使勁,攥得不剩半滴水,掰開來,散放入拌料盆里。廚師十個手指上,還星星點點的,沾些菜泥,他對著拌料盆,突然高舉起雙手,像樂隊指揮,雙手停在半空三五秒,又猛然間,用力向下甩雙手,一下,一下,極有節奏的,都不像甩,像砸,直到雙手砸干凈了,才罷手。但不罷工,繼續往拌料盆里加作料,蔥末倒半碗。姜末倒半碗。蒜末倒半碗。生豆油倒一整碗。胡椒粉一勺,精鹽一勺。廚師雙手插入拌料盆,抓。捏。攪。和。看似雜亂無章,卻一切有序,攪拌當中不時加入少許清水,待有了感覺,雙手握起半團餡,送至鼻下,閉著眼睛聞。別說廚師聞到了香味,就是遠隔十步之遙的路人,也被香味逗引得回頭望。接下來,廚師打開另一盆蓋,去看和好的面,是否醒過來。醒過來,再招呼兩名徒弟坐于案前,操起搟面杖和餡勺,開始包餃子。包蠶肉餡餃子。包的時候,堅持笨工包法,決不貪圖省事,倆手一掐,一個,倆手一掐,一個。十根手指頭,像彈鋼琴一樣,動起來。包出細密有致的眾多褶子,而且皮薄,餡大。這才叫包餃子。吃這樣的餃子,才算吃餃子。尤其遇到斯文的食客,筷子夾起餃子來,先咬一半餃子,吃完,再咬下一半餃子。偶爾的,一不小心,把水餃有褶子那地方咬開了縫,里面就淌出一線油來。午前這一段時光,所有服務員全都包餃子,生怕中午不夠吃。現煮現賣,很下貨。聽服務員說,如果餃子包多了,剩下來就煮給自己吃。有一位賣蠶婦女,試著插嘴問,那我們也能跟著沾光嗎?服務員回答,你放心,我們吃啥你們吃啥,肯定沾光!包括王有女人在內,十幾個賣蠶婦女都閉緊嘴巴,忍著,不讓口水淌出來。一旦看見食客多,飯店人手吃緊,她們會撂下自己手上活,主動幫人家干。過了吃飯高峰,食客明顯減少,她們裝得像沒看見似的,猛搟餃子皮,猛包餃子,直到老板從后堂喊過話來,喂,喂喂,你們不知道餓嗎?才都罷了手。案板上已經堆滿餃子!個頂個的,餃子都鼓鼓溜溜,褶子也都像繡花一般,別說吃了,光看那么一眼半眼的,就會饞掉大牙。服務員們拿方盤,揀餃子。揀滿了盤子,往兩個地方走。一是丟進鍋里,早有人手握笊籬,等著,一見下完餃子,立刻攪動笊籬,鍋里餃子就跟著笊籬轉圈跑,跑成個大漩渦。另一方盤,送到籠屜上,蒸。到了這時候,婦女們才注意到,原來輪到自己吃了,居然還有蒸餃。蒸餃更香,更饞人,也更好吃啊!乘著等餃子的空,廚師命令婦女們洗菜,洗好了,拿到案板上,吭吭亂剁,剁細了,丟進一旁鍋里,再丟一把蠶肉在里面,掂鍋翻炒。火候差不多時,撒點鹽啥的,連油都省略,就起鍋。婦女們在心里畫了魂,這么差的菜,給誰吃?廚師吩咐她們端盤子過去,每人裝一份菜,另外指著盆里饅頭,說,早晨做的饅頭,不怕剩,可勁造吧,管夠。她們雖感意外,還是能夠接受這份免費午餐的。只不過吃時,隔一會了,眼睛望望案板,想著那上邊的餃子,等誰吃呢?等水餃和蒸餃全都好了,她們才發現,蒸餃端進后屋,給老板吃,廚師和服務員吃水餃。看到等級差別,她們有些失衡的心,一下的,趨于和諧。這就像人的巴掌,有誰奢望五根手指頭一般長呢?假使某天,手指一般長了,那還不把人嚇死?卻有一個小男生,像受氣似的,專撿剩飯剩菜吃。婦女們很是好奇,有嘴尖的,去探問,才知,他高中輟學,在這里打工。他跟老板說好了,每月開資,他比別人多領二十元錢。嘴尖的繼續問,那你不怕掉價?小男生卻說,你沒到學校看,跟同學們吃免費湯相比,這算個啥!免費湯?王有女人有點愣,自己女兒怎么沒有提過這事?婦女們邊吃邊琢磨這個小男生,無意間看到,王有女人只留空盤放桌上,人卻不知在哪里。有誰說,看見她去了后屋。她去后屋干什么?恰這時,又看見她出屋。讓大家驚訝的是,她居然端一盤蒸餃,來到桌旁,從兜里掏出空塑料袋,把蒸餃倒入袋里,扎嚴了嘴,拎著,啥都沒說,走掉。看見她走的方向是學校,有的婦女就小聲說,咱跟她比……唉!其余婦女也發幾聲,唉!忽然跑出服務員,對著她們說,老板發話,有誰想拿蠶換蒸餃的,我們給現蒸!
王有女人走到學校時,五六點之交,正趕上食堂開飯。她悄悄去食堂,隔著后窗看,里面同學分兩撥,一撥擠在小窗口買飯買菜,一撥圍在一口大盆周圍,各自用自己的勺子,打湯。正想尋找女兒,竟看見老梁兒子圍在那里,等著打免費湯。眼見吃完飯了,也沒見到女兒,心就慌起來。看到不少學生回宿舍,她急奔女生宿舍,從女同學嘴里得知,女兒跟老師請了假,下午當槍手去。她不明白槍手是什么,只聯想自家那桿老洋炮,有些嚇住。待女同學解釋清楚,她才呼出一口氣。女兒其實去替別人考職稱,雖然給報酬,說白了,是造假。造假怎么能造到學生頭上呢?搖搖晃晃,都不知道怎么走出校門的。在路邊找塊石頭,坐下歇歇。歇夠了,再走,腦瓜清醒不少。走不到兩里路,迎面望見有個女學生,像女兒。正準備仔細看,女兒先喊出聲,媽!王有女人急問為啥當槍手?女兒說,想自己掙點錢唄。王有女人說,那你也不能下道!女兒忙說,唉,你沒看我回來了嗎?王有女人倒有些驚訝,問,咋又回來?女兒前后看看,沒人,才偷說,媽,你猜,我給誰替考?見媽猜不出來,就告訴媽,是替四胖子大兒子考。他大兒子中學沒畢業,居然在地稅工作。花錢進去的,啥都不會,每次上邊考個什么的,他都臨時找槍手。女兒說,我一看是他,啥話沒說,走人。媽,我做的對不?王有女人只顧點頭,一時的,不知說什么好。她惦記免費湯,忙問,你平時吃免費湯吧?女兒說,哪有女生吃的?那多掉價啊!經這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在食堂看見的,可不都是男生圍在那里嘛。知道女兒要趕回去上夜課,她急忙將塑料袋遞女兒手上,然后翻兜,翻出一把錢來,說,這都是今天賣的,先拿著,我明天再給你湊。
次日再來鎮上賣蠶,剛坐下,猛聽遠處傳來凌亂街聲。望時,只見蹬板的的,全都慌了神,四處躲藏。就知那些沒上牌照的,害怕城管隊來抓,才躲藏。忽然一個板的,未及王有女人反應,飛到她身旁,啥話不說,迅速抓起一團筐蠶,放在板的上,沖王有女人說,就說咱倆是兩口子,來賣蠶……王有女人一見是老梁,明白怎么回事,問,你不是成天往窯溝跑嗎?老梁說,過一會再告訴你,我先假裝擠蠶吧。氣氛也不容兩人多嘮,城管隊幾人,盤查過來。他們站在當街,望著這輛板的,問,誰的?王有女人回答,我的。那人說,我沒請你回答,請你身邊丈夫回答,喂!說你吶,別光顧著擠蠶,我問你,你除了拉蠶還拉客嗎?王有女人一聽火了,咋說話呀?回家把牙刷刷,你爸才給你媽拉客呢!雖然城管隊不再來管老梁,可那幾人下了狠心似的,總在當街窮繞呵,板的只得學母雞下蛋,趴窩。這窩不趴拉倒,一趴就趴到蠶擠完。老梁手都綠了。抬頭看天,已傍晚,就說,我拉你回吧。王有女人頭回坐板的。她平時哪舍得花這錢?她呢,也不白坐,主要是借著坐,問他事。又不便直接問槍,先拐了彎問,你總跑窯溝干嗎?老梁說,我給選礦干兩月活了。別人看見我跑窯溝,我是路過那里。你忘啦,咱倆一小采蘑菇,翻過崗梁子,就能望見選廠?她說,去,你別提那茬。你一提那茬我倒想起來,去選廠非得走那溝嗎?爬大崗梁子,多費事!哪如騎車走前道?不對,你肯定有事瞞著我。老梁有點啞巴。她干脆直摟,槍是怎么回事?槍……啥槍啊?你還裝,前晚你送老洋炮,我都看見啦。板的一下就停住。板的的構造,不同于外地三輪,蹬板的的,在后,而坐板的的,在前。王有女人不問什么,也不回頭看他,只管靜等著,料定他會掏實話。天漸漸的,黑透。果然聽他嘆一口氣,才啟齒,唉,本想晚點告訴你,既然你追得急,就實話相告。老王沒抓走之前,我倆合計干點啥買賣。啥買賣?當然越大越好。王有女人問,到底啥你快說。答,我提供槍藥,他提供槍。莫非殺人?殺人誰敢?開金礦。王有女人差點笑出聲。她把笑憋住,問,你倆都吃錯藥了吧?老梁說,我和老王有約在先,事成之前要瞞住任何人,今天你要繼續往下聽,我必須跟你拉勾,表示違約在你,不在我。拉嗎?王有女人把手伸給他。原來,真是做金子買賣,地點選在窯溝。日偽時期,窯溝那里開過短期金礦。但礦脈挖盡,成廢礦,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怎么會有金子?見她不信,老梁說,別說你不信,打死我我也不信!那你怎么還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咳,你跟我走一趟吧。就把板的藏路邊草叢里,兩人摸著黑,往窯溝走。
好在老梁路熟,一路走來,把她領進窯溝,領進舊礦井里。礦井里每走一段路,就會遇到巷岔口,王有女人初次走井,感覺像走迷宮,不定什么時候會走丟。老梁卻有招,每遇到巷口,他都劃著火柴,照一下記號,再走。王有女人想,這要換成別人,非走丟不可。途中遇見幾個大坑,上上下下的,總算能走過去。當遇見一道深溝時,上邊只搭一根木頭,老梁提議領她,她想,領?領不就是手扯手嗎?她說,你先過然后我跟你過,不信我自己過不去!老梁劃著火柴,一邊照著木頭一邊過,過去了。回頭老梁再劃火柴,舉手里照,問,你行嗎?還別說,王有女人晃晃悠悠的,踩過木頭。接下來好走一些,兩人都不說話。終于走到盡頭,老梁又劃火柴,照向一面石壁,說,你看,能看見什么嗎?王有女人都不用仔細看,還別說,星星點點的,石壁里含著金子!她說,王有為什么瞞著我?老梁說,我看他沒指望出來了,才對你松口。不的話,他會瞞你一輩子!你信不信?她說,王有跟我沒二心,你別對他落井下石!告訴你,我就是當年沒嫁他,也不會嫁你。你趁早死了這份心。老梁說,哼,放心吧你,人嘛,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當年我沒把你拿下,算我無能。她忽然聽出話里有什么,好像險些說漏嘴,憑她女性敏感,就問,你兒子借給我女兒錢,是不是你支使的?老梁索性死豬不怕開水燙,往外掏實話,是,我跟梁軍說了,不把你女兒拿下,將來娶別人當老婆,我不認那兒媳!王有女人連連嘆息,老梁啊老梁,你何苦呢?黑暗里,兩人沉默著,互相看不見對方臉,卻互相聽見對方的心,一下一下地跳蕩。漸漸的,傳來吧嗒吧嗒滴水聲,王有女人問,哪里滴水?老梁說,據我估計,上邊可能就是選礦廠。王有女人問,根據啥?你光知道我往窯溝跑,其實我也是自己瞎摸索,白天走完上邊路,晚上再偷走下邊巷道,八九不離十,上邊是我們正在開鑿的大滲井。王有女人說,滲井鑿漏了,一洞金子豈不被人發現?老梁說,所以,我現在特別著急。王有女人問,可這事跟槍有什么關系?老梁說,咱倆已經拉勾了,我就等著你問這話呢!王有女人說,那還不快講,槍到底怎么回事?老梁才講出來,那次王有偷找他,弄點炸藥。炸藥屬于頭號違禁品,誰敢弄?我沒答應。后來,王有告訴我是弄金子,并保證我倆平分。他在村里這么多年,又都是從小長大,他極有信譽度的,我就一天給他攢點,一天給他攢點,每次都是故意撒在衣服袖頭上,這樣離開滲井,很容易躲避檢查。進洞里再拍打衣服袖頭,一點一點的,攢夠了,一共能放兩槍。王有就先裝一槍藥,再裝金粒子,然后,面對石壁,找好距離,放,金粒子就長在這上面。二槍也是這么放,給人看了,脈足。王有本想聯系外地人,小鬧一把,逗倆錢,夠花得了。他是你丈夫,你了解,他本來不貪,心也挺善,可我懂得窮是啥滋味,全因為四胖子太氣盛,整天一千塊錢掛嘴邊,要把你拿下!這已經讓他憋火了,偏巧四胖子鼻子靈,聞到他手里有筆好買賣,愿者上鉤,居然主動跟我倆定一份意向合同,生怕金脈跑了。王有背后對我說,不整他拉倒,整就整個狠頭的,一下整趴下,把錢分給全體村民,全體富,就四胖子一人窮!看他還揚巴不?我覺得王有是個棍,夠英雄。咳,英雄都因為氣短,斷送前程啊。王有心窄氣大,下手太重。抓到二傻子,揍幾下解解恨得了。或者二傻子經揍,沒揍死,也行。可二傻子命短,不經揍,揍死了。四胖子也挺講究的,算是社會人,王有出事后一直沒來找我。那份合同王有名字在前,他按照順序還在等王有,不定哪天,興許王有出來呢?我全講完了。聽到這里,王有女人腦瓜子木木的,掐一下都沒知覺。心想,這不是騙人嗎?等腦瓜子清醒,忽然問,你倆把自己當精人,拿四胖子當傻子,可人家傻兩天以后,發現上當了呢?老梁說,哎呀,你不懂挖礦。這跟下賭注一樣,贏就贏個紫的,輸也輸個紫的。全憑手氣!有人挖幾年,傾家蕩產,白挖。可一轉手給別人挖,卻挖出來,怎講?鉆進這行里的,都信命。有人硬往里鉆,你攔也攔不住。你攔他,他反倒認為你攔他發財道!你得罪那人?本來害他,他反倒領你情,怪誰?只能怪他自己。這就是命。你我都別傻乎乎善良了,認命吧。王有女人想,難道活該四胖子一生財路走到盡頭?活該自己平地撞到大運?搖搖腦瓜子,不敢確定這念頭。最后,她對老梁說,我總覺得掙這種錢,就算掙到手里,咋敢花?那不是花人家的血嗎?老梁問,你家王有呢?面上他殺了人,其實誰把他送進法院?咱都心明鏡!現在誰都與時俱進了,單說我吧,就后悔當初手軟,沒把你拿下。你今天心軟,明天可能就是你的禍害。不信嗎?見她不吭聲,老梁只得收了勸,改說,明天去選廠掙現錢吧。我看你弄那破蠶,多咱能弄夠錢?王有女人問,聽說只招男工,我哪行?老梁說,看誰咳嗽唄?摳滲井那疙瘩,我咳嗽一嗓子,好使。
往舊井外走,老梁及時扯她手,并說,小心別碰著頭。她心里暗笑,想,我進來時都沒碰著,出去怎能碰著?這個老梁,到底還是棵嫩草,連耍心眼都顯得初級階段,還說他與時俱進呢。轉念又想,反正是一只手,讓他握了,又何妨?再想,恰同學少年時,恰黃花大姑娘時,他都想著扯一下這手,如今自己半老,他依舊想著這手,算一算,這想有多少年了呢?畢竟的,一個人保持這么多年的想,該是多么干凈的想啊!現在,人與人之間,還剩下一些什么,屬于干凈呢?尤其自己從姐姐手里奪來丈夫,盡管丈夫百分百的,娶定她,可每當夜晚降臨,想到被丈夫拋棄的是親姐,就有一種叫內疚的東西,折磨著她。出了洞,她主動抽回自己手,兩人保持著距離,往前走。接下來的路,兩人都啞巴起來。她想到,老梁有點好面子,我抽回手,是不是傷害了他?為避免尷尬,她主動跟他嘮起閑嗑。她說,你在選廠干活,怎么冷丁去鎮上蹬板的呀?他說,選廠請人測試,看滲井還需摳多深,我們臨時休,明天照常。走到板的處,老梁沒再邀請她坐,她也沒露出要坐的意思。但往村里走的路上,老梁推著板的,在路上走。而這回,王有女人主動搭上自己手,幫他推板的。一輛空板的,讓兩個大活人推著,彼此都不說話,好像都懶得說話,只管這么推著走,就行,別的,都不重要了。快走近村子,忽然看見路邊有什么,兩人都站住,吃驚地看向那里。那里好像是一團一團的白。大如鍋蓋,仿佛幾朵夜開的荷,凝定在暗里。白荷被黑暗襯著,反倒顯出幾分醒目來。呆住一會兒,老梁準備走過去看看,被王有女人扯一把。也不是王有女人扯得輕呢,還是老梁沒管她的扯,只見老梁離開板的,往幾朵白里走。眼看要走到時,王有女人跑上來,這回扯住他胳膊,打算使勁往回拉。卻同時的,兩人都松一口氣。原來,那里趴著幾只夜不歸宿的家鵝。一下的,王有女人趕緊松開他胳膊。兩人還是什么都沒有說的,默默分開,各往自己家走。不過那幾團白,留在王有女人眼里,總覺得像個預兆。預兆什么呢?
后街傳來鬧聲,向房脊那邊望,那邊夜空染上一些清光,就知婆婆家正辦事情。她屋也沒回,趕忙拐向那里。令她沒有想到的,給公公辦壽,四胖子居然當了主持。一根高桿上頭,挑著燈泡,把半個院子照得白花花。公公端坐椅子中央,由于他早年就眼昏耳背,所以四胖子每說點什么,必須緊靠他旁邊,幾乎大喊,才行。其實當主持的,也就得喊,不的話,哪還有氣氛?只是公公難伺候,一般的喊對付不了他,每次他點完頭,表示認可,四胖子才能大喊下一句話,否則,他坐在那里直搖頭。十七寸電視,放在臺階上,對公公而言,行同虛設。就是對外人,也缺乏吸引力,村民視線焦點,關注現場即時發生的。你電視再焦點,沒焦點到老百姓頭上,誰尿你?四胖子也夠精的,每次大喊,都能大喊到點子上。王有女人猜測,四胖子可能怕返工,一旦返工,累誰?不過就是這樣,她也看出來,四胖子臉上掛滿汗,嗓子近乎干啞。隔一會了,他喝水,潤潤嗓子。隔一會,喝水,潤嗓子。四胖子主持到高潮:唱禮單。先唱外姓人的。盧譚,六十元,雙面看。蔡光,六十元,雙面看。廣浩家的,六十元,雙面看。所謂雙面看,指一份錢雙面看六十元的話,實際是三十元。不圖別的,圖好聽。多少年來就這么貫徹執行的,已成定俗。趁了這個空,王有女人握著節省出的五十元,往禮桌那兒擠。那兒沒人。顯然她來得太晚,寫禮賬的人擠去看熱鬧了。唱禮無需大聲的。原因簡單,老公公一生窮慣了,有誰唱錢,會把他嚇出毛病來。正常說話,老公公根本聽不見。可是不唱錢又能唱什么呢?四胖子唱完外姓人,唱鄰居。徐廣賀家的,一百元,雙面看。關奎祥家的,一百元,雙面看。鄂立憲家的,一百元,雙面看。王有女人聽著,捏錢的手都出汗了。鄰居拿五十,自己跟著也拿五十……臉就恨不得夾自己褲襠里。尤其唱完鄰居后,輪到唱本家人了,她的腿開始顫抖起來。老婆婆眼尖,發現了她,早早露出笑臉,擠過來。王有女人幾乎沒見過婆婆有笑臉,這回當眾的,就笑,她知道婆婆嘴損,肯定要拿自己開涮。果然,距離她還有幾步之遙,便滿臉堆笑說,噢,二的!你拿得也太多了吧?婆婆這話都給自己整蒙了。自己手里捏著錢,一直沒敢拿出兜啊,婆婆怎么看出來,并挖苦起來呢?恰這時,那邊四胖子唱到小的,王家小的,五百元,雙面看。王家只剩妯娌兩人,本應先從大的唱,四胖子學人家頒獎,居然從小的開唱。唱完小的,四胖子都沒給自己容空,立刻接著唱,唱二的。王家二的兩千元,雙—面—看—!在鄉下,從來沒人拿這么大禮祝壽,一時的,四胖子唱完這句,全場突然靜。只靜片刻,又突然響起掌聲來。好多人一邊拍巴掌一邊驚望她。她自己也驚住了。婆婆看她發愣,說句什么,掌聲過于響亮,連婆婆自己也聽不清聲音,干脆就牽著她手,領她擠過人縫,把她牽到前邊空椅子那兒,幾乎摁著她,把她摁向椅子里,就座。椅子本該婆婆坐,婆婆心甘情愿地,守一旁站立。頭一回她坐在眾多人前。聽著經久不息的掌聲,望著一張張笑臉,已經冒出準備更正自己沒拿錢的想法,說不清原因,省在了嗓眼里。今晚最壓軸的節目,也開演。這回,四胖子靠近老公公站著,怕他聽不見,可著嗓子,大喊,王富貴同志,您最想念的是誰呀?老公公眼淚一下出來了。現場所有村民都不知他想念誰,互相交頭接耳起來。四胖子掏出面巾紙,幫他擦淚。四胖子再次大聲喊著問,您最想念的是誰呀?老公公一字一顫地答,毛—主—席—!四胖子正了正領帶,表情嚴肅著,大喊,昨天——,我從北京回來——,給您帶來——,毛主席的一封信——!然后,他當眾撕開大信封,從里面取出信紙,就著燈光,高聲念:王富貴同志——!獲悉您今日八十高壽——!我代表黨中央——!代表全國人民——!向您祝壽——!祝您福如東海——!生活美滿安康——!此致——敬禮——!毛澤東——!王有女人終于明白,雙面看的兩千元錢,即,一千元錢,定是他替交的禮金。她捂著眼睛想,這該怎么辦吶?她不愁別的,因為一千元這個數,對她來說,太敏感。就這么默認下,不等于答應把自己賣給他了嗎?她瞅個空子,拿起杯子,假借去給老公公倒水,讓自己再想想。忽然看見熟悉的身影。是老梁和他老婆。兩人彎腰撅腚的,燒茶水。以前這活全歸老梁干,哪個村子辦事情了,他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筷子,出租給人家,順便再帶上茶爐,免費燒水。如果遇上更掙錢的,老梁主外,老婆也上陣,一個蘿卜頂一個坑,老婆頂他這個坑。在外人看來,兩口子挺能抓撓過日子。老梁知道自己來的晚,所以格外賣力。老婆看見王有女人,忙站起身,說,來,我給你倒水。王有女人搖搖頭,自己也不知想干點什么好。老婆很會來事的,再說,我給你涮涮杯子吧。王有女人這才有所警覺,老婆知道老梁早年給自己塞紙條,嫁到村里后,一直沒跟自己近便過,更別說套過近乎。現在怎么啦?難道,就因為禮金嚇人?她擋了老婆想涮杯子的手,自己去涮。老婆立在一旁,搓著手說,我們今天鍋碗瓢盆筷子啥的,全免,白幫忙的!王有女人說,我和老婆婆早就分灶單過,你給誰白幫忙?此話說完,連自己都嚇一大跳。平時的,人家再怎么跟自己不近便,總不至于拿這話造人吧?換成人家拿這話造自己了,還不造一臉苞米面子才怪!自己是不是有些過份?忽又想,自己憑啥要過份呢?就因為別人給自己裝臉,顯得有面子嗎?清楚自己的內心,屬于什么品種,立刻后悔,覺得自己說話太重。可急忙的,又沒法補救它。只揀最簡單的笑,沖那女人笑笑,算作歉意。結果,她一下看出來,對方也從內心里微笑到臉上,沒啥計較的,比男人還大度。院子里又響起拍巴掌聲。她扭頭望一望,望不清四胖子又整啥節目。可能是娛樂吧?好像誰在模仿趙本山小品,村民被逗出笑聲。她沒這個心情,就扭回頭來,打算跟老梁兩口子閑嘮幾句嗑。女人卻在村民堆里穿來走去,忙于倒茶水。只剩老梁呆站這里,滿臉漲紅,傻望著自己,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嘿嘿笑兩聲,又嘿嘿笑兩聲。她問,你有事嗎?老梁急說,我沒事。但他馬上改口說,噢,有事。她說,那你說呀。老梁又嘿嘿笑著,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沒法拿到桌面上。見老梁這樣,無奈的,她就浪費自己的眼球,重新去望那個現場,讓眼球在現場里,沒事閑溜達。忽一下的,卻閑溜達出內容來!那個沒人看的電視,距離自己近,屏幕上方走動著一行廣告字,屬于縣臺辦的,被她無意間瞥見。祝爺爺八十歲生日快樂!孫女王陽陽。她忽然高叫出聲:快看吶,電視!旁邊的人看了幾眼電視,并沒看出有什么花樣,再收回視線,看模仿秀。王有女人就等著,等祝詞一出現,再喊,堅決讓村民看到。她不錯眼珠地盯著,那上方繼續游走廣告字,獨獨不見自己女兒剛才那段祝詞。不死心,又等。等了好長時間,也沒等見,白等了。老梁老婆卻摸透她心,得空擠過來,以為她沒見到那段祝詞,告訴說,我看見你女兒在電視上打的祝詞啦。她說,是的是的,就剛才那一會兒。她已經說完,又多余地問,你看見了?老梁老婆答,我當然看見啦。她說,怎么再沒有了呢?老梁老婆解釋,電視打廣告,字數論錢,時間也論錢的。你花錢少,只能像放屁似的,放那么短。解釋完,老梁老婆回村民堆里,忙著倒茶水。王有女人再一看老梁,他又憋得臉通紅,隔一會了,嘿嘿笑兩聲。隔一會了,嘿嘿笑兩聲。見他這樣,她記起剛才的事,就雞皮酸臉地問,到底啥事你說嘛!干嘛嘿嘿的,煩人不?老梁吞吞吐吐半天,才說,俺家胡玉讓我陪你多嘮嘮嗑。她說,嘮嗑算啥破事?看把你憋的,都趕上找不著尿罐似的。小心憋常了,憋壞腎。老梁說,憋壞啥也別憋壞腎吶!憋壞腎你不心疼?王有女人有點愣。她不愣別的,老梁很少開玩笑,更沒見他跟女人開玩笑,今天怎么啦?尤其他老婆在附近,他不怕老婆聽了,反感?憑她女人細心,她往他老婆那兒捎帶瞄幾眼,得了,她心里馬上有數,老婆明知自己難攀四胖子高枝,就豁上自己當家子,來攀她這棵細丫巴。王有女人注意到,有兩次換水,老婆把空茶壺遞別人手里,求別人拿來換水,自己不來換。一個女人,犯賤,怎么能犯賤到這等地步?已經對老梁老婆產生好感,很快的,又蕩然無存。接下來老梁開玩笑,她干脆節約自己嘴,只跟著哼哈,不作答,權且應付。老梁喜穿白上衣。他在村里,人人都知他愛干凈。僅此一點,倒是挺合她心的。但她沒外露。跟自己男人王有,也沒露出她喜歡干凈。因為普遍地,都埋汰,你露出干凈,反倒不合群,何苦呢?忽然,她看見老梁嘴巴半張不張的,出現定格,定格成一圓洞。而他眼睛,直直地,越過自己肩頭,看向自己身后。老梁這樣子,整得她都不敢回頭,可她又必須回頭,想看明白身后是什么。等她回頭了,暗吃一驚,四胖子老婆,即,老板娘,站立她身后。老板娘沖老梁說,你該干啥還干啥,沒看見那邊茶水供不上,胡玉忙得腳打后腦勺?明顯的,她要支走老梁,老梁趕忙點頭答應,轉身離開,去給茶爐添柴,加火,上水。吱的一聲,水燙了他手。怕她們兩個女人聽見,老梁立即把手塞嘴里,含著,既免去疼痛又省得發出聲音。王有女人聽見了。老板娘跟她嘮兩句嗑了,她心思才從老梁那兒回來。老板娘說,他替你拿禮金,算格外的。那事你如果難心,一下子適應不來,沒關系,咱先放放。這嗑嘮得你沒脾氣,軟乎乎的,受用。原本有仇,有恨,可人家在求你,說軟乎話。老板娘又嘮,你看人人都兩腿支個肚子,像是在活著,但活得一樣嗎?過去沒錢,想有錢。現在有錢了,卻整天空落落的。你說,我不幫他充實一下,掙再多錢有啥用?不知為什么,王有女人心跟著動,動她嘮的實誠,新鮮。恰好那邊模仿秀冒出一句,啥叫幸福?答,幸福就是遭罪。嘩嘩地,集體拍起掌聲來。掌聲里,老板娘往她手里塞錢,并小聲說,知道你遇到了坎,這一千元拿著,先把坎闖過去,再說。她挺感謝她的小聲。一個受助者,是羞于讓人知道受助的。可她用胳膊擋了那錢,沒接。她說,容我再想想吧。然后轉身離開。她在黑暗里瞎走著,忽然就明白,一下想好,她是不能接錢的。老板娘提到的坎,指什么?假如接了錢,豈不等于接了子彈錢,正好用仇人的子彈,槍斃丈夫嗎?已經溫暖的季節里,她打了一個冷戰。
王有女人回到家,已經夜半。她始終沒忘記那桿槍……就豎好梯子,關嚴門,爬上棚頂。當手握住槍桿子時,忽然明白,丈夫沖她喊的那句話,應該叫,槍桿子里面出金子!她理解丈夫的用意,暗示她,以后老梁還槍,要平分金子。但別人理解嗎?
次日天沒亮,王有女人已經扛兩只空團筐,摸黑上山,揀蠶。
老梁提早來會她去選廠。看她家屋空的,以為她蹲廁所,試著干咳兩聲。白費,一點反應也沒有。多虧他心細,發現房檐下專掛團筐的橫桿,閑下來,心就明鏡,她在蠶場里。老梁猶豫一下,還是往后山爬去。爬山路上,老梁為她算賬,怎么算,眼瞅著快到禮拜天,光靠賣蠶,說什么也難籌夠那筆錢。老梁準備動員她,去選廠干,總比賣蠶掙得多。資金有個缺口啥的,老梁可以弄倆錢,幫她堵窟窿。天已麻麻亮,隔著淡霧,約略看清她身影,正忙著往團筐里揀蠶。老梁咳一聲。王有女人頭沒抬,好像后腦勺長了眼睛,說,不整動靜也知道是你。站那里干啥?快過來幫我揀!老梁說,我給你算過賬,賣蠶和選廠……王有女人打斷他,問,誰說我不去選廠啦?老梁有些糊涂,站那里翻眼。王有女人就直說,你以為我蹲市場啊?那扯不扯的,還不得有老婆把孩子都搭上?我呀,把蠶兌給飯店,然后再去選廠。這叫革命生產兩不誤。對不,梁寶豐?頭一回,聽到有人叫他名字,老梁激動得什么似的,連連說,我這就幫揀。我這就幫揀。掉地上的蠶,幾乎成堆。兩個人,一共四只手,像摟又像揀的,手和手之間,偶爾會互相碰著。王有女人發現什么,忽然抓起老梁手,問,是不是昨晚燙傷的?老梁說,小傷,啥事不耽誤。王有女人仔細看看,放下老梁手,說,等咱下山,我取點大醬給你抹上。老梁再揀蠶,動作不利索,見慢。王有女人沒有注意這個變化。只是感覺突然,自己的手被老梁抓起來。看老梁,臉已憋得通紅,嘴巴欲張不張了半天,終于吐出來:你……卻無下文。老梁這個樣子,讓她想起兩人少小采蘑菇,采不到半途,遇雨,老梁未雨綢繆,帶著一張塑料布,舍給她披。可她系不牢脖下的扣,求他幫系。已經系完了,他沒離開,隔著蒙蒙細雨望定她好一會兒,才說,你……依然沒有下文。她不知他要說什么,就等他說。他卻突然臉紅,拎起蘑菇筐跑開。她急了,沖他背影喊,你—要—說—啥—啊—?雨中,傳來他漸跑漸遠的回答,你—長—得—好—看—!等她從呆里回神,再問老梁,你想說什么?老梁這次雖然沒跑,但他卻松開手,把下半截話,留在肚里。而王有女人是盼他再夸自己一回的。誰個女子不盼別人夸呢?她就緊跟著開玩笑,說半截話可不好養活啊!老梁沒明白她的意思,認真說,老婆和孩子全靠我養活,還用得著誰養活我嗎?王有女人不死心,又問,你剛才要說什么,全說出來吧。老梁埋頭揀蠶,嘴上裝啞巴,臉卻出賣了他自己,紅成一塊布。這已經夠味了,可王有女人還嫌淡,想再濃些,就追問,說出來嘛。老梁鼓起勇氣,依舊紅著臉,說,可是你叫說的?王有女人說,對,我叫說的。老梁說,你女兒長得太像你啦!王有女人說,弄了一回遭,就這么句話啊。老梁說,我做夢都想咱倆成兩口子!咳,讓咱倆孩子圓這個夢吧。王有女人才明白,他所以握了她手,后來又松開,是他把心里的東西,硬給忍住。他忍了多少年呢?說破了,就不算忍。結果他還要忍。這到底靠的什么力量,支撐著他?想到這一層,王有女人有些感動。
選廠屬于私人廠。原先只圖經濟,忘記環保,廢礦水把河污染了,農作物減產。前兩年村民集體上訪,上邊才重視。上梁正了,下梁也不敢歪,廠主遵命解決排污。但也圖省,依靠土法上馬,摳滲井。王有女人來到工地,并沒看見老梁。工地上一水的,是男工,出現她這么一個女子,眼球齊刷刷地,全都滾落她身上。這情形,既讓她臉紅又讓她心跳。有一個領工的,主動過來搭言,你是梁技術員介紹來的吧?王有女人才知道,老梁平時不起眼,居然在這里還有專業職稱?了得!領工的給她安排最輕快活,手拿小票,過來一車渣石,她發給拉車人一張票。晚上憑票算錢。干到中午,也沒看見老梁,他干什么呢?吃飯前,領工的突然喊,放炮啦!大家都躲遠點!快!快躲!喂,說你吶!你,就你,梁技術員的鐵子!王有女人這才知道說自己。但她沒明白,自己怎么一下成了老梁鐵子?來不及多想,趕緊隨大溜,躲在安全地帶。不過大家的視線,都朝著一個方向看:前方那個大坑。王有女人知道,大坑上面,搭著許多跳板,有人搖轆轤,渣石就從滲井下邊搖上來。現在,留一人在那里,繼續搖轆轤,一粒一粒的,就搖上來幾粒人。那幾人全身上下造得埋汰,難辨嘴臉。王有女人拿不準哪一粒是老梁。那幾人嘻嘻哈哈說笑著,走離這里十步之遙,都站下,他們不知有女人,頃刻間,地面上一片白沫子,嘩嘩流淌。更大的一片嘩嘩聲,在王有女人耳邊炸響,是男人們浪笑。浪笑讓那幾人愣住一會,接著他們看見女人,沒等戰斗結束,就草草收兵。但很快反應過來,明白是誰讓他們現眼,跳著腳罵這一群男人。結果笑聲更大。但照實說,他們嘴上罵,臉卻美滋滋的。就在王有女人躲著撒尿男人,讓視線拐彎時,她看見眾多藍煙從大井下邊升出來。那個搖轆轤人,手握著搖把子,彎腰望下面,等著什么。忽然的,開始急搖搖把子,好像爭分奪秒一般,快速搖著,搖著,搖上來一人。王有女人很容易辨認出來,被搖上來的,是老梁。他和搖轆轤兩人,向這里飛跑。還沒有跑進安全地帶,那口大井里立刻炸出巨響。領工的急上前迎兩步,把兩人連抓帶拽地,摁進安全棚里。王有女人頭一回近距離看放炮。有無數碎石飛上來,發出刺耳尖叫,呼嘯到天空,又密密麻麻砸下來,砸到地面上,砸出坑。有一粒石頭,挺大的,飛上天空老高老高。有誰喊一聲,看吶!王有女人一直跟著看,其實不用誰號召,她已經隨著集體眼球,看那一粒大石頭,往上升。好像停住,不升了,定在半空。又好像繼續升,看的人,脖子都累酸了,還看。全看那一粒黑點子。驚得王有女人險些叫出聲。但她控制住,沒叫。當然就害怕。她不怕別的,黑點子落下來,亂落,沒個準頭,落身上,豈不糟糕?終于向下落,向下落,也判斷不準黑點子究竟落向哪里。王有女人睜大眼睛,盯住黑點子,只感覺黑點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來不及多想,閉上雙眼,就近的,抱緊身邊一根木樁什么的,等待著。這個時候,炮聲已經不響,一片靜里,集體等待著。結果,那粒大石頭又落回井里,砸出一記重音!腳底的土地都跟著顫抖!大家都驚呆住了。仿佛掉根針,都能聽見。老半天,有誰才發出一聲:我操!然后是七零八落的,我操我操聲。估計沒事了,王有女人才睜開眼。她感覺抓抱的木樁不對勁,松手一看,她竟然也說出兩字:我操。她抓抱的,是老梁。但她這一聲,還是給近旁耳朵聽個完整版。更有眼球靈敏的,捕捉到她剛才那一幕,立刻拿老梁開涮:喂,老梁!平時看你蔫吧唧的,也不像有鐵子啊?王有女人沒敢看老梁,只覺得自己臉發燙。大家開完涮,各自去拿自己的貼晌,隨便找個地方坐,吃將起來。王有女人也拿了貼晌,躲開大家,尋個背靜地,準備吃。打開飯盒才想起來,早上兌蠶時,順便多兌一飯盒餃子,給老梁吃。人家幫自己忙,哪能欠情?可是自己已經離開那里,又不好再回去,眼睛落在好吃的餃子上,老半天了,沒下嘴。忽然那邊傳來鬧叫聲。好像又鬧老梁。等不鬧了,一片寂靜里,她看見老梁紅著臉,從那邊過來。
還沒有走到她跟前,老梁早早喊,我過來啦!王有女人說,過就過來,喊什么喊?但她看見老梁臉是紅的。她想,老梁這人,是否屬于到老都長不大的那一品種?便逗他一句,沒想到你在這里是技術員吶!老梁說,管他們怎么稱呼,其實我手里就是有個放炮證,要不,怎么把你一個女的扯進來?說完這句,他連忙解釋說,他們非叫我過來不可。她說,這么說你不愿意過來唄?老梁急忙說,不不,我愿意。她說,那就快去弄點柴火,餾餃子吃。
老梁放下自己那盒飯,去弄柴火。王有女人偷打開他飯盒看看,又趕緊蓋上了。老梁是出了名的摳。兩口子平時從牙花里省,光顧著攢錢,帶個貼晌還是咸菜條子,如此活著,值嗎?再說了,他當眾吃這東西,不怕掉價嗎?王有女人正想著,老梁已經把柴火弄到自己跟前。然后,他攏著火,等火著過了勁,剩下火炭時,再把兩只飯盒放在上面,餾。王有女人倒是佩服他細心,哪像有些男人,趁著火旺,就餾,飯倒是餾得快,飯盒卻餾黑了。老梁干凈得到位啊。攤上這樣丈夫,作女人的,你就 好吧。怎么想到這一層了呢?急忙掐滅多余想法,說,看看好沒好?老梁說,早聞到香味了,快給我分半飯盒吃吧。老梁可能面子窄,礙于在女人面前吃,捧著半飯盒走開,躲別的地方吃了。但也有另外可能,就是他拿著餃子去干活人堆里,顯擺他吃餃子。她一邊想一邊吃完,看老梁暫未回來,趁了這個空,她站起來,往偏遠地方走走。最初她是慢慢走。幾朵她平時喜歡的花,撞了她腿,剛想伸手去摘,忽又縮回手。畢竟的,她沒有那種心情了。下了一道坡,再爬過半道崗梁子,眼睛忽然被什么燙了一下,前面坡上,是個廢棄蠶場,但那架放蠶窩棚,還在。窩棚一般有兩種,一種帶炕的。一種不帶炕的。不帶炕的,屬于用桿子架起來,架到半空,隔遠看,像空中小屋。當然是草做的屋。王有女人眼前就是第二種屋。還沒有走到草屋,已經聞到草香。隱隱約約飄來迷人味道。這是怎樣的草香啊?她走近草棚下,抬頭向上看,草棚上面有些眼熟,可具體怎樣眼熟,一時說它不清。她試了試爬梯,感覺經得住一人分量,才試著爬上去。常見的生活用品撞進她眼,比如打火機蠟燭等。她伸手去摸里面的草,由于沒被風雨侵蝕,干草散發出香味。這才記起來,草是王有采集成堆后,晾曬干透,鋪就的。最清楚的一次,剛鋪完草,王有就等不急了。窩棚開始搖晃,身底下的鋪板,也跟著配合,發出吱吱嘎嘎響。她喊,輕點!輕點!結果可倒好,忽悠一下子,窩棚發出噼里啪啦聲,挺結實的一架窩棚,生生給兩人壓趴下,落到地面上,散架了。事后,王有收拾收拾,又搭起窩棚,并鋪上香草。回來的途中,她改變主意,認為那架窩棚還是留著好。那是丈夫精心鋪就的,一旦留給別人用,成什么了?她甚至想,憑老梁心細,他會選個不錯的地方。走回現場,亂七八糟的,躺著午睡的干活人。她沒敢深入那堆人里。只簡單抻脖往里看看,沒看到老梁。她稍遠一點坐下,閉目虛睡。有一陣,睡意爬上眼皮,險些真睡。就控制著沒讓自己真睡。又有一陣,聽見腳步聲,向遠處急走,剛停下,卻傳來尿聲。完事,腳步聲再回來,經過自己跟前,可能發現自己坐睡,收了腳聲,輕輕地走回原處,沒動靜了。后來,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向自己這里走。走離自己很近了,卻停住。她不用費勁,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睜開眼,一看是老梁。老梁拎著飯盒,空的。她很是驚訝,問道,你這么能吃?老梁笑說,餃子我一口沒動,送學校去了。她噢一聲,想起他兒子在學校。卻聽老梁接著說,我對你女兒說,是你媽讓我捎給你的。聞此言,王有女人怔住。兩人還想說點什么,猛聽領工的,可著嗓門大聲嚎咧:起來起來,到點啦!都他媽的快起來,給我干活!
下午,王有女人得空,跑去大坑邊,往里瞧了瞧——我的媽呀,足有十幾米深!險些暈倒,嚇得她急忙退回來,老老實實呆在自己干活的地場,再不動窩。
搖轆轤的,并不固定一個人搖。這活需要極好臂力。所以還有兩個人,屬于備份,甚至屬于熱備份,坐等旁邊,只等搖轆轤那個搖累了,就去換。被換下來的人,嘴不閑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旁邊人逗嘴玩。主要是瞎白話。王有女人聽見,其中一人,前年在高山峽谷里建橋,從來沒見過那么高橋墩,一百多米!橋墩是混凝土澆注,用塔吊,每次吊上一斗混凝土,吊到最上面的澆灌位置,開斗,從斗里面瀉出混凝土。他講的,是他親眼見到的事。那次,眼看要干到封頂,可能吊最后一斗了,斗上面站著一個人,手把著鋼絲繩,隨斗往上升。升到一百米時,咔嚓一聲,鋼絲繩斷了。現場所有人,全都看見這情況。卻全都驚呆,毫無辦法,眼睜睜看那個斗和那個人,一同下落。下落。不用說,那個斗和那個人,墜落地面的結局,將粉身碎骨!你猜怎么樣?就在那斗還差三兩米墜地時,那個人一跳,跳向生長蕎麥的坡地,他毫發無損,活著。你說,這人能耐不?另一人說,能耐。能耐。兩人又白話一氣別的,王有女人沒怎么聽。下午不抗混,一混,就接近收工。準備放炮。大家躲好了,眼睛全都盯著搖轆轤的,搖最后一個人上來。一片藍煙里,咔嚓的,轆轤繩斷了。搖轆轤人愣一下,立刻往回搖轆轤,放繩。顯然那繩剛才斷掉,不夠長,他只得選擇逃命,跑開。所有的人,包括王有女人,都驚呆。就在這驚呆里,從大井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叫罵:我操你媽啊我操你媽!突然,啥聲音都沒了,只有靜。一片靜里,藍煙呼呼往上升,呼呼往上升。升著。升著。忽然有一團白東西,被井下人拋出井外,像一只白蝴蝶,飄飛著,又落地上。這同時,一聲連一聲的炮響,炸開。等炮聲停住,王有女人和大家急跑過去看,白費,老梁連骨頭渣都沒留下,就這么死掉。等大家撿起地上那團白東西,發現是老梁上衣,裹著一粒石頭,拋上來的。王有女人心細,她比別人先看出來,衣服上面亂七八糟的紅道道,有點像字。甚至極有可能,是一句話,她忽然心跳起來,急忙抓到手里,握成個團,說,這好賴是他的遺物,我帶回村吧。大家也沒多想,原因簡單,只有她一人跟老梁同村,就由著她拿走好了。王有女人躲在背靜處,偷偷展開看,衣服上面竟然用血寫著一句話:胡玉,你要把咱兒子和王陽陽兩人一塊供下來!
當晚,王有女人聽到敲門聲。門打開,四胖子偕同夫人,一同來到她家。王有女人注意到,老板娘手里拎著包,鼓鼓溜溜的,裝滿錢。她知道兩人來干什么,未及兩人啟齒,她主動講,槍桿子里面出金子的故事。兩人聽完,呆傻了。呆傻半天,老板娘試著問,你不會是拿話搪塞我們吧?王有女人也不廢話,就說,我領你倆去一趟,眼見為實!
跟上次下井不一樣,這次巷道里有水。反正水也不深,平均埋到腳脖,不影響走。王有女人根本沒多想,趟著水,直接領兩人往里走。每走到有記號的地方,這回省了火柴,經王有女人指點,人家帶著手電,只管照,把井內照得像半個早晨。再順著記號走,越走越接近目標。可是走至獨木橋那里,木頭漂浮在水面上,顯然這個地方水深。四胖子二話沒說,下水試了試,再在水下走兩步。看看沒問題,再大走兩步。最深的地方剛剛埋肩,結果就試到了對岸。老板娘也緊隨其后,下水,水埋到了她脖子。不過她加了小心,手舉錢包,勉強渡過去。剩下王有女人,留在這里。她看完兩人涉水全過程,不得不說,我個子比你倆都矮,我可不敢下水!不過你倆放心,照著記號走,肯定沒錯。兩人互相瞅瞅,心想,她說的也對,就沒有強逼她過來。但老板娘鬼頭,告訴她說,你可不許離開啊。王有女人說,我離開干什么?老板娘說,那好,我們走。沒走多遠,又回來,對王有女人說,你把那根木頭推一下。王有女人哈腰,推一下木頭。木頭像船一樣,把水面犁出波紋,滑向老板娘腳前。老板娘再順勢用腳一蹬,木頭順著巷道漂幾步遠,撞在巷壁上,不動。王有女人問,喂,你這是干什么?老板娘說,這木頭一旦漂走了呢?老板娘說完,才放心趟水走。王有女人聽著這一番話,明顯覺出人家信不過她,就想,面對這樣的人,自己還需不需要誠實了?或者是,自己的誠實還沒達到一定成色?她心比巷道里的水,還涼。
沒有人作向導,光憑記號尋找,很費時間。兩人越往前走,滲水越嚴重。走到后來,兩人幾乎就像頂著雨走。四胖子說,這哪里像滲水啊?簡直就是上邊漏了!老板娘提醒說,要不,咱別去看吧?四胖子堅持說,都走到這地步了,哪還能回頭?走!再說了,一旦王有女人說謊,她想獨吞呢?咱豈不丟了金子?走吧,現在這人心可不把準吶!
起初,王有女人感覺一片黑暗,畢竟的,手電在人家手里,自己孤零零站水里,聽著兩人趟水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她才感到害怕。幸虧她來過一次,硬頭皮堅持,漸漸就有些適應。等完全適應以后,她覺得腳下有變化。是什么變化呢?啊!她險些叫出聲來。原來,在水里走時,并不覺得什么,久站不動了,才發現,水是慢慢上升的!盡管速度極慢,可是她不知道,四胖子兩人多長時間回來?耽誤太長時間,自己被水淹沒,怎么辦?當水沒至腰處,她開始試著在水下退著走,一點一點的,后退到略高地方,守在那里,不動。她不能離開太遠,太遠了,兩人回來見不著自己,自己成什么人了?然而水位還在緩慢上升。上升到她脖子時,她本能的,往后撤。只撤幾小步,讓水位保持在胸上就行。卻沒有想到,后來的一撤,嚇住她:媽呀,后面居然是個坑!再撤,水位沒過脖,她哪敢動?她開始呼喊,老——板——娘——!你——們——快——回——來——吧——!她都喊出眼淚來,白費,沒有應聲。所以有眼淚,她自己這才懂得,人都是怕死的呀!她是怕的,掉眼淚。后來,王有女人停止喊,讓身子緊靠巷壁,本意只想歇歇,還別說,水位使她雙腳離地的時候,巷壁卻可以幫助托一托身子,減輕不少體力。這樣,王有女人心里升出一小股暖流,覺得有救了。
眼見為實以后,四胖子和老板娘才意識到什么,趕緊往回撤。撤不到半途,傻了,水位早已升高,生撕活拉的,擋住兩人。一把手電疾速亂照。雖然照到那根木頭,可是跟自己隔著八丈遠,夠不著啊。四胖子掏出手機,快速摁鍵,摁了一遍又一遍,腦門都急出汗了,也白摁。就知這井太深,沒信號。摁SOS也無效。黑暗的巷道里,兩人開始小聲呼喚,王有女人!不答。再呼喚,王有女人!白費,依舊不答。老板娘帶著哭腔喊,王有女人,你別嚇我們吶!忽然,她想起什么來,對著黑暗說,王有女人,你只要答一聲,就給你一百元錢,行嗎?后來她又喊,我給你五百行嗎?四胖子突然呵斥道,別窮念秧啦!死到臨頭還指望啥別人?快自己想轍吧!老板娘說,咱能想出啥轍?四胖子并不廢話,扯起她就走。先是,兩人再回到滲水處,拿手電照照,口子倒是開一條子,卻不夠寬,心里罵,天吶,你怎么不大開一點口子呢?后是,發現口子里的水,越流越急,嚇得四胖子再扯老板娘,急撤。亂撤一氣之后,已經筋疲力盡,無奈,兩人涉到相對淺水區,守著手電筒的光亮,看著它,一點一點暗淡下去。最后,終于滅了。一片死寂里,兩人隱隱約約聽見,飄來呼喚聲:老——板——娘——!你——們——在——哪——里——呀——?以為是幻覺,但漸漸聽出是王有女人的聲音,并且,看見一豆光亮,貼著水面滑移過來。兩人這才感覺是真的。看清王有女人騎在一堆木頭上,手握桿子向這里劃,兩人又一次傻了。王有女人借著水的浮力,手抓巷壁逃出后,就近的,急去廢棄蠶場,用舊窩棚架子搭船,再拿桿子當漿,蠟燭頂在腦瓜上,然后下井里,劃,一點一點劃過來。四胖子突然說,哎呀,我對不起你啊!分荒山那天,是我安排村長動手腳,才讓你抓到最差的鬮。老板娘激動得說不出話,當她想起把錢包塞給王有女人時,人家已離開。
拖著疲憊身子回家,影乎乎看見,一個人站院里等她。未及探問,對方先開口,說,我足足等你一宿啊!聽聲音才知是四姐。王有女人問,出嫁日子定妥了吧?四姐嘆口氣說,定倒是定下來,可男方給我們十個娘家客名額。我從心里想讓你去,唉,你姐夫非要把趙大長臉拉去,我……真是沒辦法啊!王有女人說,沒事,我這一陣正好脫不開身,你二丫頭我沒趕上,等你三丫頭出嫁我再去,一樣的。送走四姐,她心里有什么東西絞了一下,因為誰都知道,在四姐那個村,趙大長臉辦了兩個廠,有錢,牛!女兒出嫁,誰不愿意壯臉呢?
天漸漸放亮。忽然的,從村里飄來嗩吶聲。一聽,是辦喪事。誰家辦呢?王有女人擔心老婆婆看她遲遲不動,索性替她辦。這事老婆婆是絕對能干出來的。誰辦誰得錢吶!卻是胡玉辦。令王有女人沒想到,這一場喪事辦的,很講究。胡玉從外地請人,為老梁特意扎了兩道席棚!二十好幾年了,人們越來越會算經濟賬,辦喪事圖省,只搭一道棚,是從糧庫借來的苫布,用完再還回去,就妥。像胡玉這么辦,要花錢買席子,一道席棚子就得使用十幾領炕席捆扎,捆扎兩道席棚子,那要花掉多少錢?席子用完還得跟隨大殮一起燒掉……平時兩口子節約出了名,現在竟舍得投入,足見妻子對丈夫有感情啊!凡來參加葬禮者,必得經過席棚子。王有女人從兩道席棚子里走過時,本沒有風,伴著嗩吶聲,忽一下的,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炕席縫隙里,擁滿無數風,先吹她左臉,后吹她右臉,好像整個人就一步一步走進哀傷里。走進院子,迎頭看見棺材,棺材蓋上放著一盞長命燈,正在慢慢燃燒。王有女人的心,就跟著緊一下,想,自己的丈夫還沒有棺材呀。已哭成淚人的胡玉,看見了她,想起什么來,扯她去背靜處,邊哭邊說,老梁連骨頭渣都沒留下,聽說他留一件衣裳在你那,你能拿出來嗎?王有女人回家取來那件衣裳,遞她手上,她小小心心展開看,上邊什么都沒有。衣服已經讓王有女人洗得干干凈凈,一片白。在王有女人眼里,那不是衣裳,是一片白。胡玉抱衣裳哭一氣,才在出黑先生催促下,將那一片白放入棺材,權當一個人躺在里面了。王有女人感覺有些暈,但她堅持站著。送老梁去墳場,胡玉手捧一塊孝布,來到王有女人跟前,小聲說,老梁走了,我才敢向你透露,他生前最喜歡的女人,是你。王有女人似乎沒有聽清她說什么,但下面的話卻聽清,胡玉說,求你一件事,行嗎?王有女人說,你說吧。胡玉說,求你為老梁戴一回孝吧,如果他有靈,他也算死而無憾了,真的!看她對老梁真好,王有女人點頭了。來老梁家趕禮的,還有村中不少新面孔,年紀都在二十左右歲,王有女人覺得自己被一茬一茬地,攆老了。其中有個年輕人,臉上有事,想過來跟她搭話,看她頭上戴孝,忍住,沒開口。那么,送葬時,一條白隊伍里,就多出一粒白。
可是從墳場返回來,那粒白故意走在隊伍末尾,接近村子時,那粒白悄悄離開隊伍,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途中有兩人迎住她,細望,其中一人臉熟,是村出納。另一位就是葬禮上準備跟她說話的人。村出納主動說,嫂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姓李,是咱村第十九任支書,他找你說個事。王有女人一時的,有點呆。她不呆別的,只呆自己又得掏錢了。但嘴上說,你們這支書換得也夠勤了,前年還是女的呢,今年換成男的,而且越來越年輕化。你說吧。李支書說,你頭上和身上還戴著孝呢,你拿掉我再說話。王有女人就拿掉。李支書說,抓走你丈夫快有兩年了吧?王有女人知道他要說什么,臉開始發紅。李支書接著說,按道理,沒判之前黨費他得交,你把這兩年的黨費給他交了吧。王有女人想不交。她想揭穿王有的底細,可再看看胡玉對老梁那么好,自己就應該對王有好到底,才對。她緊緊憋著,不讓眼淚流出來,省得給人家看見,影響丈夫最后形象。就一五一十的,掏出身上的錢,交出去。
等支書兩人走遠了,她眼淚才憋不住地,嘩嘩淌。二十幾年前,鄰居老曹,讓丈夫暫替去交兩月黨費,等打工回來,還他。老曹卻從此再沒回來。而村上后任的支書們,居然把王有視為黨員了……問題在于,王有喜歡這樣冒充,省得早年寫過申請,人家嫌他是刺頭,不批。王有女人流淚,一半為丈夫,一半為女兒,本打算給女兒送錢參加高考……落空了。
禮拜天,法警沒來王有女人家。可是第二天,法院小車開進村,下來幾個戴大蓋帽子的法官,他們見到王有女人,說,上次來的法警,提到買子彈,純屬私人行為,已被雙規。王有女人問,那終歸是要拿子彈錢的吧?法官說,是的,但不像他說的那么多。王有女人說,拿多少?我拿,不行我先打欠條咋樣?法官說,那倒未必。我們來主要是通知你,省院接到人大代表提案,王有案性可能有變,已發回來重審。你耐心等消息吧。
轉眼就到六月五號。每年這天,小鎮所有店鋪及商家,一律閉門關店小半天,迎候街兩邊,等待著。三十幾輛大客車,載著千余名考生,準備赴縣城參加高考。大客車剛從校門出現,全鎮就開始燃放煙花爆竹。幾乎大小人丁,擁擠道路兩旁,鼓掌為考生祝福。這已成老例,不可更改。王有女人也擠站人縫里,一邊拍巴掌一邊急往車窗里看,看了幾輛車,也沒看見女兒。忽然的,斜對面的飯店門口,幾張面孔她熟悉,那幾人在飯店老板帶領下,全都高舉雙手,擎著一條硬板橫幅,上面寫著:考生王陽陽,我們支援你念完大學!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