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男子負心棄妻是中國文學史中恒久常新的母題。電視劇《人證》承繼這個母題,以當代視界演繹當代棄妻悲劇。劇中陳世迅和古代陳世美雖二身而實為一體,有共同的文化基因,他們棄妻殺妻的深層動因源自人類的物欲追求和主流文化中的功名價值觀及生存哲學。《人證》套用舊的情節框架,同時巧妙地結合新元素,從流動發展的當代生活中提取典型的片斷,用富有言說力度的畫面對人性、人生作了哲學層面的詮釋,因此具有深廣的悲劇力量。
[關鍵詞]棄妻母題《人證》 陳世迅 物欲癥
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來自貧困山區的陳世迅在沿海某市邂逅了希翼集團的副總裁龔杼麗,之后伴隨著他的發跡,是妻子秦海蓮所遭遇的一連串陰謀和災難。陳拋妻棄母、棄女,殺人滅口,最終被法律嚴懲。電視劇《人證》中的陳世迅,重蹈著千百年前張協、莫稽、陳世美們的復轍,后者的魅影在他身上復活了。棄妻(殺妻)這個亙古的悲劇主題,屢屢在文學中出現,內中的文化意蘊,以及關于社會的、文化的、人性的、命運的種種復雜甚至不可知,是頗值得深思的。
一、棄妻主題 的文學史追溯
棄妻主題在中國文學中古已有之,所謂癡情女子負心郎。幾成中國愛情文學的一大特色。從《詩經·氓》開始,怨棄婦女的淚水便一直流淌,至今仍綿綿不絕。其中,描寫由棄妻而殺妻的作品,更是成為經典,在歷史朝代的更迭中。不斷被復制而又不斷被翻新,折射出時代社會和文化多個層面,成為文學中的某類型母題。這一母題應該成型于宋代。
在宋代,描寫棄妻的作品,其情感主調由之前的幽怨凄婉(如《詩經·氓》、漢樂府民歌《上山采靡蕪》、唐傳奇《霍小玉傳》等)轉而為憤怒悲愴的控訴,其原因是棄妻的故事情節,由“棄”延伸至“殺”,由較單純的喜新厭舊的情變而到達人性嚴重裂變、人的生命被毀滅的大悲劇境界。較有代表性的是戲文《張協狀元》和《趙貞女蔡二郎》。前者中的張協,考中狀元后嫌妻子“貌陋身卑”。拒不認妻。還拔劍打妻,所幸只傷妻一臂:后者寫道,趙貞女的丈夫蔡伯喈考中狀元后入贅相府,貞女上京尋夫。反被蔡放馬踏死。此外,筆記小說亦有同類的內容及這一類型的男主角。如《李云娘》及其中的解晉,《陳叔文》及其中的陳叔文等等。至明代。較有代表性的是小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其中的莫稽。清初有戲曲《賽琵琶》及其中的陳世美。值得注意的是,據《賽琵琶》改編的《明公斷》以及后來的《鍘美案》,將男主角定位為地位最高的負心郎——即駙馬爺:而主持公道,將其嚴懲的。由為人間社會正義力量的最高化身——包拯。至此,棄妻殺妻母題便安全定型。陳世美成為中國愛情文學中的經典人物之一,負心郎的代名詞。
電視劇《人證》承襲這一母題,以當代人的視界,演繹了又一出當代社會的棄妻悲劇。陳世迅與陳世美,雖二身而實為一體。體內有著共同的文化基因。至于促使其靈魂變異,向著對他懷有濃厚情意的結發妻子痛下殺手的行為動機。則更具當前的社會特色。
二、命運的詭譎與人性的惡變
陳世迅原本不應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如果不是因為家鄉在一個相對貧困的地區的話。進一步說,如果他不是有幸讀過大學。又有幸具備一個較為堂皇的外貌,就不會因為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心懷遠大目標和熱情而來到經濟發達的東海市。并于困窘之際邂逅了年青的未婚副總裁龔杼麗,并被后者愛上,如果不是這樣,也許之后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命運似乎注定了這一切,冥冥之中,指引著陳世迅一步一步朝著炫目的財富顛峰攀登。殊不知顛峰的背后便是萬劫不復的罪惡深淵。似乎,一切都無可避免。陳世迅的人性變異過程是頗值得玩味的。
他來自貴州六盤水市,有一個溫暖的家,夫妻恩愛。在沿海城市東海找工作,卻因為已婚而屢屢被拒。當他無意中救助了龔杼麗并被邈請至龔的公司工作時,他自然地隱瞞了已婚的事實,并偽造了身份證。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之前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不應指責一個承擔著養家糊口責任的大男人,為了養家糊口而隱瞞自己這一點小小的隱私。當一個人為了爭取工作權利而又被社會歧視時,他所發生的這種欺騙,是多么無奈,多么值得同情!
但是,欺騙一旦開始,就再難回頭。為了掩蓋第一次的欺騙,而必須不斷欺騙下去,陳世迅越走越遠了。
陳世迅在工作中顯示了自己的才華。職務不斷上升,接觸和享受物質生活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當龔杼麗對他表示好感時,他不是沒有想到過家鄉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女兒以及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可是,怎么可能拒絕呢,這個渴望太久的美妙生活在向他招手。陳世迅幾乎身不由己地邁出了關鍵的一步,這一步讓他從“人”成為“魔鬼”。在回了一趟家鄉之后,他就徹底消失了,哪怕老母病重,妻子賣血,他也沒有任何信息,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為了不失去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也為了掩飾最初的欺騙,陳世迅必須徹底抹去過往生活的一切痕跡,當妻子來到東海苦苦尋夫時。他買兇殺妻,甚至喪心病狂地毀滅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母親和女兒。
至此,陳世迅完成了從淳樸自然人性向邪惡病態人性畸變的全過程。這個過程是如此的簡單快捷,令人驚異于物質生活的強大力量,它能使人利令智昏。罔顧法律,割斷親情。從而瓦解了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切精神建構。或者說,人的靈魂,被財富這把閃著金光的利刃不留情地割除了,剩下的。只是物欲。“人”,竟是這樣不堪一擊!當代的陳世迅、千百年前的陳世美、張協們,遭遇到的是一只什么樣的黑手。竟被如此播弄?
追求“食色”的滿足,是人類的本性。而人類在創造物質文明的同時,也把這個欲望從人的本性中無限制地釋放出來。并且縱容它不斷擴張。種下了物欲癥這個癌基因,它是隱蔽的,卻會造成極嚴重的后果,不斷引發人們對物質占有的強烈渴望。它在靜悄悄的蔓延。在無聲中咬噬著人的靈魂。不應僅僅指責陳世迅們,他們只是其中患病較嚴重者,當癌基因在體內肆虐,追求物質的腳步越走越快、剎不住時,便順理成章地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成為無藥可救的病人。還有不知多少人身上或多或少地潛藏著這種惡性基因,在物欲與良心的較量中苦苦掙扎。而社會的變動所帶來的各種偶然出現的機遇埋伏了這種人性惡變的時間可能:物質崇拜的社會心理和貧富懸殊的社會現實,則是某個個體發生這類行為的潛意識的驅動力。所謂時也、運也。一個包含著太多巧合和偶然性而同時又是必然和可能的負心故事,就這樣產生了。陳世迅只是有幸陷入其中的不幸運者。
值得深思的是,傳統文化所宣揚的理想追求,在它的陽光的背面,是不見天日的滋生罪惡的陰暗土壤,古往今來造就了多少讀書人的虛偽人格和內心隱秘處的齷齪。它在物欲癥的根植過程中起了巨大作用,它所形成的思潮,習尚成為物欲癥病發的催化劑。儒家文化中的權威崇拜、功名為上的價值觀,和草根階層出于生存的艱難而急功近利、趨炎附勢的生活哲學,這二者雖然不能說完全代表了傳統的生存文化。但卻頑強地存活于文化的血脈中。當它們互相結合的時候,所產生的能量是驚人的,它為物欲癥這一人性中的癌基因的爆發提供了思想依據。
千百年前的陳世美、蔡二郎們,為追求功名而背井離鄉,這是被主流文化所贊許的一種理想追求。功名,冠冕堂皇地說,是忠君報國的體現,從自私的角度說,是光宗耀祖、享受榮華。多少讀書人以報效國家的名義去搏取個人私利,一旦功名到手,便自然攀附權貴。以追求更高的政治地位和利益。當代的陳世迅們為了物質生活來到城市打工,利用一切機會不擇手段地向富豪階層靠攏。陳世迅與陳世美,逐利的表現形態并非完全相同。各有時代特點,但內在的行為動機和文化價值觀卻是完全同一的,都是一種人生理想的追求。對陳世美而言,功名以及更大的權位,是成功的標志:而陳世迅的自我價值是建筑在他擁有多少東西的基礎上的。占有的財富越多,成功度越大。這些都是社會心理所認可、主流文化價值觀所確立的——這類人往往被譽為社會的精英。至于背后的骯臟卻是可以忽略的。因此,這類棄妻殺妻的事件。主流文化的負面因素和日益膨脹的物質欲望正是其重要的深層思想動因。古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典范。但貧賤之妻百事哀的殘酷現實,令公眾在面對這類事件時(只要沒有發生人命案),不管是在古代還是當下,私底下認同并暗暗艷羨的恐怕不在不數。而成功背后的淋漓鮮血,又有多少能進入公眾的視線范圍呢?
但是。這類事件一經進入文學,便顯示了從《張協狀元》、《鍘美案》以來棄妻主題的作品所代表的社會良心。電視劇《人證》秉持這一傳統。發出了道德譴責的聲音,雖然這類聲音時時被俗眾逐利的喧鬧聲所掩蓋,更在眾多光怪陸離的非文學意義的娛樂化作品中顯得勢單力薄,但這是一種應該堅持的道德立場,是一種善的態度,是現實生活中無數棄婦的黑暗天空中的一線光明。這正是棄妻主題從古至今之所以存在并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
三、舊瓶中的新酒——情節,敘事、視覺意象的時代元素
一些老作品的題材和情節具有經久魅力。因此被后世不斷模仿和套用,如今影視界重拍經典的熱潮也說明這一點。棄妻題材以及主要情節架構,數百年來也曾多次被搬上戲劇舞臺和影視屏幕,其中不乏在文學史上產生過重要影響的作品。
如中國古典十大悲劇之一的元代南戲《琵琶記》。蔡伯喈考中科舉,離家三年,家中父母皆死于饑荒,妻子趙五娘彈琵琶乞食上京尋夫,后在蔡的新夫人牛氏幫助下二人相會于書館:明代短篇白話小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丈夫莫稽考中科舉后嫌棄妻子,將妻子金玉奴推墮江中,金被許公救起,在許公幫助下,金玉奴與莫稽相見于新房的花燭筵席上,莫稽被仆婦們棒打,求饒后夫妻和好。清代花部戲《賽琵琶》。陳世美考中狀元后當了附馬。妻子秦香蓮上京尋夫一路彈琵琶乞食。被雇請于陳的生日宴席上彈唱助興,夫妻二人遂相見,之后陳派人殺害秦香蓮及兩名子女。幸被三官神所救。根據《賽琵琶》改編的清代花部亂彈作品《明公斷》,故事的結局有所改動,秦香蓮告狀,開封府包拯主持正義,不顧公主和太后的阻擋。將陳世美鍘死。
1948年1月上映的、由蔡楚生、鄭君里導演、陶金、白楊主演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不僅有很高的思想藝術價值,而且創下了中國電影最高的賣座記錄,堪稱中國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該片在情節架構上也承襲了以往的棄妻主題的作品。它將時代背景放在抗日戰爭期間。戰爭炮火迫使張忠良和索芬夫妻二人不得不分離,八年里張忠良從一個純樸的青年到投身于上海著名交際花王麗珍的懷抱。成為其情夫。妻子素芬在貧困中伺奉婆母,養育兒子。夫妻見面是在上海某大公館的酒會上,素芬作為女傭端茶上酒,見到苦苦尋找的丈夫,衣冠楚楚,正在與王麗珍相擁,巨大的情緒沖擊,憔悴的素芬失手打碎酒杯,在王麗珍逼問下,素芬喊出了“他是我丈夫!”賓客嘩然,場面混亂,這一戲劇性的沖突將情節推向高潮。影片結尾,絕望的素芬投江自殺,不停流逝的黃埔江仿佛在嗚咽。
近年出現的電視劇《人證》其總體情節架構與上述作品相類似:秦海蓮在丈夫失蹤后,一個人含幸茹苦,照顧婆母,撫養女兒,來到東海市一邊做臨工一邊尋找丈夫。在陳世迅與龔杼麗結婚時,秦海蓮作為龔雇請的家政工,在新房內看到丈夫陳世迅的照片。在排場豪華的婚禮上,夫妻二人當面對質。最后,陳世迅被逮捕:陳母面對作惡多端的唯一兒子,真相之前她再也承受不了這一打擊。猝然倒地,再也沒有活過來:龔杼麗婚禮前夕猛遭這一變故。加上宮外孕,年青的生命也隨之逝去:秦海蓮帶著女兒黯然離開這座城市。結局一派凄涼。一個負心郎,一起致富陰謀,摧毀了三個善良的女人!
《人證》采用的仍然是傳統的主題和題材,這是“舊”。但是在細節設置和敘事特點方面。卻做到了“新”。
首先,把背景放在貼近當前生活的社會轉型時期。由時代特征建立情節架構的現實基礎:沿海地區相對經濟發達,內地相對貧困,內地人員懷揣各種夢想紛紛來到沿海城市打工,人口流動性大。夫妻分離成為普遍現象等等。這個背景的定位令作品內容具有很高的真實度和可信度。其次,揉合了懸疑推理元素:秦海蓮張貼的尋夫啟事,多次被人有意將照片和名字撕掉:多次遇險。或幾乎被人推下地鐵,或家中煤氣被人打開、或住處突然失火、或喝了中藥后奇怪地產生中毒現象:一年青的男大學生不合常理的向30幾歲的秦海蓮示愛。此外,龔杼麗的父親對陳世迅的孤兒來歷、三十幾歲仍未結婚心存狐疑。撲朔迷離、迷霧重重。記者何瑗璦充當了偵探的角色,與男友一起,分析案情,根據蛛絲馬跡。查到陳世迅的行蹤,一步步揭開事實的真相:原來這些都是陳世迅主使,那名男大學生也是陳所指派,企圖制造一段愛情來打消秦海蓮尋找丈夫的決心,事情敗露后陳世迅把這男大學生殺害了。情節不可謂不離奇,但經得起推敲,在社會變動、人心浮躁、人欲膨脹的時代。這一節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正是這些“疑”的設置和解決,極大地增添了作品的吸引力,使之既表達了道義的聲音,又具通俗文學善于編織故事。適合大眾口味、老少咸宜的特點。第三,在結構方面,《人證》采用了較常見的雙線并進方式。秦海蓮、陳母和女兒的活動與陳世迅、龔杼麗的活動兩條線索交替展開。在這并不新鮮的結構中。亦可見其“妙”處。這就是觀眾在欣賞過程中,立場和視野是隨著線索的出現而變化的:對秦海蓮的遭遇,觀眾的視野完全和她一樣,站在明處。不知迫害她的人是誰,也急于知道底細:在陳世迅的活動過程中,觀眾卻成為全知的旁觀者,對他的欺騙行為了然于心。如此,劇情的推進一環扣一環,既清晰流暢又曲折多變,避免了一些懸疑劇的晦澀難懂,也不會象一些婚姻問題劇那樣淺直,從而增加了作品的趣味。
最后,更值得一持的是,《人證》利用電視劇這一藝術形式,用富于言說力度的畫面來表達主題,它所使用的畫面意象,是當代貧富懸殊的物質生活的寫照。秦海蓮婆媳母女三人所居的出租屋。低矮、陰暗,集體廚房中的老式煤爐上的瓦煲冒出的水蒸汽,擁擠的勞動市場,仿佛可聞到打短工者身上的汗氣。這些意象所組成的畫面,色調灰暗,所描述的是從貧困地區來到城市的找工者的生活狀況:龔氏集團的寫字樓,簇新的大廈,明凈的大玻璃窗,室內的現代裝修。陳世迅與龔杼麗同居的住宅,優雅的小區。豪華的客廳。水晶大吊燈,臥室的垂地窗簾,洗手間精致的水龍頭等等,所表現的是成功者、富人階層的工作和生活場所。秦海蓮疲憊憔悴的面容。老式的舊衣服,陳世迅意氣風發,西裝革履,開靚車,住豪宅,龔杼麗干練靚麗。衣飾時尚,兩人的愛情生活充滿現代氣息。由貧富差距而造成的生活素質差距是如此之大,畫面展示了兩種生活的鮮明對比,暗喻:金錢是巨大的機器,可以成就一切,可以完全改變人的生活,使陳世迅們趨之若騖。許多秦海蓮那樣的賢惠妻子,因年歲和操勞,容顏已逝,被追逐財富和美色的丈夫所棄,古往今來的棄婦悲劇,其產生的原因不外乎如此。
《人證》不僅用棄妻題材演譯了一個當代的社會悲劇,不僅劇情離奇曲折,頗有看頭,更在于它建立起人文關懷的視點,從流動變化的社會生活中提煉出經典性的片斷,對人生、社會、人性的諸多困惑和不可預知性作出了哲學層面的詮釋。因此具有深廣的悲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