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敦實牢靠的感覺

我時常因為口拙愚鈍，落下許多郁結和缺憾。朋友在一起相聚，也是絕少有機會插嘴說話的。這樣時間久了，就會被人拿來說事，又沒有回應人家的能力，于回家的路上，偶爾閃出反擊別人的妙語，心里仍覺起自己不傻，沾沾自喜，待到遇上同類場合，重又支吾木訥，不知作何。我的口拙愚笨，基本是認定的。

見了隨社，我心里是歡喜的，因為這世上畢竟還有比我在說話方面能力差勁的。他辦畫展，我站在遠處看他，整整一個上午，對所有的來客只說：謝咧。

《南山集》出版后，我們見過一面，他將書放在我倆中間的桌案上，就不吭聲了，我也不去動他的書，我們就對坐上一陣，起身作別了。

我在隨社跟前覺著自己還有底氣，他人本身叫我感到牢靠，與他交往我自負過好一陣子，后來也認識到了自己的淺薄。

陜西的鄉俚田野，散落著許多石刻，在風里雨里經受著時間的煎熬，曾經被人棄之荒郊，長期不被看好。這些大約是漢唐時期遺落的東西，表面上也是極拙樸的。直到前些年，人們才發現，隨便那一件，都是價值不可評估的寶物，一時間，藏石之風在西安日盛。

隨社的拙，顯得很厚實，礅礅的，不起眼，不顯擺，透在骨子里，沒法限量。有一年元旦，我去長安神禾塬的賈里村，聽到村里人說的最多的便是隨社。那一日，我們沒能見上面，只看見他家的圍院在崖畔上顯得十分高朗，屋頂上的桿子，掛著一面國旗，使我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相信這不是做秀，也不為顯示愛國，陜西鄉村中還沒有掛國旗的習慣，隨社家里作何想，我不得而知，但我對此卻有著信任。

前些年，隨社以自己辦的信用社，助濟鄉俚，后來隨社還與我見過面，我也不曾向他問過，他也沒對我提及此事。為別人做一點事情，權當是給自己，這樣心里也寬展。隨社有他自己的想法，只是從不講，不耍奸巧。

有了閑余的時間，他寫字畫畫，興致所致，也吟幾句古詩。從80年代初相識至今，我一直在內心里對他的詩歌和繪畫保留著一塊恭敬的位置，不因他的不名而絲毫含糊過。在創作中，隨社漸積漸豐，于內斂中充盈著豐沛。這些年，他在藝事中變得更純粹，更透亮了，不像有些人，帶著固有的弊病，愈發自以為是，高高在上。

因能寫出一手文章，繪得一筆好畫，就覺得心理上優越，實在是不該有的想法。倘使這些與身體和生命的風格塑造，風馬牛不及，終是為文治藝者的缺憾。做人與作文，不可能夠完全統一起來，假使為文的過程，讓人格萎縮，令精神綿軟，叫銳氣與敏感蕩盡，沒有了體溫和入骨入髓的硬朗勁，文章也會稀松。

在繪畫和寫作中，隨社本人也變得更加平易。他是真自信，與多數人的方向與潮流相反，背道而馳。強大的心靈無需借助什么聞達。隨社更徹底，決絕地澄入“無名”。你可以不知道他，但你絕不敢小視他。

我與隨社每次相見之后的間隔很長，從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10年間，不曾謀面，最近的一次時間也有很長了。前天，一位朋友拉我去看一根唐代的石柱，粗闊飽滿，上面橫豎著割手的條痕，一看便知是佛堂中的大構件，敦實厚重，被棄之荒野了近千年。

晚上回到家，興致勃勃地撥隨社的電話，接通之后，便成了忙音。

馬河聲的平常生活

還是從平常的事情說起。

10多年前，我隨朋友摸黑去尚勤路中段的一戶人家打牌，常常是二半夜支攤開活，天麻麻亮收場結束，然后，我得緊忙著趕回單位去聽使喚。那幾場牌的輸贏都不記得了，當時，多數人的娛樂是在家里圍著電視機看熱播的連續劇，推麻將打紙牌，還處在半公開半地下狀態，因此，也還具有誘惑力。末了，主家每次要留住大伙，笑著臉從里屋端出四個涼盤子，一老碗長面。這無疑是在雪中送炭。

那涼菜堪稱一絕，長面現在還在我心口上熱火著，暖著我的胃。就此我也算是戶主的牌友了。那戶主不是別人，正是畫家馬河聲。

對馬河聲的牌技牌藝也沒有深的印象，只記得馬河聲每次都是被我的朋友從畫案上拽下來，按在牌桌上的。馬河聲面性軟，經不住幾句好聽話，臉上掛不住，又是三缺一，不愿掃了大家的興致，遂挽袖口揭張子。一桌牌局就這樣熱火朝天地開活咧。臨了，馬河聲先是后悔又虛耗了時間，每次定要對著我們發誓：就此收手，再不打牌。這之后，又經不住誘惑，手心癢癢，屢屢被拉下水，開打前又不忘對自己說一陣寬慰的話。

牌場上有句話：牌風知人品。

馬河聲確實光棍，牌打到交結處，才開始黑。一黑便是一個晚上。直來直去。輸急了，說起話來也不比平時，又高又滿，兩眼圈發紅。

再就是在幾次飯局上，我們彼此哼哼哈哈，說見面常說的話。印象里馬河聲總是和一隊文人走著。這時候的馬河聲儒雅，對飯桌上幽默機智的黃段子顯露出的才情與雅致，也似有淺笑懷風的表現。他不即不離，外表平靜，身上暗藏著一個鄉下人固有的精明，勤勞和機警。明面上，馬河聲此時讓人看起來已完成了從農村到城市，從農民到城里人的身份置換；暗地里，在繪畫上早已是磨刀霍霍，子彈上膛，刀操持在手里，不見鬼子不掛弦。

跟一個畫家在牌場上相識是件尷尬的事情。中國人好隱藏，做事曖昧，內方外圓，拿捏有度。有些事情只做不說，有些只說不做，有些不說也不做；有的則在桌下面說，桌面上不說。看見別人發財升官了，就覺起自個有什么地方不對，不如別人，拿自己過不去。凡事都想落個外表光滑，圖好名聲，活給別人看，從不把自己當回事兒，漠不關心自己的快樂與內心的真正自由。馬河聲沒有自個讓自個受累。自從多年前被朋友拉下水，就在其中有了樂趣，也經年累月地一直玩著，并且還樂此不疲。這與一個人是否道德，一個畫家應該如何根本無關。

他不受別人的影響，按自己的想法做事，讓自己心目中的繪畫和畫家永遠置于虛位，讓它們懸置和浮動變化著，從而激勵自己的每一次出發和到達的過程，使其具有探索、歷險和痛苦與創造的精神體驗。繪畫就是畫家本人在表達自身。無論是山水、人物、花鳥魚蟲，都是畫家精神氣格、情感體悟和生命美的表現。沒有了名利的負擔，也不看重所謂的“身份”與“座位”，馬河聲在最邊緣的地方畫畫，自己覺著清凈自由愜意，又沒有傷害著別人。

我于馬河聲，內心里一直存有一份尊敬。雖說同住在一個城市里，彼此間見面并不多。偶爾能在朋友處見到他的一半幅畫作。前一陣又看見他的繪畫集，叫我怦然心動，欣喜不已。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每個畫家有每個畫家的畫法，在這上面，人人是平等的。馬河聲厚道之處就在于，他不以自己的定見去對待別人，不自喜，也不輕看別人。一些畫家畫討巧討好的題材，馬河聲只是自己不去為之；有些個直奔錢去畫畫，而他也要生活，但絕不因此屈就自己，彎腰甘當錢的奴隸。有的畫家官位高了，畫價漲了，好心人勸他不能再老不著邊際，馬河聲也只是嘿嘿一笑，仍然做自己的事情。

1999年，馬河聲在西安的境況還不算好，有朋友要為陜西幾位青年作家編一套《朋友》叢書，邀馬河聲繪插圖，他放下手上的事情，為幾位文學朋友忙前跑后，依照書的文字內容，連夜趕畫插圖，兩套10多本的《朋友》叢書出版了，耗去了他的許多時日，馬河聲從中分文未取，也沒有一句言語，只是在自己書柜顯要位置，將朋友們的書整齊地排放在一起。

有幾回我去尚勤路馬河聲的家，總見他在桌案前讀書畫畫。他還是個愛干凈的人，畫案上的筆墨紙硯總是擺置的規矩有序，案頭上一摞一摞的書籍，也都收拾得四棱四整，用來練筆吸墨的廢棄宣紙，馬河聲也將它們疊折在一起，不隨意扔棄。他當時住的房子并不大，畫案和幾個書柜占去了許多空間，而河聲將房子拾掇得井井有條。雖說是客居西安，又要面臨生活和創作上的諸多難題，馬河聲的房子和他與我交往的情形，讓我覺著他活得很有心勁。

馬河聲是個心性極高的畫家。一是因為他的修養，二是緣于他的天份，三則可從他的作為中略見一斑。我見過馬河聲的一幅焦墨山羊，寥寥數筆，點化成金，達練而率性，又不拘一格。馬河聲繪畫的氣格極為高蹈。他對筆的體悟十分敏感，行筆過程中的提案轉折，充滿著豐沛的意趣和氣韻，且境界高古，蘊籍深邃。有這么好的身手，卻不見馬河聲張狂過，自傲過，恃才凌人過。他還是緊緊拿抓著自己，寬仁對人，誠實待己，埋頭干自己喜歡的事，見自己樂見的人，平平實實過活。10多年前我在西安的大街上老遠處見到馬河聲，像是一個進城趕集的清瘦農民，現如今，他的穿戴有些變了，還有些發福。在時間里頭，什么都會變，馬河聲的本色卻沒有變。

人來到世上，什么也沒有帶著，離開時什么也拿不走。榮也罷，辱也罷，都不值得生裝。日子得實在著過，為人厚道些也傷不著誰。畫畫為文從事藝術的人更加不易，別以為憑著手藝就該如何如何。馬河聲讓我服氣的地方正是于此：讓作品說話，其余的時間里大伙都是常人。

在一個文化與商業合謀的時代，一切似乎都可以簡化成演戲和埋單，并以此作為了斷。只要能夠分辨出誰是甲方和乙方，便找到了入口和退路，也能夠知曉該從那里開始，又在那里結束。

沒有什么可抱怨的。至少還可以忍耐。把退步視為進步。

在浮華的背后，金錢是最硬氣的。聲名和地位都在它跟前骨頭發軟。

我是從畫家馬河聲平常的生活說起的。

不是因為崇高或偉大，不存在道德的評判，也不針對任何個人。僅僅因為心頭舒坦和感覺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