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順的自殺是否源自腐敗?這當然要等待“有關部門”的“調查”和法律程序的確認。據報道,天津市委書記張高麗6月8日下午在市領導干部會議上通報事件,稱宋平順因經濟問題在接受中紀委調查期間自殺身亡。張高麗說,目前掌握宋平順的問題主要有兩點:一是利用職權為港商謀取利益;二是包養情婦,并生有一子。張高麗稱,宋平順自殺完全是他個人行為。那么,至少該事件通報中的提法已表明,相關的傳言并非空穴來風。作為一名曾長期執掌國家機器的高級官員,在接受調查之初就選擇自殺,這起碼證明他對法律秩序的公正性和自身行為的正當性都已經喪失信心。
對于自殺者而言,瀕臨死亡的瞬間是殘酷的,對生的恐懼和對死的恐懼同時向他襲來,他以決絕的行為將自己置于無可選擇的境地。針對絕望中的個體,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場悲劇。對死的恐懼人人皆有,但自殺者卻往往已生活在對生的恐懼當中。生之美好,需要正直、誠實、有愛的心方能完整地體會;那些背叛生之價值的生命,因為不相信,所以看不見,他們的心中長久忍受著的唯有生之黑暗。譬如那些持槍行兇逃亡,被圍捕時飲彈自盡的嫌犯,他們不相信生之恐懼可以被良心的安寧所化解,那源自內在的恐懼會使一個人痛感生不如死。又譬如“利用職權”、“包養情婦”,都不能痛痛快快走到陽光下,而只能包裹在黑暗里。生之恐懼還意味著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全部責任,躲在團體的面具背后開脫自我,或者借助權力的幻象來排遣焦慮,都是無用的。有些自殺者在臨終前對這一點往往已有些模糊的意識,自殺往往只是“心死”在身體層面的最后的完結,而“心死”可能已經發生多年了。
在心理學的專業分析中,“罪惡感”和“羞愧感”的概念是不同的,前者充斥內心,但只是對“心死”的替代,在心的退場后,它與罪惡一道,構成了腐敗官員的全部精神生活。6月8日,天津多個官方網站在顯著位置刊出《中共天津市委常委會關于加強自身建設的決定》,決定要求領導干部“廉潔從政,絕不利用職權謀取任何私利,絕不利用職權為家屬、親友和身邊工作人員謀取任何好處”。當一個腐敗官員以“謀取私利”的態度對待公共事務,他將對公眾的日常生活構成威脅;倘若他還承擔著開動國家機器的職責,那么他甚至將對公眾的憲法權利和生命安全構成威脅。運用公共權力“謀取私利”是一種罪惡,因為只有良心已死的人才可能有足夠的力量和粗暴,去背負眾多無辜者的痛苦。只要“職權”可以被任意“利用”,無權者的無辜受苦就幾乎是必然的,而無權者的生之恐怖又必然會轉化為權勢者的生之恐懼。于是腐敗官員的內心載滿了這種生之恐懼的具體形式:罪惡感。由于“心死”已經發生,罪惡感不再遭遇良心的指引,而只是臣服于來自歷史和現實的教訓:循規蹈矩的壓抑與克制,從來就沒能有效地阻止過他們的罪惡。機械的壓抑和克制使他們的行為更僵硬、更失去人性。在罪惡感當中,腐敗官員會將其所有罪惡歸咎于社會歷史,歸咎于上級、環境等等,他感到自己是作為受害者和犧牲品而存在的,這將會掩蓋他自己良心已死的悲劇。
羞愧感是一個內心健康的人所具有的體驗。18世紀英國詩人愛德華·揚說過:“我們生下來的時候是原裝,死的時候是翻版。”反其意而用,則任何一件可憎的“翻版”在人之初的那一刻都曾經是珍貴的“原裝”。在童年時代,健康的兒童就自然而然地相信,做得更好本身就是令自己喜悅的自我成長,而不是規避長輩懲罰和換取權威獎賞的手段。阿爾諾·格魯恩在《同情心的喪失》中說:“一個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他傷害了另一個人,他的痛苦導致有責任心的行為。”其實他的痛苦還應該包括為自我成長的中止和倒退而感到遺憾。這才是真實的羞愧感。它是孔子《論語》中所說的“有恥且格”,它來自于內在世界,并信任和珍重自己和他人的內在世界。耳順之年的腐敗官員,曾經經歷過一個奉行嚴厲社會控制的年代,一個不鼓勵甚至不承認內在世界的年代,他們已習慣于接受外部世界的規訓,在外部世界陷入混亂之際,規避懲罰和換取獎賞的欲望,取代和殺害了良心。
與罪惡感不同,羞愧感提醒人去體認真實的自己,了解人性固有的幽暗,在具體的情境中傾聽良心的召喚,以人性化的方式對待自己和別人。對于在人生的早期缺乏此類經驗的官員而言,這種堅持是美好的,也是艱難的。但是放棄人性所致的“心死”的痛苦,以及隨之而來的身死的恐怖,難道不更值得警惕嗎?
編輯: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