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 墻
這排墻在我居住的小區里,圍著一個單位,那個單位只管墻里面的事情,不管墻外面的事情,所以那堵墻經常被人涂鴉,用途可疑的手機號碼、大頭人、我愛某某某!某某是個反革命之類的標語,小廣告,治療性病、清洗油煙機什么的,已經密密麻麻,一看就是個陰暗角落,墻根零散地堆積著垃圾,去年冬天,還有一個女乞丐在那里住了一陣,夜晚生火來烤,白天睡覺。有一日,被幾個婦女圍著罵一陣,把她趕走了。那地方的景象就像世界末日。另一個下午我回家,經過的時候看見墻邊停著一輛軍用吉普,那種吉普非常少見,看上去像是從二戰的戰場開來的,連著灰塵一起帶來,那種灰塵看起來不是這個時代的灰塵,車怎么開來的,不知道,好奇,就走近些,看見陰暗的車廂里有些微光,一床泛黃的白棉被,裹著個人那樣豎放在司機座位上,后心猛涼一下,天空陰郁,附近一個人也沒有,誰家的布在遠處的樓層上飄著,趕緊走開了。到了春天,那墻頭卻伸出許多花枝來,紅的、白的,很是熱鬧,我曾經記住了那些花的名字,現在已經忘記了。只顧了看這些花,一腳踩到一只破膠鞋,才想起來,這排墻我從來都是不靠近的。
后 面
蓋大樓的只顧正面,資金、設計、水泥、大玻璃水泥、馬賽克瓷磚、招牌、廣告油漆什么的,他們覺得夠面子的都用在正面了。后面就非常粗糙、草率、敷衍了事、甚至磚縫都裸露著。廢棄的建筑材料、鋼筋、舊電線頭、空油漆桶什么的都扔在那里,就揚長而去。于是野草、蚊子、老鼠什么的在后面瘋狂地成長起來。住在大樓里面的孩子,沒有一個要在前面玩,后面是他們童年的天堂,雖然從天堂的上空,經常要擔心著會有一盆臟水從某家的窗子里潑下來。就像他們在學校接受的正面教育,永遠是一張枯燥乏味的試卷。而被正面教育所忽視的后面,卻暗藏著孩子們的另一個世界,臟話、小團伙、老師的各種綽號、女同學的逸聞、不可以在課堂上提出的疑問、手淫、彈弓、小動物的命運、暴力、對考試制度的惡毒詛咒,在作文中他們只寫溢美之詞。正面教育永遠不知道,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是在被遮蔽起來的后面完成的,在男孩子們黑暗的內褲——而不是統一著式樣色彩的校服里面完成的。
包 裹
九點鐘不到,古玩城門口已經人頭攢動,賣古董的背著大包小包的擠在門口,等著保安開門,都想先進去搶個好攤拉。這陣勢似曾相識,很像文革結束時,擠在新華書店門口,等著進去搶購剛剛開禁出版的西方翻譯小說的人群。許多人扒著門找縫往里面張望,其實什么也望不見,那門是金屬的卷簾門,只是做個窺視的假動作而已。忽然間,下鏈子開鎖的聲音響起來,外面立即風起云涌,騷亂起來,門一破,嘩地就流進去,最前面的幾乎滾翻在地,幾分鐘后,里面的地盤已經告罄。大家占到了攤位,歡天喜地地解包袱,只聽見一片紙響,不約而同,都是使舊報紙來包裹古董。報紙包東西真是比什么都強,軟硬合適,包上什物還留有適當的空間,物件與物件之間不會擠鐵。而且,里面包的什么看不出來,小偷看不上眼。那些報紙印著的花言巧語,時事新聞、外國月亮,風花雪月的副刊文字等等,全部作廢了,為他人做嫁衣裳,打開來,里面都是瓷的、陶的、銅的、玉的、木頭的……而且都是作品,雕龍畫鳳,描金鎏彩。即便真假難辨,魚龍混雜,它也是一部活著的藝術史,從商周時代的青銅器到唐三彩到康熙時代的青花瓷都有。報紙解下后,就揉成一團塞進提包,待出了貨,再抽出來給人家包上。攤子上的東西,絕大部分都是新東西,就是假的,也要做出包漿,個個有模有樣,做工再拙劣,材料再低檔,模仿都是有依據的,好歹是個東西。最沒意思的就是那些報紙,滿紙荒唐言,現在一點都不荒唐了,它的本領就是包裹別樣東西,人家是垃圾它也要包,人家價值連城它也要包。印的都是金玉良言也無濟于事,給我包上。一包打開,那是價值連城的一個元青花,報紙噼里啪啦響一下,起個開幕式的作用,就被揉成一團丟下了,然后人生的正劇才上演。一包打開,報紙又是大呼小叫,一個新做的青銅如來佛,卻裝成歷盡劫波的樣子,報紙被撕開,扯碎,落下。到收攤的時候,真的假的全部帶走,滿地飄零的都是廢紙。
楊柯在古玩城買了幾個云南華寧出產的花瓶、罐子、油燈什么的,都是已經開片的老東西。花寧窯創史于明朝的洪武年間,據說是江西景德鎮的車鵬師傅帶來的手藝。用云南地方土燒制,做出來的東西與景德鎮就不一樣了。這些東西當年很便宜,日常器皿,碗壺盆缽瓶瓶、仙人鳥獸……不是官窯,式樣混沌古樸粗狂,有山風野氣,是景德鎮沒有的風格。可現在越來越少,因為用手工燒制的時代已經結束多年,現在制造這些壇壇罐罐什么的都是用電爐燒制,流水線生產,利潤第一,哪里還有時間去一個個地做啊。就是再做也做不出以前那種釉色了,賊綠,以前的老東西都是有著宋代遺風的冬瓜綠,所以在古玩攤上一眼可以認出來。價錢還不是太貴,也就百十塊錢,古董販子不當回事情,不是官窯。因為老東西越來越少了,已經到了少一個是一個的地步,索性只要是老東西,管它是不是土罐還是青花細瓷,都收來賣了。楊柯是北京來的。哪里見過云南地方這些東西,亮眼啊,當下買了一堆,看上去真像是破爛,也就幾百塊錢。餓著肚子淘了一個上午,抱著一堆破爛去吃午飯,賣炒面的昆明大娘說,你買這些壇壇罐罐多少錢?說了,大娘欣賞瘋子似的瞅瞅他。意思是,送我我都不要。楊柯要把這些壇壇罐罐帶回家去,他要坐飛機,這些破爛就跟他一起坐飛機。晚上去送他,他正忙得流汗,找來個紙箱子,跪在地上,把那些壇壇罐罐裹了又包,纏嚴捆緊,要隨身帶著走。他嘴碎,一邊包裹家什,一邊咕噥著,對這個花瓶說,給你穿個衣服,對那個佛像說,給你戴個帽子。末了,笑道,這些包古董的衣服,每一件價格都是它們的幾十倍。這些衣服都是我從巴黎買來的好衣服呢。又說,托運在飛機尾巴上的那個箱子就更貴了,只那個電腦就幾萬塊錢呢。隨身帶著的這一堆,買下來才幾百塊錢。邊說著,包裹就結實了,心滿意足地在床邊坐下,揩起汗來。
我告辭下樓,來到大街上,看見汽車一輛接一輛,閃著華貴的光芒,人都過不了街。那些都是價值幾十萬的機器,坐在里面的人類,看上去便宜極了。
選自《山花》200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