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義和生死劫

原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段義和因炸死情婦、收受賄賂以及巨額財產來源不明三項罪名，成為今年第二個被判處死刑的省部級高官，該案引發的山東官場震蕩至今尚未結束

2007年7月9日下午5時30分，山東省濟南市建設路發生一起汽車爆炸案，一人死亡、兩人受傷。現場慘不忍睹。死者為一女性，叫柳海平，現年31歲，系濟南市國土資源局干部。

爆炸案發生整一個月后，8月9日，山東省淄博市中級法院一審判決：用爆炸手段殺死情婦柳海平的原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段義和獲死刑。段義和由此成為2007年繼原國家藥監局局長鄭筱萸之后，第二個被判處死刑的省部級高官。

據段義和的判決書，除了爆炸罪，法院還認定段義和犯有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段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職務晉升、工作安排、開脫罪責及政策照顧等利益，先后收受或索取財物共計人民幣169萬余元；其個人財產中，有明顯超過合法收入的110余萬元，本人不能說明合法來源。

段義和案在山東政壇引發連鎖反應。據《財經》記者采訪獲知，目前已有十余名涉及向段義和行賄的官員“落馬”，相關案件的查處正在進行中。

情婦禍

8月13日，記者來到濟南市如意苑小區七號樓901室。這里是段義和情婦柳海平的居所。

房門緊閉，敲門長久無人應答。鄰居告訴記者，事發前的柳海平深居簡出，從不張揚。不過，也有鄰居驚訝地發現市人大主任段義和的車子停在樓下，有時甚至在上下樓的電梯中照面。

段義和現年61歲，與柳海平相差整30歲。他是山東齊河縣人，1970年8月畢業于西安交通大學無線電系自動控制專業，1976年調入齊河縣縣委組織部，從此步入政壇。1978年3月，段調至山東省委組織部辦公室；1984年3月，出任山東省委組織部青年干部處副處長。

1993年9月至1997年12月，段義和任山東省電子工業局（總公司）黨委書記、副局長（副總經理），其間于1994年2月至1995年9月到山東省聊城地區掛職擔任地委副書記。正是在這兩年，段認識了柳海平，人生的拐點由此開始。

當時，48歲的段義和住在聊城市東昌府區機關招待所，臨近風景秀麗的東昌湖。年僅18歲的柳海平正在這里做服務員。

柳海平出生河北館陶縣，長相漂亮，身材苗條。館陶縣歷史上隸屬聊城，柳海平初中畢業即來聊城打工。

段義和于1995年底回到濟南。僅兩年時間，即于1997年12月升任濟南市委副書記，后兼市委組織部長，個人權力漸近頂峰。2001年，段義和升任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成為副省級干部。

起訴書稱，段義和在聊城掛職時與柳海平相識，“二人長期保持不正當兩性關系”。柳海平在段的幫助下調至濟南。段為柳海平購買了房屋，為柳的多名親屬安排了工作。

《財經》記者采訪獲知，柳海平大約在2001年前后才正式從聊城調到濟南。她先從人大招待所服務員干起，后相繼在某街道辦事處、一些市屬政府機關工作，2006年調到濟南市國土資源局。

起訴書還稱，2007年2月以后，段義和因不滿柳海平對其提出的各種要求，與其侄女婿、濟南市公安局治安支隊三大隊副隊長陳志多次密謀，企圖以制造交通事故、搶劫等方式造成柳海平傷亡，最終確定采用爆炸方式將其殺死。

據接近專案組的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案發后段義和曾供述，柳海平經常纏著他，索要財物，還要求把她的后半生安排好，否則就采取“必要措施”。段由此產生了除掉她的念頭。據段義和供述，最初定的方案是偽造行兇搶劫，但踩點后，陳志看到小區保安森嚴，到處是攝像頭，作案后很容易被抓獲，不愿意干。最后選擇了爆炸方案。

起訴書稱，段義和向陳志提供了柳海平的照片、工作單位、住宅地址及車鑰匙等。在段義和向他人索要炸藥未成情況下，陳志通過朋友索要了五枚雷管和兩公斤硝胺炸藥，然后找到濟南利達汽修廠業主陳常兵幫忙，共同制作了遙控爆炸裝置，并進行了實驗。

在段義和的催促下，2007年7月9日下午5時許，陳志與陳常兵兩人攜帶爆炸裝置到濟南市國土資源局附近柳海平的停車處，陳志將爆炸裝置塞入柳海平掛警用牌號“魯A—J9269”的淺藍色本田思迪轎車駕駛座下，此后兩人駕車跟蹤下班回家的柳海平，并趕到柳海平開車回家必經之地——濟南市建設路的一汽車站旁等候。

下午5時30分許，柳海平行至濟南市市中區建設路52號附近時，陳志用遙控器引爆炸藥，致柳海平當場被炸死，兩名過路群眾受傷。作案后，二陳駕車逃離現場。陳志將遙控器和手機砸毀沿途丟棄，回家后電話告訴段義和，“事已辦好”。

事后專案組查明，當時一共發生了三次爆炸：第一次是炸藥爆炸，第二次是柳海平的汽車油箱爆炸，第三次是和柳海平汽車緊挨的一輛出租車爆炸。

據接近專案組的人士透露，爆炸案現場附近即有一家工商銀行。后刑警調查銀行錄像資料看出破綻：爆炸后瞬間，現場所有行人車輛全都停了下來，唯獨一名男子匆匆鉆進一輛警車，拐一個彎揚長而去。車上坐的正是陳志和陳常兵。

警方在現場還驚異地發現，車主柳海平的手機卻完好無損——手機里存有濟南人事、公安、國土等多個部門多名高官的電話號碼。

死刑路

爆炸案發生的第二天，即7月10日，濟南市人大常委會召開會議，聽取市政府關于小清河治理的專題匯報。段義和作為人大常委會主任主持會議并作了講話。出席會議的人當時并未覺得他與平時有異。

此時，有關爆炸案內幕的傳聞在濟南甚囂塵上。此后，警方在柳海平住所破門而入，搜索到柳與段的親昵合影。不久，案發后潛逃的陳志也在青島被捕獲，并供述是段指使其爆炸殺人。

7月12日，段義和再次露面，出席全市工業經濟發展工作會議。段與市委書記、市長、市政協主席等市領導一起端坐在主席臺，這是段在公眾場合最后一次亮相，臉色很差。 第二天，7月13日，段義和在濟南市的四星級酒店舜耕山莊被紀檢部門“雙規”。

據接近專案組的人士透露，為防止段義和自殺，專案組安排了武警24小時看守他。據稱，“雙規”前一天，段義和曾找上級坦白，試圖尋求庇護，被斷然拒絕。

段義和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被“雙規”后不到兩個小時，他就主動要了紙和筆，在半個小時內寫好了“坦白交待”的材料，并把自己受到情婦糾纏的情況向組織作了“實事求是的坦白”。他痛哭流涕，并寫下悔過書。

7月16日，中共山東省委作出決定，開除段義和黨籍、公職。當日上午，山東省十屆人大常委會第28會議決定，罷免段義和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職務。此前，濟南市人大常委會、濟南市歷下區人大常委會分別召開會議，依法罷免段義和山東省人大代表和濟南市人大代表職務，段義和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職務相應撤銷。同日，段義和因涉嫌爆炸罪被山東省公安廳刑事拘留，隨即被山東省檢察院批捕。

時至7月20日，段義和、陳志、陳常兵涉嫌爆炸犯罪經山東省公安廳偵查終結，移送審查起訴；段義和另涉嫌受賄罪，由山東省檢察院偵查終結，于7月22日指定淄博市檢察院負責公訴。淄博檢察院于7月25日提起公訴。

據接近專案組人士透露，段義和被“雙規”后，為爭取寬大處理，主動向專案組交待了專案組當時并未掌握的受賄犯罪，并列出一個向他行賄人員的詳細名單。根據段的交待，山東省檢察院反貪局很快就查清了他的受賄犯罪事實，整個偵查、起訴程序相當順利。

8月6日上午8時30分，段義和、陳志、陳常兵三人在淄博市中級法院出庭受審。檢方指控段和二陳涉嫌故意殺人罪；檢方另指控，段義和索賄、受賄折合人民幣169萬余元，還有110萬余元的財產不能說明來源合法，涉嫌受賄罪和巨額資產來源不明罪。

參與庭審的一位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庭審原計劃四小時，由于段義和被控三項罪名，舉證程序繁雜，庭審時間持續了六個小時。

庭審中，段義和始終不承認直接授意要二陳殺死柳海平，稱他原不想置柳于死地，只是想通過制造一起交通事故，“使她失去思考能力”。

段義和的辯護律師則在法庭上辯稱，段義和被紀檢部門宣布“雙規”后僅兩小時，便書面承認自己涉嫌爆炸罪；7月18日中央紀委介入調查之前，段又對自己所涉受賄問題進行了交代。故法院應考慮其自首情節。

辯方同時稱，“79案”爆炸方案由陳志提出，由其落實工具、實驗并最終執行，段義和沒有直接實施爆炸殺人具體行為，應該屬于第二被告。

三天后，8月9日，淄博市中級法院一審宣判：以爆炸罪判處被告人段義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以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15年；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以爆炸罪判處被告人陳志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以爆炸罪判處被告人陳常兵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就專業用語而言，這一判決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因為段等三人被起訴時涉嫌的罪名是“故意殺人”，而法院是以“爆炸罪”定性。法院在判決中稱，被告人段義和、陳志、陳常兵目無國法，為殺死他人實施爆炸行為，危害了公共安全，造成一人死亡、一人輕傷、一人輕微傷、兩輛汽車毀損的嚴重后果，其行為均構成爆炸罪。

一審宣判后，段與二陳均表示不服，當庭提出上訴。

法律界人士指出，一審法院的最終定罪是一個強力信號，盡管段義和等人提起上訴，但二審改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據《財經》記者獲悉，對三名被告的辯護意見，法院在一審判決書中用了七個“不予采納”；三被告辯護方的意見，無一得到法院的支持。

該案的處理速度，開創了中國司法史的先河。自今年7月9日下午爆炸案發生，至8月9日一審宣判，歷時僅一個月。從犯罪實施到死刑宣判，作為副省級高官的段義和，在短短一個月內即走完了全部過程。其中，警方刑事偵查總計11天；檢方審查起訴五天；法院從接到起訴書立案、開庭審理至作出一審宣判僅用15天。

至此，段義和成為中國自1978年以來，第六位被判死刑的省部級官員。此前，原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原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成克杰、原安徽省副省長王懷忠、原國家藥監局局長鄭筱萸是因貪污受賄的經濟犯罪被處以極刑；原河南省副省長呂德彬是因為買兇殺妻的社會犯罪被正法。而段義和則集經濟犯罪與社會犯罪于一身，堪稱“空前”。

《財經》記者獲悉，一審宣判時，段義和對死刑的判決顯然沒有準備。當聽到“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時，其霎時臉色慘白，起身大叫：“我不服！”

貪官譜

段義和案發，導致濟南官場震蕩不安。

濟南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段義和自1978年就在山東省委組織部工作，在齊魯官場深耕近30年，作為實權派主抓濟南人事工作的時間近十載。段出事后，在當地產生震動很大。

根據起訴書，在段義和被追究的受賄罪中，169萬余元受賄款分別來自七人，超過一半的款項涉及“買官賣官”。時間跨度集中于段擔任濟南市委副書記和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期間。段的兒子、濟南市人事局專業技術人員管理處處長段斌，代替父親收受其中的52萬元賄賂錢物。

起訴書列出的行賄者名單中，包括山東省政協研究室主任、原齊河縣委書記李風臣，濟南市人大環境委員會主任昝金平，濟南市歷下區原區委副書記李平及其妻，濟南市建委主任田莊等官員；此外還有商界人士山東瑞境置業公司董事長劉幼華。

起訴書稱：2000年11月至2005年春節期間，段義和為原濟南市姚家鎮黨委書記李平謀取晉升濟南市歷下區副書記等職提供幫助，九次收受李現金、購物卡、轎車等折合人民幣37.7萬余元；2005年三四月間，段義和為李平謀取從輕受到刑事處罰及不退贓款提供幫助，三次收受李妻韓美芹所送人民幣32萬元；2001年和2004年八九月間，段義和為原濟南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田莊晉升濟南市建委主任提供幫助，兩次收受田的財物折合人民幣4.6萬余元；2002年至2006年春，段義和為原濟南市高新開發區副主任昝金平謀取個人工作調動和晉升等，七次收受昝人民幣8萬元；2006年至2007年3月，為原齊河縣委書記李風臣謀取職務晉升及工作調動提供幫助，三次收受李風臣所送的32萬元。

段義和的受賄指控，還涉及濟南市委常委、副市長郭作貴。起訴書中載明：2002年下半年，段義和在擔任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黨組書記期間，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向原歷城區委書記郭作貴索賄5萬元。

除以上在起訴書中被點名的官員，《財經》記者采訪中獲知，截至目前，濟南市人大常委會一名副主任、濟南市人事局一名負責人，以及段義和女婿、濟南市平陰縣委宣傳部長尹建海等一些官員，也被紀檢部門“雙規”。

據知情人士透露，濟南市人事局被“雙規”的負責人曾為柳海平及其數名親屬安排工作。

《財經》記者在濟南采訪期間，始終無法找到柳海平的親屬。有消息人士稱，柳的親屬由于公務員手續并未完備，案發后已全部被單位除名。但記者對此消息無法證實。

本刊記者羅昌平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