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塑造出許多反面形象,像失權辱國的無道昏君、圖謀私利的大臣、貪贓枉法的地方官吏、吹牛拍馬的市井無賴、出妻賣子的伙計、寡廉鮮恥的淫婦、追歡賣笑的妓女、傷天害理的媒婆、哄錢騙財的尼姑、道士等。其中又以潘金蓮這個形象刻畫得最富個性、最引人注目。她是一個活生生集刁、潑、狠、妒、淫于一身的丑惡狂蕩型壞女人。潘金蓮對與她爭寵的妻妾、仆婦和丫環表現出兇狠殘暴,但在西門慶面前又是謅媚恭謹,以博取他的歡心;她工于心計,但有時也心直口快:她狡猾、賣乖,有時又蠢笨智昏。在她身上,有一股對封建制度的破壞力量,但常以畸型的破壞形式出現;她有對個性愿望的追求,但也以非正常手段去實現。她多色而墮落的靈魂、恣肆而狂放的個性以及畸形而乖戾的心態,使她顯示出多面性。“只有這樣的多面性才能使性格具有生動的興趣?!?黑格爾語)本文將對潘金蓮的主要行為成因作探析。
潘金蓮是我國古典小說中最早出現、塑造得最為成功的被扭曲了的悲劇女性形象代表。對于潘金蓮這一悲劇人物,歷來就有不同的認識,有人認為她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也有人同情她。認為她陷入罪惡深淵而不能自拔純屬社會逼迫所致。實際上不管潘金蓮可能有多少種生活選擇,不論她事實上怎樣度過一生。悲劇都不可避免,而她悲劇的形成也不僅僅是個人品格上的原因。
潘金蓮一生走了一條從貧家女子到富家婢女到侏儒妻子再到市儈流氓玩物以至最后被殺的曲折不幸之路。她原本是潘裁縫的女兒,九歲時“因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讀書寫字”。“不過十二三,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女工針織。又會一手好琵琶”,極為聰明伶俐。王招宣死后。約十五歲時被“潘媽媽爭將過來。三十兩銀子轉賣給張大戶”。“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不紅不白:眉彎新月,尤細尤彎”,六十多歲的張大戶將她“收用”,當張家主婆發現此事后,兇悍的主家婆將她“甚是苦打”,終因主家婆“不容此女”,張大戶“倒賠房奩”(第一回),把她交付給丑陋猥瑣賣燒餅的武大郎。
潘金蓮出身于貧窮家庭,自幼失去父親。這應是潘金蓮之惡形成的重要因素。當然出身與喪父是不可選擇的,貧苦與單親也不是造就惡人的必備條件。有深意的是。在裁縫家出生、長相姣好的潘金蓮,其母親迫于生活將她賣出,不幸就接踵而至了。不容懷疑的是潘母是出于讓女兒生活好的考慮,將女兒安排去了王招宣府。潘金蓮的這個經歷,是她成為壞女人所不能忽視的。也只能是曾為裁縫妻子的潘母,這樣市儈女性,最能從眼前的生活實際利益出發,有讓孩子去習學彈唱之舉。日后不用太辛苦,靠著有錢人。不愁吃穿。母親是影響孩子成長、定型最為關鍵的人物。潘母的價值觀,她很顧及自己、顧及眼前的做法,無疑給孩子的靈魂打上深刻烙印。母女倆常先是考慮自己,如小說76回。潘母來到女婿家,向潘金蓮要銀子用。潘金蓮不給,還說了一通刺耳話。當潘母接受了別人的施與,潘金蓮更是劈頭蓋臉的痛斥母親。這真是“道家有言,父母之所以生我以此,則其根也,故根難去也?!?屠隆白榆集:港九《與李觀察》)
潘母對金蓮的切實安排,還基于女兒的聰明與美貌,但她顧及不到是:貌美而有技藝的女子,最易成為引誘男人的壞女人。俗語有“女人是禍水”。其中的“女人”,常指漂亮女人。而愛面子的男人也不會輕易放棄引逗美女的機會,美女往往在受寵中,變得虛榮與輕薄。在我國,人們更喜歡壞美女故事,美女人的“壞”似乎比丑女人的“壞”更有意思,更有吸引力。潘金蓮的漂亮,使她比別的女性多了一份危險,伶俐又有彈唱的技藝,更能被男人寵幸。故而張大戶雖年老病弱,但為了纏住潘金蓮,就把她嫁給武大,真是“紅顏薄命”呀。
來到武大家,潘金蓮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門首“把眉目嘲人,雙睛傳意”,惹得浮浪子弟“口里油似的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北砻婵磥?,似乎她專在勾引男人,是個淫婦。實際上,這也顯示出被忽視、沒自信的潘金蓮。希望得到認可、找回自我的內心要求。特別是倔強漂亮、聰明能干的人,更有顯示自我、不容被忽視的強烈心里。在成為武夫妻前,潘金蓮并不如此去搶眼招人,她屈身于張老頭,除了自己無力反抗的原因外。畢竟在大戶人家,受到了主人的青睞??赡贻p、有姿色、心靈手巧卻成了難看、懦弱、沒地位的武大之妻,若不“眉目嘲人”,怎能證明她不但是正常女人,而且還是女中強人呢。經歷中她認識到,身體的權力不屬于自己,但的確是她存在的惟一價值體現。她企圖在身體的展示與獻出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權利,她獻媚于別人。也因而對西門慶的挑逗,表現出主動的迎合,以此找回屬己的存在,甚至不惜聽從西門慶的指使,毒殺了武大。如果說是潘金蓮的不貞毀滅了武大。但誰又能否認武大也是造成丑惡潘金蓮的因素呢?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在著名的基本需要論中。將人的需要從低到高分為如下層面:生理安全需要,愛和歸宿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單就女性而言。吃飽穿暖之后,她們還需要男人堅實的臂膀作為安全的港灣,需要男人的愛來慰藉心靈的孤獨,更需要男人的尊嚴來喚起她們對人生的激情和信心。當然為滿足自我,不顧及社會、倫理的規范,其行為就為丑惡之舉了。
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家,也不是預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睂τ谛≌f創作來說,只有當小說深入到所塑造的人物本性中,賦予其行為自主性和主體性時,才能使人物按照他們所處的特殊情境、所具有的特殊心態表達出屬于他們自己的特殊的唯一的腔調和聲音。也只有這樣,小說塑造的人物才可能成為具有個性化的人物。潘金蓮的妒忌表現是十分突出的。從心理學上說。妒忌是一種社會心理,由復雜的感情組合而成??謶?、憤怒、怨恨他人優于自己,不服、不滿他人勝于自己。由此產生妒忌。妒忌心強的人呈現出比別人更唯我,妒忌的重要前提是恐懼的存在,海德格爾認為,處于“畏”的狀態中,因為人不能支配存在,人是被拋入存在的。當人畏懼時,其他一切都無所掛心,“畏”使人進入一個空無的境界,萬物消溟,唯存自我。潘金蓮的妒忌明顯地表現在她來到西門慶后,固然生活在西門慶妻妾成群的家庭里,置身于“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險心腸,一個淫亂世家”的“昏昏世界”(文龍《金瓶梅回評》),是造成潘金蓮妒忌的重要原因,但更關鍵的還在于潘金蓮自身。
潘金蓮嫉妒、惡毒的形成。實源于她個性心里及幼年遭遇。心理學家埃里克森認為一個兒童如果沒有細心關懷的父母來撫育,反遭到忽視、拋棄甚至敵視而造成心理矛盾沖突,他們長大后就會不信任別人和周圍的環境。尤其是不信任自己,從而就會感受到持續不斷的焦慮。所以,孩子的心靈是否受到創傷。最關鍵的原因是,能否得到細心關懷和撫育。在潘金蓮幼年失去父親后,先被最親的人拋棄到陌生無助的環境,造成恐懼焦慮的心理。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論證出幼年是人的最關鍵最重要階段,此時的經歷、心理造就、影響整個人生。沒有關愛,倍受壓抑的心靈,植入的是苦與痛。則定型出恨與惡。
潘金蓮直到與西門慶通奸。殺死武大,嫁入西門府之前,一直都是變動不居,心底積累了無比的恐懼與焦慮,而她每一次生活變化都是被迫的,由別人來決定。當她首次自己選擇,想與武松相好時,卻遭到嚴厲拒絕。為此她受到極大打擊,從來沒有過選擇余地的她,第一次的選擇卻被擊得粉碎,追求和夢想再被壓抑到內心,可在心靈被激發之后的壓抑,焦慮加劇,痛與恨的情緒就更刻骨與強烈,表現在行為上,釋放的是惡毒,潘金蓮殺夫,就是痛與恨,就是惡毒的對象化的表現。武大是潘金蓮惡毒的犧牲品,面對被扭曲了生活的潘金蓮所表現出的真情欲望,武松的惡語冷酷。無疑增添了潘金蓮對他弟弟的殺傷力。不確定性作為存在的恐懼和焦慮的特殊形式,總是會被盡力轉化為確定性,想辦法消除焦慮與威脅。而人在選擇行為的過程中,也就在呈現和表達他自己的意志和個性。恰如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所云,“人不是什么理性的動物,而是活動著的人。同時,人不依據某種抽象的理論原則而活動,人的活動是本能的,非理性的激情能動。因此,人是絕對自由的,人生就是自己選擇自己和自己創造自己的過程。”潘金蓮就是在她想辦法消除恐懼、不穩定的過程中,已經選擇了自己的行為,同時就其經歷與心理而創造著自己。
潘金蓮做了西門慶的第五房妾,她既無吳月娘的名分,又沒有李瓶兒、孟玉樓等的大筆嫁資。而能給予她安全感也是她最關注的西門慶,又是縱欲放浪之人。他又是府中上下幾十號人爭奪和取寵的對象。為爭得一席之地,潘金蓮就要設法籠絡西門慶,當她偷聽到西門慶夸獎李瓶兒身上白凈時,她“暗暗蔣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涂遍了,涂得白膩光滑,異香可掬,欲奪其寵”(第二十九回)。為得寵滿足病態的西門慶,演出了諸如“醉鬧葡萄藤”等一幕幕丑劇。當她引以自豪的三寸“金蓮”受到威脅時:“誰知你(宋惠蓮)比你五娘腳兒還小”(西門慶語,第二十三回),她就不顧一切伺機報復,先攻擊了來旺。又逼死宋惠蓮,甚至連死人的一雙鞋也不放過:“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作幾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第二十八回)。其實在狠毒陰險的背后,深藏著她對自身生存處境的極度憂懼,身體成為了在嚴酷家庭爭斗中爭取生存的資本。也因從小被焦慮、恐懼所困擾,使得她對自己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她本來就不相信的周圍環境以及人物,因此,在表達自我、擺脫困擾時就無所顧忌,一旦爆發出來,可能就是極大的破壞力,生活中,她將行為結果都指向了他人,并以損害他人自由或利益為代價。正因為她消除恐懼焦慮的方式是外向的。以消滅或損害對手的肉體或利益為代價的。所以,她所遭遇的對手越具有威脅性,她的焦慮情緒越明顯、暴躁,她對外攻擊的力量和強度就越大,給對手所造成的損害也越大。并且“從壓抑中釋放出來的本能會導致他文化性格的崩潰”。潘金蓮對婦教規范的悖離十分突出,這使她成為“惡婦”形象的可能性幾乎達到最大值。如果說她和西門慶丑態百出的渲淫,是為了迎合籠絡西門慶、贏得穩定地位、消除焦慮的話。那么她與仆人琴童、市井俗夫王朝、女婿陳經濟的關系更是她極端變態的表現。而她又因淫再生妒,因妒更惡毒:暗算李瓶兒,陷害來旺兒,折磨秋菊,逼死了宋惠蓮,害死了官哥兒等等。自幼被轉賣的潘金蓮,頭腦中沒有“綱常”觀念,可說無父無母之縛:先后委身于張大戶、武大郎與西門慶,可以說無夫之縛:兒女沒有一個,可算沒有親子之縛。作為一個無根基者,去證明女性自身存在價值時,就采用了性刺激。并以此克服生命的孤獨,來彌補愛情與生殖的缺失,這種試圖用肯定自身的目的來滿足實現目的愿望,對女人來說,在那時雖是無錯之舉。但卻是不可饒恕的,故而最后武松扒去她的衣服來祭奠武大郎,潘金蓮就這樣地作為一個孤獨者來到這個世界終而又作為孤獨者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