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兇手”等待回家

鄉村夏夜，一家三口被殘忍殺害，當地公安部門依據國內權威測謊專家做出的結論，將38歲的村民馬廷新抓捕歸案，檢察機關以故意殺人罪對他提起公訴。但是，五年內省、市兩級法院三次開庭審理，兩次判決馬廷新無罪。2007年3月，馬廷新再次被宣判無罪后，卻又被重新押回了看守所?！盁o罪”的他，似乎只能是在高墻內等待命運的安排。

權威專家鎖定血案“兇手”

2002年6月1日傍晚時分，“殺人啦！殺人啦！”幾聲凄厲的呼喊頃刻間打破了河南省?？h黎陽鎮（今城關鎮）東馬莊村的寧靜。當人們尋聲聚攏到村西頭的馬彥勝家門口，才發現馬彥勝的母親快金翠已經癱坐在院子里，過度的驚嚇讓老人變得語無倫次。原來，馬彥勝30歲的妻子陳連榮和6歲的兒子及3歲的女兒分別慘死在客廳、臥室。因為天氣炎熱，滿屋血跡已經干涸，尸體散發出陣陣腐敗的氣味。

案情重大，經逐級上報，?？h公安局刑偵技術人員先期對現場展開勘察。法醫鑒定結果很快出來了，推斷他們的死亡時間應該在5月30日夜里10時左右。

兇手究竟與陳連榮一家有何深仇大恨，偏偏趁她的丈夫馬彥勝外出打工之時作案，連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h公安局局長在專案組成立時當場立下了軍令狀：3個月內必破此案！在鶴壁市公安局、河南省公安廳、國家公安部的指導和大力配合下，參與案件偵查的警力達到100余人，東馬莊村幾乎所有的男性村民都接受過訊問。

在案件偵破的后期，專案組動用了測謊設備，甚至聘請來供職于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國內權威測謊專家。經過測謊，警方的視線集中在了身高1.70米、體型壯實的馬廷新身上。經過調查走訪，有人反映馬廷新兩年前曾和死者陳連榮的丈夫馬彥勝打過兩次架，而且馬廷新的父親擔任過多年東馬莊村村支書，和死前擔任村婦女主任的陳連榮產生過矛盾，為此兩家的關系一度鬧得很僵。

于是，2002年8月31日上午，公安局長的軍令狀“如期兌現”，馬廷新因涉嫌故意殺人被?？h公安局刑事拘留。

馬廷新1964年12月16日出生在東馬莊村，初中畢業后通過招工進入浚縣畜牧局工作，幾年后承包了畜牧局設在東馬莊村的養雞場。馬廷新的妻子菅素玲在村小學任教，夫妻倆勤儉持家，日子倒也過得滋潤。

為了方便管理，馬廷新平日都住在養雞場里。陳連榮和一雙兒女被殘忍殺害的當天晚上，馬廷新和幾個同村村民在自家雞場打牌，期間還和他們一塊兒出門到村中的飯館吃飯，回來后一直打牌到第二天凌晨2點。馬廷新的養雞場距離陳連榮家步行需要20分鐘左右，他真的在打牌中間抽身去作案了？而且還未被牌友們發覺？盡管很多疑問解不開，馬廷新報復殺人被公安局刑拘的消息，還是在整個東馬莊村和相鄰的村鎮引起極大震動。

馬廷新被關進了看守所，他的妻子菅素玲也無心教書，無力照管自家的養雞場。不到半個月，養雞場里的幾千只蛋雞便死掉一半，其余的也相繼被盜，菅素玲索性低價賣掉了養雞場。不久，馬廷新一位本家長輩去世，經過菅素玲的多次申請，2002年11月的一天，公安機關竟同意給馬廷新“放假”一天去奔喪。

就在那天夜里，菅素玲專門燒了一鍋熱水為丈夫擦洗身子。馬廷新脫下外衣時，菅素玲不由驚得倒退一步：滿身的傷痕，手臂和雙腿浮腫得發亮，輕輕一碰就疼得齜牙咧嘴。菅素玲極力忍住眼淚，一邊為丈夫擦洗一邊問：“廷新，你可得給我說實話，這是咋啦？你真要殺了人，咱就得認罪伏法。如果你沒有殺人……”

菅素玲的話還沒說完，馬廷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沒有殺人啊，素玲，他們，警察……”隨即斷斷續續地給妻子講述了他近三個月來在看守所遭受的“待遇”。聽著聽著菅素玲只覺得脊梁骨發冷，心中的疑點陡然而生：既然公安機關請來的國內最權威的測謊專家，已經認定馬廷新是重要犯罪嫌疑人，何苦還要如此對待他呢？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隱情？出于一份良知，也堅信法律會給丈夫一個公正的說法，第二天一早，菅素玲陪著丈夫主動回到了?？h看守所。

孰料12月中旬的一天，菅素玲等來的卻是鶴壁市公安局認定馬廷新為“5.30特大兇殺案”犯罪嫌疑人的消息，并將其正式逮捕！

2003年3月18日，鶴壁市公安局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將馬廷新的案卷材料移送鶴壁市人民檢察院。在此之前，公安機關還專門聘請了從周口市公安局退休的全國知名足跡鑒定專家，對馬廷新進行足跡鑒定。最后專家認定，馬廷新的足跡特征與殺人現場的血襪印基本吻合。依據馬廷新于2003年2月27日在看守所里寫下的“自首書”，公安機關甚至對早已下葬的陳連榮進行開棺驗尸，果真在陳連榮的顱骨內發現了折斷的刀尖。

之后，鶴壁市人民檢察院也以鶴檢刑訴（2003）9號起訴書，指控馬廷新犯故意殺人罪，于2003年11月27日向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同時，陳連榮的丈夫、父母也向法院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索賠10萬余元。

大義律師求取真相與公正

從那以后，周圍鄰居甚至是親戚，再碰到菅素玲時開始變得躲躲閃閃，特別是菅素玲教過的學生遇到她后，更是像見了怪物一樣撒腿就跑。

2003年2月初的一天，正在村衛生所輸液的菅素玲，突然被兩名警察強行押上警車，帶到了?？h看守所門口。一個拿著相機的警察，以看守所的標牌為背景，連續按動快門給她照相，不知所以然的菅素玲一臉恐慌。緊接著，她又被帶到一間地下室，一抬頭驚訝地看到自己16歲的兒子也戴著雪亮的手銬，被剛才給自己照相的警察一個勁地拍照。菅素玲心如刀絞，哭喊著大聲質問：“我和孩子究竟犯了啥罪？”可是根本沒人理她。恰在這時，菅素玲偶然瞥見了不遠處一身囚服的丈夫馬廷新正朝他們看著，一瞬間她明白了一切。

果然沒過多久，馬廷新在同監室一名獄友的“幫助”下，寫出了長達5頁的《主動坦白交代材料自首書》，書中承認自己在2002年5月30日晚上和幾個鄰居打完牌，獨自喝了7兩左右白酒后，拿著一把尖刀潛入馬彥勝家，將其妻子和兒子及女兒殺死，并偷走了馬家1850元現金的“犯罪事實”。正是有了這份寫于2003年2月27日的“自首書”作為重要證據，馬廷新被送上了法庭。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之后自己的兒子因為那次看守所之行被迫休學，妻子也不得不向學校遞交辭職書，忍痛離開工作了15年的講臺。

2003年12月15日，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馬廷新故意殺人案。出乎審判人員意料的是，馬廷新一被問到作案經過，當即痛哭失聲：“我是被冤枉的！我的自首書是被逼寫下來的！”并且不顧法警的制止，掀起衣袖褲腿向眾人展示身上的傷痕。馬廷新的當庭“翻供”，引起了審判人員的高度重視，加上公安機關提供的足跡鑒定步幅與馬廷新不是完全吻合，而且按照馬廷新的“自首書”，公安機關未能在相關地點找到直接證據即作案兇器和血衣。所以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并沒有當庭作出判決。

2004年的春節，菅素玲過得忐忑不安，關于丈夫生與死的夢幻，總是不斷在腦?？M回。法院的一審判決遲遲不能作出，菅素玲決定通過辯護律師，向有關部門反映丈夫在看守所的遭遇。但讓她寒心的是，那位律師由于種種原因退縮了。

2004年4月中旬，菅素玲通過鶴壁市一個學法律的研究生介紹，認識了后來為馬廷新做無罪辯護的北京中關律師事務所律師朱明勇。朱明勇律師是刑法方向的法學碩士，曾經擔任過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刑事偵查系的專業教師，并有著豐富的紀檢監察工作經歷，從業十余年來一直主要從事刑事案件的辯護，是北京市律師協會刑法專業委員會委員。

2004年5月的一天，朱明勇律師乘火車從北京來到了鶴壁。一見到菅素玲，朱明勇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你找我做辯護必須做到兩點：一要協助我找到足夠的理由和證據；二是必須說實話，如果馬廷新真殺了人，作為妻子你不可能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陛阉亓崧犕旰罂拗f:“朱律師，我以性命擔保，他絕對沒有殺人！即使付出再大的代價，我也會配合您去調查的?！闭f著她拿出一大摞材料，上面詳細記載了從2002年8月馬廷新被抓捕直至3個多月后才出示逮捕證的情況；2002年11月馬廷新在羈押期間回家奔喪時親筆書寫的身上傷痕來歷證明；2003年里馬廷新的父親、兒子、堂兄先后被公安機關拘捕及其他村民被傳喚作證的詳細過程。

不管馬廷新是不是殺人真兇，僅他和家屬在案發后的一系列不正常遭遇，就讓朱明勇感慨不已。跟隨菅素玲來到了東馬莊村后，親眼目睹她的凄慘現狀，朱明勇心中不由泛起陣陣酸楚。按照自己的執業身價，接手這樣的刑事大案至少需要30萬元，但是等到簽署委托合同時，他最終在合同的律師費一欄寫下了“2萬元”。如果案件遲遲不能判決，2萬元律師費恐怕連往返路費都不夠。但是這個堅強的鄉村女教師打動了朱明勇，職業的良知不允許他因為對方付不起律師費就置之不理。然而，讓朱明勇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案件一拖就是3年。

無罪辯護，權利與人性的博弈

通過調取審閱案卷材料，朱明勇律師發現，在公訴機關對馬廷新有犯罪事實的指控中，幾個非常關鍵的證據：一、有證人證明馬廷新與死者陳連榮的丈夫馬彥勝打過兩次架，兩家存在比較突出的矛盾；二、足跡鑒定證明，案發現場院內的趟血拖鞋印和室內穿襪足跡是馬廷新右腳所留；三、馬廷新在偵查起訴階段做了有罪供述。然而，朱明勇律師同時也發現，案卷中一些證據之間又是互相矛盾的，根本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通過調查走訪相關當事人，朱明勇也證實了菅素玲對他陳述的情況屬實。

朱明勇多次找到擔任“馬廷新故意殺人案”一審審判長的陳姓女法官，提出了他在閱讀卷宗中發現的十幾個無法排除的疑點，如果這些疑點不排除，便不能百分之百地認定馬廷新就是殺人兇手。畢竟這是涉及三條人命的大案，等待馬廷新的只有死刑和無罪兩種截然不同的判決。陳法官認真聽取了朱明勇的意見，并向他解釋，法院之所以遲遲不下判決以及將馬廷新超期羈押，也是出于慎重裁決的考慮。

2004年7月23日下午4時，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馬廷新故意殺人案”進行公開宣判，法院能容納近千人的大審判庭座無虛席。在審判長宣讀判決書的過程中，朱明勇已經敏感地意識到，馬廷新很可能被宣告無罪。果然，法院認定公訴機關提供的28個人的證言和其他物證共計18份證據，不能相互印證，故不能證實被告人馬廷新確實去了案發現場并實施了犯罪行為；提供的馬廷新到案后曾作過的有罪供述，又有許多的矛盾與疑點，不能與現場勘查筆錄、尸檢報告等證據相互印證；提供的足跡鑒定，亦無相關證據與其相互印證。據此作出（2004）鶴刑初字第1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判決馬廷新無罪，不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或許是這個判決結果出乎現場眾多旁聽者的意料，審判廳內一時寂靜無聲。但是，難抑激動心情的朱明勇律師，卻沒有聽到“將馬廷新當庭釋放”的例行宣告，而是“將馬廷新押回看守所！”這是朱明勇擔任刑事辯護律師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奇怪的現象。宣判后的當天，陳連榮的丈夫馬彥勝及父母，便以“判決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錯誤”為由提起上訴。鶴壁市人民檢察院也以“判決確有錯誤”為由提出抗訴。朱明勇突然意識到，他將面臨更大的挑戰。

為了獲取確鑿有力的證據，朱明勇一個月內三次往返于北京和鶴壁之間，有時夜里兩點還奔波在路上。經過與被關押在看守所的馬廷新多次深入交談，朱明勇掌握了案發當晚馬廷新的確切活動過程。針對那份唯一由馬廷新親筆書寫做了犯罪供述的“自首書”，朱明勇特意按照“自首書”中的語言習慣，讓他當面寫了幾句話。朱明勇發現，馬廷新根本就分不清“地”、“的”的用法，而在“自首書”中他卻運用自如無誤。在從馬廷新家中收集的一本日記中，朱明勇發現其錯別字連篇，而“自首書”中卻文字規范。

2004年12月29日上午，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在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大審判廳，再次對“馬廷新故意殺人案”開庭審理。法庭上，馬廷新不僅大喊冤枉，還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被公安機關刑訊逼供的細節：“他們(指?？h公安局辦案人員)把我媳婦抓起來，并且拍了照片讓我看；還把我父親抓到?？h，對我說公安是說話算話的，只要你承認了，我們馬上放了你的家人?！薄八麄冞€刑訊逼供，我的腿窩處現在還有傷。”馬廷新稱，正是因為公安機關的刑訊逼供，才迫使他違心地寫下了“自首書”，并稱這是他在看守所時由另一個在押嫌犯寫好后，由他再抄一遍的。

作為馬廷新的辯護律師，朱明勇在《辯護詞》中不僅提出了案件存在的31處疑點，還大膽地對足跡鑒定專家和測謊專家的權威性以及他們所作出結論的科學性，提出了質疑。朱明勇還認為，在一審已經宣告馬廷新無罪后，法院仍對其關押屬于非法羈押，馬廷新應被當庭釋放。鑒于案情復雜，法庭辯論階段又出現了不和諧的混亂場面，審判長宣布閉庭，擇期宣判。

這一等，竟然又是一年多。直到2006年8月22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才作出（2004）豫刑一終字第329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撤銷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發回重審。期間，朱明勇律師多次向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河南省的有關政法部門發出律師函，要求對馬廷新的超期羈押問題作出答復，均沒有任何回音。馬廷新的妻子菅素玲更是無數次到北京上訪，結果也是無功而返。

轉眼到了2007年3月7日，由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另行組成的合議庭，再次對案件進行了公開審理。但由于案情復雜，本案又沒有當庭宣判，馬廷新再次被押回了看守所。事后，公訴機關也再次提出抗訴。

然而令人欣慰的是，2007年3月20日，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2006）鶴刑初字第23號判決書下來了，判決結果依然是：馬廷新無罪，不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五年間，“馬廷新故意殺人案”經過了三次開庭、兩次抗訴、兩次宣告無罪。這是一場權利與人性的艱難博弈，一個人的命運在這場博弈中充滿了變數。

擔任此次案件重審的審判長邢天成是鶴壁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庭長，他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說，以前法院在有罪證據和無罪證據同時并存的情況下，往往采用“從輕”的做法，這確實可以避免錯殺冤案的出現，但也使一些無罪的人受到了關押。就馬廷新的案件而言，在公安機關無法提供百分之百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判決馬廷新無罪，從個案上講有可能放縱了罪犯，但從整體司法環境上看，體現了法治對人權的高度尊重。在一個現代的法治社會，面對這樣的兩難抉擇，無疑要堅持“疑罪從無”的原則。

如今的馬廷新，似乎看到了走出監牢與親人團聚的希望。在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終審裁定作出之前，辯護律師朱明勇和馬廷新妻子菅素玲的心始終是懸著的。可是他們都堅信，等待馬廷新的必定是一份公正的裁決。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