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篼的世界杯

一

李樹生這幾天充滿了焦慮。首先焦慮的是生意不好。快一個星期了，每天就十多塊錢的生意，刨去吃喝，只剩下五六塊錢。照這樣一個月也存不了兩百元。李樹生所說的生意就是背背篼，幫人背東西。大到冰箱、彩電，小到柴米油鹽，一般不會走太遠，但多半會爬樓。價格呢也就跟東西的重量和樓層的高矮而定，通常就一兩塊錢的生意。這種生意在重慶叫棒棒，那些人每天都扛著根棒棒，棒棒上套一截繩子，那些人也就被喚作棒棒。在貴陽，他們的特征是隨身背著一個上寬下窄竹子編的背篼，他們也就被喚作背篼。

李樹生知道自己干的是最卑微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人們招呼他時只會說：背篼，過來。于是他就過去。有時候如果同時有幾個背篼，那么便是跑過去，一般是跑得最快的才能得到生意。李樹生覺得城里人招呼背篼就像在鄉下招呼狗一般。鄉下的狗通常沒有名字，招呼它時只需說：狗，過來。狗便搖著尾巴歡天喜地地跑過去。而城里的狗要金貴得多，每只狗都有名字，普通一點的是“歡歡”、“貝貝”之類，還有叫“伊莎貝拉”等洋名的。城里的狗不僅有名字，不僅穿衣服，還可以坐車，坐電梯。在前一段時間背東西的小區，李樹生經常看見小轎車停下后，車里躥出條狗，然后跟著主人大模大樣地走進電梯。而他背著幾十斤重的磚頭、沙子，只能一步一步地爬上十幾層樓。李樹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背著東西不能坐電梯，感覺就像歷史書上說的在舊中國，上海租界的公園門前掛著個牌子，上面寫著“華人與狗不能入內”一樣。雖然覺得不公平，但不坐電梯的確又帶來了好處，老板給的錢要多一些。背篼把東西的主人都稱呼為老板，即便他只是一個給房子搞裝修的，只要幫他背幾袋沙或是一桶漆，他便是老板。那段時間每天都要爬幾十次樓，很累，很辛苦，但也高興，因為生意好，每天都有幾十塊錢的收入，晚上還可以約幾個人到小館子里吃飯，有肉，飯管飽，甚至可以喝點酒。在那個小區干了一個月，李樹生存了一千五百塊錢。這是他自己所擁有的最多的財產了。但這跟他心里的那個數目還差得太遠。高中每年開學時父親都要和他一起去學校，報名時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然后是一層報紙，又是一層報紙，又一層報紙，最后才是一疊面值大小不等的錢。每次學校的會計都會催父親快一點，李樹生在一旁站著，垂著頭，感到臉上發燙，鼻子卻發酸。

從村里到鄉里，李樹生的成績都是班上的前幾名。父親曾對他的期望很大，期望他像王玉強一樣考取大學。王玉強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三年前的暑假還帶了一個女朋友回來，長得白白凈凈，好像是江蘇還是浙江的。李樹生是以鄉里的第一名考上縣高中的，班上一同考上的還有周原。縣里就一所高中，而每個鄉鎮都有一所初中，每個鄉初三至少三個班，除去那些考中專的，縣高中的錄取率比高考錄取率還低。

李樹生覺得城里的學生要幸福得多，他們考高中就要容易得多。有次他聽到一個城里婦女邊打孩子邊說：小的時候不好好學習，看你長大后當背篼。他心里有些苦澀，心想這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從小就開始了，僅僅是你生在哪里的不同，以后的命運就有很大不同。另外還要看你生在哪一家，比如周原就生得好。他家里開了個小煤窯，平時花錢就大手大腳，高考本來只考取一個大專，但他爸跑了幾趟，就上了二本。

但就高考這件事，李樹生認為也不能太怨天尤人。重要的是自己沒考好，尤其是英語丟分太多，其實說成英語沒掙多少分更合適一點。李樹生一想到英語就心痛。進中學后，李樹生他們一開始學的是俄語。教俄語的王老師據說以前是一個大學的教師，文革中被發配到這里，已經教了幾十年俄語。按道理學生們應該尊重王老師，但俄語課往往是亂作一團。并不是嫌俄語滿嘴繞舌頭，而是大家都知道中考已經不考俄語了，所以俄語課上大家各自為政，看書的，做習題的，睡覺的，交頭接耳的。王老師大多時候都聽之任之，也偶爾用黑板擦敲一下講桌，嘆一口氣。

到了初一下半學期開學時，王老師退休了，因為季萌萌來了。季萌萌是李樹生他們的第一個英語老師。其實王老師早就該退休的，只是學校一直缺一個外語老師。季萌萌教的是英語，單憑這一點，就很受學生歡迎，況且她人又長得漂亮。季萌萌留著卷卷的長發，上課時還涂了口紅，說是為了讓學生更好地看清楚口型。季萌萌的聲音柔柔的，還有些顫，聽著聽著就像在夏天的山岡，看著藍天白云，風不緊不慢地吹過。

關于季萌萌的記憶風輕云淡，既美好又飄渺，因為她只呆了一個學期。秋天時，李樹生和同學們又沒英語老師了。但這種情況只持續了一個星期。新來的英語老師叫張俊。一開始大家都不太喜歡他。他嗓門大，一點也不好聽，還會突然跳到講桌上坐著。他還老是發牢騷，說什么這鬼地方，老子怎么會來這里之類。不過牢騷歸牢騷，再開學時，張俊又來了，還背了個大包，里面有羽毛球拍、跳繩、籃球，還有一個足球。

學校是在一個小山包上，總共就幾棟木樓，還有一個籃球場，只有一個籃筐。平時體育課就是做做操，立定跳遠什么的。張俊這次還上了李樹生他們班的體育，據說是向校長要求的。他把大家帶到小河邊，那兒有塊不大的草地。他讓女生打羽毛球，跳繩，自己帶著男生們踢足球。用石頭擺兩個球門，把人一分就開踢。許多同學都很高興，但大家都沒踢過足球，一不小心球就飛河里了。然后就比跑步，落在最后的就下河去撿球。要么就到輪休的稻田里去踢。稻田里那些水稻樁子會絆人，李樹生有次就摔倒了，手也被扎出了血。

李樹生覺得張俊就是他們的足球啟蒙老師，他還給他們講他喜歡的意甲聯賽，AC米蘭，還有巴雷西、馬爾蒂尼、巴喬……他還說他是一家大醫院的醫生，來這里是因為省里分配給醫院一個志愿者支教的名額，而他正好被抽到。

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張俊走時誰也不知道，后來他寫信來說他怕這種離別的場面，他怕他會哭，讀著信，許多同學哭了。之后的初三一年，李樹生他們共有五個英語老師，最長的四個月，最短的三個星期。

二

今天已經是六月二號，只有一個星期，世界杯就要開始了。在哪里可以看世界杯，是另一件讓李樹生焦慮的事兒。整個高中三年，除了艱苦而枯燥的學習生涯，恐怕最美好的記憶還是足球。縣中也沒有足球場，只有三塊籃球場。籃球架方方正正可以當球門，每方三人或四人，射門要到罰球圈里才行。但籃球場總是人滿為患，打籃球的人總比踢足球的人多。除了能踢上幾腳，就是周末可以去周原家看球。因為煤炭漲價，周原家已在縣城買了房子。可2002年的世界杯是高一，因為要統考，周原他爸不讓看。不過他們還是在一個體育老師家看了幾場。也許是受張俊的影響，李樹生最喜歡意大利隊。但那次意大利輸給了裁判和韓國人，搞得李樹生都有些興味索然。

現在李樹生住的地方叫西瓜村，雖然離市中心不過幾里路，但的的確確是個村，也就是所謂的城中村。這一帶住著賣小菜的、賣水果的、打煤巴的、躲出來生二胎的、揀垃圾的，還有不少背篼。房子是經趙哥介紹租的，三十塊錢一個月，水電另算，十多個平方的單間，就一張床。李樹生揀了幾塊磚頭一塊木板，搭了一個桌子，平時吃飯，晚上還可以看書。桌子上還夾著一個臺燈，也是揀來的。李樹生發現它開關壞了，就取掉開關，直接用插座。屋里還有兩個紙箱，一個裝衣服，一個裝書。李樹生來貴陽時，隨身的行李就是幾件衣服、十幾本書。李樹生住在二樓，隔壁是老程，也是背篼，五十多歲了，為了兒子的學費出來干活。他的兒子在貴陽花溪那邊讀大學，不怎么來，據說快畢業了，忙著找工作。二樓還住著兩個姑娘，白天在屋里睡覺，傍晚才出門，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樓住著一家四川人，兩個大人，三個小孩。大人開了一個餐館，主要就是供應周圍的人，菜不需要什么特色，只要油水足，飯管飽就行。生意好時，回到家很累，李樹生有時會一狠心，和老程他們在這家館子里吃飯。老程總要喝點酒，喝完酒眼睛就紅紅的。

李樹生出門后先到東山水果批發市場轉了一圈，看見趙哥幾個正圍坐在一起鋪金花。李樹生從來不鋪金花，他認為拿血汗錢來賭，輸贏都不好。趙哥是村里最早出來背背篼的，家里已經買了彩電，正準備蓋新房。趙哥其實現在也很少背背篼。他揣了個手機，有生意時老板會打電話給他，他再找幾個人。比如前一段的那個小區裝修的人多，他就找了十幾個老鄉，每人每天要收個五塊、十塊不等，說是辦通行證還有給小區保安買煙，以免他們找茬。趙哥玩了一會就走了，說是去聯系生意。剩下的幾個接著玩。

李樹生看了一會兒，就順著馬路往下走。到貴州師范大學門口時，他又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有一個標準的足球場，看上去綠茵茵的。有人說它是人工草坪，李樹生沒弄懂，人工草坪怎么看上去就像真的草一樣。以前王玉強回家時，給他們說貴陽的大學都有足球場，幾乎每天都有比賽，還有許多女孩子當觀眾。踢球踢得好的會得到女孩子的青睞。王玉強說他的女朋友就是這樣和他好上的。

三

世界杯終于來了。開幕式的那天李樹生一夜都沒睡好，老想著德國隊和哥斯達黎加的比賽。雖然李樹生并不是特別喜歡德國隊，但這畢竟是揭幕戰。李樹生早上起來后，把昨天的剩飯剩菜在電爐上熱熱吃了，然后拿個礦泉水瓶子灌滿自來水，再拿本英語書放進背篼里，鎖了門。

白天，李樹生在師大附近徘徊了老半天，沒有生意。師大他進去過一次。那是三月初，一個女孩叫他，然后又跟保安說了幾句，就把他帶進去了。他幫女孩把幾個箱子扛上七樓，女孩又讓他把屋子打掃一遍，最后又問他愿不愿意打掃廁所。他點了點頭，也沒問價錢。他用鐵刷子把便池擦得又白又亮。干了一下午，女孩給了他三十塊錢。下樓后，他特意走到足球場旁，想看一看到底是人工草坪還是真草，結果被保安攆了出來。

李樹生出來時恨恨地在心里說：等著吧，我還會進來的，而且堂堂正正地從大門進來。其實高考，李樹生填的就是師大。雖然分數不夠，可還是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但是二級學院的，也不在這里，在白云區，簡稱“白師大”，貴州人說“白”和“北”差不多，于是又稱為“北師大”。但“北師大”的學費要一年一萬，總共四萬，一次交清。父親東拼西湊只拿出一萬多塊錢。李樹生便到鄉里給學校打電話，一開始老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把情況說了，問能不能先交一部分，剩下的以后再交，對方說要領導研究研究。一般來說，領導一研究研究，就沒有了下文。有人又出主意，請記者來報道一下，說不定有好心人會捐點款或哪級領導大筆一揮給解決了。于是又給報社打電話。最后縣里來了一個記者，了解情況后說這種情況太多，考的又只是二級學院，如果是清華北大還有點新聞價值。

沒去成“北師大”，李樹生也沒怨誰。在家呆了幾個月，他便跟幾個同鄉出來當背篼了。其實除了當背篼，李樹生也可以有其他選擇，比如去鄉里的小煤窯挖煤。但父親和母親都不同意，因為小煤窯老是死人。除了挖煤，還可以出去打工，村里有人去浙江打工，一年可以帶幾千塊錢回家，但回家后都說太累，一天到晚工作十幾個小時，吃的也差，老板簡直不把工人當人看。李樹生之所以不出去打工，并非怕苦怕累，而是覺得一旦出去打工了，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定了。李樹生還是想上大學，而當背篼，時間很充足，白天沒生意時就可以看書，哪怕白天忙一整天，晚上也可閑下來看看書。

按道理，李樹生今年應該參加高考的。但父親三個月前突然就吐血了，送到鄉里，鄉里又讓送到縣里。在縣醫院住了十多天，花了八千多塊錢，還沒好利索，開了些藥回家接著吃。經過這一變故，李樹生便打消了今年參加高考的想法，他知道即便考取的不是二級學院，家里也拿不出錢了。但李樹生又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在縣醫院時，他看到有一家把牛賣了，把房子賣了，也沒湊夠手術的費用，只好把病人抬回家。

這一年來，李樹生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也多了許多困惑。比如這人與人之間會有這么大的不平等。不過，李樹生覺得自己和其他的背篼不一樣，他還有夢想。他的夢想是爭取這一年攢夠學費，明年考上師大，畢業后回到小山頂上的鄉中學當老師。他從沒跟別人說過這件事，他知道他們理解不了。除此之外，他還挺關心這座城市。有次電視臺的在街上采訪，關于修建地下人行通道，以解決行人亂穿馬路的事。他主動走過去要求發言，對著鏡頭和話筒，他說修地下人行通道好，但太深了，老年人和殘疾人不方便。記者聽了很驚訝，然后發現了他手里的英語書，又把鏡頭對著他，問了他一些問題。李樹生回去后也幻想過記者把他報道報道，如果有好心人會不會幫他一下。但他沒地方看電視，不知道記者有沒有報道，也沒有人來找他要幫助他。

李樹生也不奢求有這種好運氣。有些背篼幻想能中個大獎，剛掙得兩塊錢，就去買一張福利彩票。前幾年聽說其他鄉有個背篼中了個八十萬的大獎，那種即開型的彩票，還披紅掛綠上臺領獎。后來又聽說他沒得這么多錢，有人花了五千塊雇他上臺領獎。后來又聽說彩票中心有人因徇私舞弊被判刑。反正現在沒有這種彩票賣了。李樹生覺得自己有手有腳，健健康康，不應該有這種運氣從天而降。好運氣應該給那些更需要它的人。比如望城坡有兩兄妹，妹妹得了白血病，哥哥打工無力支撐，周圍那些賣小菜的、打小工的你一塊我幾毛的給他們捐錢。后來記者一報道，有人出錢，有人出力，醫院也來了。那天救護車把妹妹拉走時，報紙上說幾百米的街道，數百人夾道相送，場面相當感人。李樹生也很感動，他趕到醫院，卻被保安攔住不讓進。他說他是去看病人，保安看了看他，輕蔑地笑了。后來有個年輕醫生出來，李樹生攔住他，掏出身上僅有的十六塊錢，請他轉交給兩兄妹。醫生把錢收起，末了又轉身，和李樹生握了握手，說了聲謝謝。那天李樹生格外高興，特意去館子里點了個回鍋肉。

四

要說李樹生現在有什么迫切的愿望，那就是找個地方看世界杯。這還真讓他找到了。李樹生離開師大后，沿寶山北路往鐵橋方向走，在貴州日報社門前，有一塊閱報欄，那里應該有世界杯的消息。果然，德國4比2勝了哥斯達黎加。李樹生把每一個字都看完就已經中午，他花一塊錢買了兩個饅頭吃，又喝了點水。太陽很大，他找了個陰涼處看了會兒英語，有些困，便枕著背篼睡了。醒來已是下午，李樹生慢慢沿原路走回去。在菜市買了一斤白菜、五毛錢的豆腐，煮好飯蘸著辣椒水吃了。晚上又看了會兒語文，這才睡去。這一天李樹生沒做成一樁生意，但他還是覺得滿意。

一連十幾天，李樹生每天幾乎都重復著相同的路線。世界杯的小組賽就這樣結束了。意大利隊也兩勝一平順利出線，但內斯塔傷了，托蒂還沒進球。生意呢馬馬虎虎，多則二三十元，少則幾元。李樹生覺得這一段時間生意可以忽略一下。不過雖然報紙描述得夠詳細，分析得也頭頭是道，但畢竟沒法想象球是怎么飛進球門的。那一刻是最激動人心的。以前在周原家看意甲時，每每球飛到門前，李樹生的腳都會不自覺地動一下。

但這種遺憾很快就得到了彌補。他在街上尋找生意，走到噴水池時，正趕上一家家電公司搞活動，門口擺了幾臺大電視，正好重播世界杯。于是他聽到了黃健翔聲嘶力竭地喊道：“點球！點球！……這一刻卡布里尼、馬爾蒂尼靈魂附體……意大利的偉大左后衛……”于是他看到了格雷索突破被絆倒，看到了托蒂罰進點球。這一天真是充滿了幸福。

四分之一決賽意大利3比0勝烏克蘭。看完報紙后李樹生又向噴水池走去。今天沒有活動。李樹生在商場門口徘徊許久，終于一狠心進去了。賣電視的在二樓，幾十個大小不等的電視同時開著，有的在放風光片，有的在放世界杯。托蒂、贊布羅塔連進三球，意大利干凈利落挺進半決賽。保安今天格外友善，他甚至等李樹生看完了三個進球才把他叫出去。

半決賽意大利對的是德國。德國是東道主，踢得氣勢如虹，剛淘汰了實力強勁的阿根廷。比賽是北京時間凌晨三點，李樹生一大早起來就心神不寧，要是能看直播該多好。李樹生依舊是準備去日報社看報紙，看看各方在比賽前的預測和評論。經過師大時，他聽見幾個學生模樣的在商量，說是夜里去人民廣場看直播。人民廣場李樹生去過，那兒有一個大屏幕，但從沒見演過什么。興許世界杯會播，不管怎樣，應該去一趟。

五

夜里兩點半到人民廣場時，李樹生嚇了一跳。那里已經聚集了兩三百人，有些是學生，也有一些民工模樣的人，更多的是城市青年。比賽還沒開始，他們已經拿著啤酒喝起來，有人隨著音樂在跳舞。大屏幕前的臺階已被人坐滿，更多的人就站著。李樹生找了個角落，坐在背篼上，等待比賽開始。

凌晨三點，一聲哨響，世界杯的第一場半決賽開始了。雙方展開對攻，先是德國隊施奈德一腳勁射高出，意大利馬上由佩羅塔單刀還以顏色，可惜被萊曼撲出。上半場很快就結束了。又有更多的人來到廣場。一個穿白色吊帶衫牛仔褲的女孩和幾個男孩手拿啤酒，就站在李樹生身邊。下半時開始了，雙方互有攻守。這幾個青年應該是意大利的球迷，每一次意大利的進攻都會引來他們的尖叫和嘆息。李樹生一開始還很安靜，后來也忍不住叫出聲來。九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放廣告時，一個男孩遞了一瓶啤酒給李樹生，說大家都是意大利的球迷，一起喝。

加時賽一開場，意大利便發起狂攻。可十五分鐘過去了，比分還是0比0。那幾個青年也很緊張，白吊帶蹲下又站起。加時賽下半時德國隊差點進球，波多爾斯基幾乎形成單刀，好在布馮把球撲了出去。眼看比賽就要結束，李樹生的心也揪緊了。德國人在世界杯的點球賽從沒輸過，而意大利已經輸了三次。正在這時意大利隊獲得連續角球。球開出后被頂到禁區外，皮爾洛拿球，橫向帶球，一記妙傳，格雷索再次靈魂附體，一腳弧線球打進死角。李樹生那一瞬間跳了起來，周圍的人群沸騰了，啤酒灑得到處都是。白吊帶又蹦又跳，和幾個男生一一擁抱。突然，她轉過身來，抱住了李樹生。周圍一片善意的哄笑，李樹生感覺到白吊帶身上的熱氣，一陣眩暈。他甚至沒有看到皮耶羅的進球。意大利的球迷繼續狂歡，李樹生也被邀請喝了兩瓶啤酒。東方一抹微紅時，李樹生在公廁洗了把臉，開始了新的一天。

六

決賽是7月9日，北京時間凌晨兩點。李樹生一直睡到中午才起，隨便弄點吃的，背著背篼就出了門。下午沒什么生意，李樹生在南明河邊坐了會兒。天有些陰，不敢睡，怕著涼。晚飯是一份盒飯，花了五塊錢，有肉，有青椒，還有帶魚。飯后李樹生又在甲秀樓附近看人下象棋，快10點才向人民廣場走去。

人民廣場依然熱鬧非凡。李樹生看到了白吊帶他們，不過她今天換了衣服，是件藍色的緊身上衣，連吊帶都沒有。他們也看見了李樹生，相互笑了笑。李樹生在他們不遠處，找了個角落，安靜地坐下來。

比賽一開場，意大利隊就被判了個點球，從慢鏡頭看馬特拉齊根本就沒犯規。人群中一片嘈雜，有人學著黃健翔的口氣叫“點球！點球”！有人唉聲嘆氣。李樹生也跟著意大利的球迷罵了句“黑哨”。白吊帶甚至把裁判的母親也問候了。齊達內踢出了個勺子，球打在橫梁上彈下又彈出。還沒來得及慶幸，卻看見法國人在慶祝，球還是進了。但意大利人沒氣餒，他們發起了空襲，先是馬特拉齊頭球得分，接著他再次頭球被后衛擋出，然后托蒂頭球中橫梁。中場休息時，上次那男孩又給了李樹生一瓶啤酒，他們聊了起來。白吊帶問李樹生為什么喜歡意大利，李樹生想了想，說他喜歡藍色。有個男孩指著白吊帶的衣服打趣：是這種藍色嗎？李樹生感覺臉有些燙。白吊帶沒理會，和李樹生碰了一下酒瓶，說：為藍色干杯。

意大利隊下半場似乎跑不動了，法國人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勢。意大利接連換上亞昆塔、皮耶羅、得羅西，局勢得到了穩定。加時賽開始了，法國隊先是里貝利突破數人一腳低射偏出，然后齊達內頭球被布馮勉強托出。意大利好不容易堅持到加時賽下半場。場面依然扣人心弦，法國隊亨利一腳勁射被撲出，意大利隊皮爾洛遠射還以顏色。正膠持中，裁判終止了比賽，場上似乎有沖突，李樹生前面的人站了起來，擋住了屏幕。等他也站起時，看見裁判向齊達內出示了紅牌。廣場上爆發出一陣歡呼，這是意大利的球迷。但法國的球迷不滿意，開始咒罵馬特拉齊。雙方便接上了火。接著傳來叫罵聲和啤酒瓶打碎的聲音。李樹生忙退到一邊。廣場上亂作一團，打罵聲、哭叫聲，有人在跑，有人倒在地上……警察出現了，人群被分開，有人被塞進警車。加時賽結束了，即將進入點球大戰。

李樹生為意大利擔心，這之前的1990、1994、1998，意大利三次栽在點球上。這時一個胖警察跳到大屏幕前的臺階上，手舉喇叭，說：散了，散了，大家都回家去！把電視關了！

大屏幕一片漆黑，人們罵罵咧咧地散去。有人忙著攔出租車，有人在電話里詢問目前情況，有人喊馬上去某某酒吧。李樹生遠遠看見白吊帶和她的朋友們急匆匆地走過來，在他面前又急匆匆地走過去。短短幾分鐘，整個廣場只剩下李樹生一個人和滿地的垃圾，李樹生眼中的景物慢慢模糊起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