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抗戰時期是詩人艾青創作激情最為高漲的時期,這不僅指他在這一時期數量意義上的豐產,更指他在這期間連續不斷地推出了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具有經典意義的詩作,主要有:《復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手推車》、《北方》、《乞丐》、《向太陽》、《我愛這土地》等,這些詩篇欣賞起來則篇篇珠璣,它們以其深沉的思想與豐富、生動的形象相交融。以其憂郁之情與激情、熱情相交集,以其成熟的語言與青春的動感相輝映,而達到了中國新詩藝術的空前的高度。因此,這些詩篇當之無愧地成為大、中、小學教科書中的范文,不因時代的變遷而失去藝術魅力,反而使人讀之愈受感動。在中外詩歌史上,像艾青這樣能夠在一定的時間內連續推出精品佳作,實在是罕見的,因而,我把它們看作是詩組。作為一個幾十年以熱愛艾青、欣賞艾青詩歌而引以為自豪的人,在我的胸中。這些詩章,互相有機地交織成一體,輕重緩急、長短烘托、濃淡回旋、其旋律此起彼伏,從而產生出氣勢磅礴的輝煌的交響美感。
一
貫穿詩組的具有審美意義的是艾青所獨特的“憂郁”。
文學藝術上,最基礎的美。產生于對比,這種美的對比,在艾青抗戰詩組中,呈現出以下特點:一是情感基調中,如果把憂郁的情感比做貫穿整體詩組的低音旋律,那么,這種憂郁是艾青詩歌所呈現的獨特的美感的堅實的基礎,是一種個性與民族在特定歷史時期具有悲劇性意義的樸實、含蓄性格的高度的溝通與共震。如:“由于你們的/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歲月的艱辛。/而我/也并不比你們快樂啊/——躺在時間的河流上/苦難的浪濤/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卷起——/流浪與監禁/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因此,這種個性與民族情感融合的憂郁,增強了艾青詩歌的對于人民的感染與吸引,同時,產生在這一共震基點上的詩歌的說服力。也是激昂的情緒和更高層次上的熱情的主旋律賴于奔馳與飛翔的依據。那么,憂郁是低音的厚重,通過它。來與進發的激情的高音主題相對照,就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引領作用,從而產生巨大的藝術喚醒與感召力。艾青的憂郁,是詩神繆斯出于偏愛之心而賦予他的獨特的藝術性格氣質,它使艾青成為大詩人。與他同時的七月派詩人大多受艾青詩風影響很深,但都不能獲得艾青獨特的深沉而又激揚的憂郁。艾青表達憂郁的藝術手法又是主客觀相互交織印證的。既有像上邊舉例的直接用“我”的形象象征和印證民族的憂郁。而更多的是用外部景象、意象和人民形象痛苦與悲慘的氛圍的營造來透射、暗示自己的憂郁,這除了個體與群體融合溝通的訴求外。還有一種藝術上的原因,這就是詩歌藝術內在的有益的制約性,即無論詩人怎樣的描繪客觀,最終都是為詩人自己塑像。唯有此才能凸現詩的個性美,即顛倒科學敘述語言,讓“太陽向我滾來”。這毫無損于詩歌的社會價值,而是社會及美學讓詩人通過自己藝術個性的呈現而代表大眾發言。艾青的這種藝術表現手法更展現出了他所摯愛的象征主義的風采,即用氣氛烘托、表現情感。如《手推車》“在黃河流過的地域/在無數的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車/以唯一的輪子/發出使陰暗的天穹痙攣的尖音,穿過寒冷與靜寂/從這一個山腳/到那一個山腳/徹響著/北國人民的悲哀”,而較長的《北方》整篇幾乎都是暗示詩人情感的外部情景氣氛的渲染和描繪,其憂郁情緒自然而然地從詩句之中滲透出來。
這種憂郁的感動因素行進到長篇《向太陽》之中,燃燒成了激情的火焰。而且像一個主題的反復的變奏,從“一我起來”到“三昨天”完成了詩人形象的自我覺醒、自我審視、自我調整這樣一種孤苦徘徊、低吟回旋的過程。為全詩的高潮、輝煌的“四日出”和“五太陽之歌”準備好了一切燃燒的材料。這種焚燃憂郁的激情是壯觀的:“是的/太陽比一切都美麗/比處女/比含露的花朵/比白雪/比藍的海水/太陽是金紅色的圓體/是在擴大著的圓體/……/凡谷/從太陽得到啟示/用燃燒的筆/蘸著燃燒的顏色/畫著農夫耕犁大地/畫著向日葵/鄧肯/從太陽得到啟示/用崇高的姿態/披示給我們以自然的旋旋/……”從審美的角度,沒有憂郁的美感,便沒有激情的美感,而低沉的憂郁必須上升到崇高的激越,才能使二者的美都盡情地披露出來。三十年代頗有成就的象征主義詩人戴望舒、李金發等人,在這一點上做得不夠、而戴望舒做得比較好的只有《我用殘缺的手掌》。
從抗戰詩組整體來看,這種從憂郁到激越的情感抒發。形成一個完美的過程,《復活》是宣告,《雪落》是低訴,《手推車》、《北方》、《乞丐》是探求,《向太陽》是奮起、是抗爭、是高潮。而最后。《我愛這土地》是沉思,是銅鐘大呂的余響。這正符合一部交響曲的整體結構。
二
短詩與長詩的組合,短詩冷峻的內聚的意象語言張力同長詩熱烈的外擴的意象語言的“鋪排”形成詩組抑揚頓挫的宏大節奏。形成整體性的建筑美。
在這一組詩里,短詩如《手推車》、《我愛這土地》。艾青做為以文字為材料的藝術家,做為塑造詩歌形象的語言大師。是非常注重在短詩這種形式里進行詩歌意象的錘煉。而使其具有深刻且豐富的內涵。《手推車》表現了一種形象和感情的巨大的內聚和概括,它抓住最富有象征意義的獨輪車的輪子的悲涼的響聲和沉重的車轍,短短幾句,就勾勒出一幅場景宏大的“北方流民圖”,而這幅圖畫色調既單純又豐富,它是一種音與畫的交織:“在冰雪凝凍的日子/在貧窮的小村與小遠村之間/手推車/以單獨的輪子/刻畫在灰黃土層上的深深的轍跡/穿過廣闊與荒漠/從這一條路/到那一條路/交織著/北國人民的悲哀”,那種車輪單調的聲響對我們比音樂更具有一種內在的撞擊力,那北方寒冷的原野的車轍的鋒銳的線條,就如母親身上的道道流血的傷口。艾青筆下這幅悲涼的圖畫,不是卑微的和簡單的令人憐憫的,它有一種主客觀融為一體的宗教性的苦難的氛圍。在艾青看來,由苦難和由對苦難的抗爭所產生的美,比幸福帶來的美更美,它是一種崇高的美。特別是車輪、車轍“徹響”、“交織”作為經典之句,使詩歌產生了概括基礎上的巨大的藝術張力。而更重要的是,這些精句。自然、樸素,呈現出一種口語式的生活化的散文美,絲毫沒有孤僻、冷峻的感覺。使讀詩的人的感情很容易和詩人的感情相貼近。《我愛這土地》,短短十句。卻濃縮了“鳥”的歌唱、“暴風雨”、“河流”、“林間”的黎明等詩的形象。它們在一起組成了一幅激蕩不安的“田野鳥鳴圖”——艾青是畫家,他的詩具有濃郁的油畫風格。而這幅畫動感十足,而且色彩豐富。那么,這首短詩也就凝縮了詩人濃厚的愛國主義的土地情感,這種情感的巨大的語言張力是建立在它具有典型的恒久的意義上的。因此,它被廣泛的傳頌。與艾青短詩的濃縮與凝聚形成鮮明的美學的對比的是他抗戰詩組中長詩的詩句的擴展、鋪排、主題的反復強調、情緒的多層烘托、色彩的堆積和渲染,如:“太陽/從遠處的高層建筑/——那些水門汀與鋼鐵所砌成的山/和那成百的煙突/成千的電線桿子/成萬的屋頂/所構成的/密叢的森林里,出來了……/在太平洋/在印度洋/在紅海/在地中海/在我最初對世界懷著熱望/而航行于無邊藍色的海水上的少年筆時代/我都曾看著美麗的日出/……”。如果說《手推車》是對于細節的近景的放大和特寫,那么,《北方》和《向太陽》是以場面取勝的全景式的宏大描繪。如果說前者的“短”是引導人們沉思的,那后者的“長”。則是鼓動人們奮起與前進的:“太陽/它更高了/它更亮了/它紅的像血/太陽/它使我想起法蘭西……/…美利堅的革命/想起 博愛 平等 自由/想起……德謨克拉西/想起《馬賽曲》 《國際歌》/想起 華盛頓 列寧孫逸仙/和一切把人類從苦難里拯救出來的/人物的名字”。艾青在每首詩中,其詩句的排列是有意識地把長短句加以對比而使其產生形式上的節奏美的。那么,從抗戰詩組整體來看,這種長短句結合而形成的節奏美發展成了像交響樂一樣的篇章之間對比的建筑美了。
三
艾青的抗戰詩組是他所提倡的新詩的散文美的最集中、最生動的體現。從《復活的土地》《向太陽》,他以自然、樸素、無拘無束的詩歌語言甚至可以稱作是口語而點燃起情感的火花、火苗、烈焰,在一片民族的久經壓抑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燃燒起來了。艾青的這種散文美,看似容易實則難,因為自由奔蕩、收放自如的詩句如果要避免散文化的傾向,必須具備艾青的那種集其他諸如美術、音樂等美學素養、真誠熾熱的情感與樸素無華的個性特征于一身才能做到。尤其是樸素,是散文美之所以富于生命力與感染力的核心因素之所在,善于偽裝追求浮華的人才乞求一種呆板的格律。另外,抗戰詩組之所以成為艾青表現新詩散文美的典范,也同重大題材的內容賦予有關,巨大的思想內容必須要求與之相適應的開闊與坦蕩的藝術形式,而新詩的散文美,恰恰適用于表現這一重大的內容。
青春生命的動感,對于生活純粹而熱烈的追求,沉重而巨大的時代使命感,豐富的想象力這些詩人內部的品質和美術的畫面、音樂旋律和節奏的感應這些外在藝術語言形式上的賦予了這一切的結合,都使艾青詩歌在中國現當代詩歌發展史上,取得了無人能夠代替的位置,像陽光一樣透射出恒久的魅力。這在抗戰時期詩組中表現的最為充分。艾青四十年代及解放后的詩歌創作,雖然很多都是上乘之作,像《曠野》、《時代》、《黎明的通知》乃至長篇《光的贊歌》,或長于理性而失之青春熱情“稚”氣,或因客觀環境的制約而失之于情懷的自由奔騰與想象,在藝術成就上已不能同做為“整體”而存在的抗戰詩組相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