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創作動因是指作家創作作品時深層的心理動力和創作感情激發的因素,與創作動機、目的密切相關。創作動因在作家創作過程中,有著激發性、推動性和方向性的特點,執行著激發構思,推動創作過程深入。引導整個創作活動朝著一定目標進行的重要功能。它與作品的主旨、創作方法、藝術風格等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批評家為了更好地引導讀者接受作品,也常常從尋找作家創作動因人手展開鑒賞和批評。
金圣嘆談《水滸》的創作動因就較為復雜、矛盾。將其論說深入考察,就很容易發現其側重點所在。
圣嘆評《水滸》,著意在“發憤作書”這四個字上。他在楔子總評中說“為此書者。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為如此設言,然以賢如孟子。猶未免于大醇小疵之譏,其何責于稗官?后之君子,亦讀其書哀其心可也。”在十八回總批中道:“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罵官吏,后半幅借林沖口痛罵秀才。其言憤激,殊傷雅道,然怨毒著書,史遷不免,于稗官又奚責焉?”這兩段批語。明顯道出金圣嘆的立場。又如第六回林沖嘆道:“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躦氣。”金圣嘆批日:“發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了也。”明確指出《水滸》為“憤書”,也影射出圣嘆自己批書亦是如此有“發憤”之意。又如第十四回寫阮小五“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首刺著的青郁郁的豹子來,”圣嘆夾批道:“今小五只有胸前一搭花繡。蓋言胸中有一段壘塊,故發而為《水滸》一書也。”圣嘆胸中又何嘗沒有一段壘塊而發而為的批《水滸》也。再如同回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圣嘆于此批道:“千古同悼之言,《水滸》之所以作也。”阮小五續道:“如今也好教這伙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哪里敢下村來。”圣嘆批道:“作者胸中悲憤之極。”如此種種,圣嘆肯定施耐庵作《水滸》是發憤、寓托之作,有所諷。有所刺。也說明了圣嘆自己評《水滸》也是有寓托在其中。
圣嘆評《水滸》很多地方直言其為“憤”。顯示出圣嘆思想上深刻的反思。而這時作為思想家的圣嘆卻要與作為文法家的圣嘆兄弟打架,各執一端。
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的開篇這樣說:“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于《游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水滸傳》卻不然,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他偽造了施耐庵《古本水滸傳自序》,說施耐庵平日“朝日初出,蒼蒼涼涼,澡頭面,裹巾幘,進盤飧。嚼楊木,與友快談慢飲,有老婢四人,童子十余。閑時課其縛帚織席。真是飽暖富足。”金圣嘆認為《水滸》作者與司馬遷在個人際遇上有著不同。因此創作動因也不同,并無個人怨憤,只是飽暖無事。心閑試筆,以逞個人的才華,實現個人純文學創作的人生價值。這也是他提出的所謂《水滸》的創作動因。
圣嘆認為施耐庵作《水滸》只是為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然“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只是貪他三十六個人,便有三十六樣出身,三十六樣面孔,三十六樣性格,中間便結撰得來。”不是基于其它原因。而是便于施展自己的才華。金圣嘆將《水滸傳》列為才子書也能見其對才學的重視。
他從正史與稗史的區別角度上認為,正史是事,稗史是文,稗史藝術技巧上虛構的特點也決定其不是發憤之作而是試才之筆:夫修史者,國家之事也:下筆者文人之事也。國家之事,止于敘事而止,文非其所務也。若文人之事,固當不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嗚呼!古之君子。受命載筆,為一代紀事,而猶出其珠玉錦繡之心自成一篇絕世奇文,豈有稗官之家,無事可紀,不過欲成絕世奇文,以自娛樂,而必張定是張,李定是李,豪無縱橫曲直,經營慘淡之志者哉?
金圣嘆評《水滸》最大的動作就是將它腰斬為七十回。這是因為七十回以后有招安情節。而且從寫法上來看不如前七十回,不顯才氣,這與他所認為的忠義不在水滸。《水滸傳》是顯才之作的說法也是一致的。
正因為《水滸》的創作動因主要在于心閑試筆,寫出作家的錦心繡口。所以金圣嘆認為,批評家主要應揭示作家的錦心繡口所在,讀者閱讀重點不應放在曉得許多“閑事”上。而應了解文法、文心:
古人著書,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儲材,又復若干年經營點竄,而后得脫于稿,裒然成為一書也。今人不會看書。往往將書容易混帳過去。于是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不得意處……無數方法,無數筋節,悉付之于茫然不知,而僅僅粗記前后事跡,是否成敗以助其酒前茶后,雄談快笑之旗鼓……吾特悲讀者之精神不生,將作者之意思盡沒,不知心苦,實負良工,故不辭不敏,而有此批也。
舊時《水滸傳》。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閑事,此本雖是閱得粗略,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文法。
要求讀者讀《水滸》不要看其形跡,而要伸其神理,他說:“《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綠林。其事不出劫殺,失教喪心,誠不可訓。然而吾獨欲略其形跡,伸其神理者。蓋此書,七十回,數十萬言,可謂多矣。”他所說的形跡是指的內容和事跡,而其神理是指精嚴的作法。作家的文心技巧。
圣嘆這種創作心理分析,與上文的引證看上去完全是在唱反調,難怪胡適先生于此大做文章,說此段話是很誤人的見解。因為圣嘆一方面明言了《水滸》作者“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另一方面又來說“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這確是自相矛盾。圣嘆即便是一個不識時務的書生,也不可能看不出《水滸》是一部憤書。
圣嘆自相矛盾的說法,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畏文網之森嚴,故作不通時務之語。小罵大幫忙。圣嘆評點《水滸》在明末之時。當時言論禁錮嚴密,又有特務暗中虎視。圣嘆有時也許不得不明哲考慮,鋒芒不能太露,以避不虞之禍。二是文法上的理論。圣嘆是一個真正的文學鑒賞家,他對于文學理論有一套獨特的心得,他面臨的是一個純粹的文本闡釋問題,在這種純理論的考慮下,他也許不自覺地偏移了解釋的重心。一個真正的文學批評家。面對文本之時,他總要全面考慮,文本的審美價值和功用價值,他都不可能偏廢。圣嘆所言《水滸》作者為發憤之作,是從文本的功用價值來分析的,而圣嘆所言“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則是從文本的審美價值來評說的。這兩方面,《清代文學批評史》歸納為“自娛娛人與發憤作書”,實是平心之論。
圣嘆為了強調施耐庵是“飽暖無事”“心閑試筆”,為了顯示有所依據,他甚至憑空偽造了所謂施耐庵的《水滸傳自序》,他如此這般煞費苦心,其原因也是復雜多樣的。
其一,《水滸》問世后,雖然得到人民群眾喜愛。但卻遭到了封建正統觀念的圍剿,封建衛道者譴責《水滸》“誨盜”之聲一直不斷。李贄贊揚《水滸》,但他的所謂“異端邪說”也遭到圍攻。他本人也被投入大獄,迫害至死。崇禎年間正逢明王朝風雨飄搖之際,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各路義軍紛紛仿效《水滸》故事行事。一些首領們甚至直接用《水滸》英雄名字為自己的名號。朝廷多次圍剿查禁。卻屢禁不止。崇禎十五年六月明政府明令查禁《水滸》時,據明崇禎十四年貫華堂本《水滸》前有金圣嘆寫于崇禎十四年二月十五日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序三》,由此可知金圣嘆批《水滸》是在明禁《水滸》之前一年。但此時形勢和社會輿論已使站在封建正統立場的金圣嘆不得不考慮對《水滸》的思想內容價值的評價應持否定的態度。考慮到讀《水滸》會產生“無惡不歸朝廷,無美不歸綠林,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也。”的后果。因此他竭力反對“忠義”在水滸,認為“若使忠義而在水滸,忠義為天下之兇物惡物乎哉。”他從思想上否定了《水滸》,而卻又對《水滸》愛不釋手,故強調其才學,稱之為才子書,他想通過藝術形象來揭示其中的思想價值。
其二,金圣嘆將施耐庵創作《水滸》的創作動因歸結為游戲消遣以試才筆,也是同他自己的人生態度以及對文學價值的整個看法是一致的。他認為著書與消遣人生,實現人生價值有關。他從司馬遷創作《史記》的動因“揚名于后世”“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那里:從曹丕《典論·論文》“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身名自傳于后”那里:從先秦楊朱“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恐懼。又幾居其半矣。……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為聲色爾。”那里受到影響。認為人生幾何,所以更應著書立說以實現人生價值。這種認識是有其積極的人生意義的。他借阮氏之口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盡乎言矣。夫人生世間,以七十年為大凡。亦可謂至暫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僅居其半焉。抑又不寧惟是而已。在十五歲以前。蒙無所識知,則猶擲之也。至于五十歲以后,耳目漸廢。腰髖不隨。則亦不如擲之也,中間僅僅三十五年,而風雨占之,疾病占之。憂慮占之饑寒又占之……嗟乎!生死迅疾。人命無常,富貴難求,從吾所好。則不著書其又何以為活也?”他一方面有人生幾何的感慨。年壽、榮辱終究成為虛無,著文可以消遣人生,另一方面可以通過文章的不朽來追求人生的不朽,用身后之名證實生命曾經存在。他在《西廂記序二·留贈后人》中云:“夫我今日所批之《西廂記》,我則真為后之人思我。而我無以贈之,故不得已而出于斯也。”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我思前人,前人不會思我,而后人會思我,而我應該留下有價值的文章讓后人感到值得思我,我批《西廂》的文章將與《西廂》永存。他從批評者動因角度談為何對六部才子書進行批評,一是消遺人生,一是實現人生價值,同樣他認為創作這六部才子書的作者的創作動因也是如此。
金圣嘆評改《水滸傳》的最初動機誠如許多論者指出的那樣大抵是政治方面的原因:他站在正統思想的立場上,對《水滸傳》的基本情節故事宋江起義持否定態度,他曾斷言史載侯蒙上書朝廷,建議招安宋江,“使討方臘以自贖”為“不智”,說“侯蒙欲赦宋江使討方臘,一語而八失焉。”但他鐘情《水滸傳》恣意汪洋的藝術描寫,欽佩施耐庵超凡的藝術才華,由衷地喜愛《水滸傳》也是事實:“吾既喜讀《水滸傳》,十二歲便得貫華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抄,謬自評釋”就是最好的見證。有感于小說的藝術價值嚴重被低估。《水滸傳》的深意大不為社會認識或被任意曲解,特別是謾罵《水滸傳》“誨盜”謬論甚囂張,一時遮蓋了《水滸傳》的藝術光芒,于是他開始進行逐回詳細評點,闡釋、發掘作品的“微言大義”,以斯撥亂反正。他注重通過藝術形象來提示其中的思想價值,從根本上符合了敘事學的基本原則。他在評點《水滸》時所揭示的許多小說創作經驗,為中國敘事學奠定了扎實的基礎。評點派批評的形成和崛起。打破了中國文學抒情理論片面發展。敘事學說嚴重滯后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