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時期,大理蒼山的感通寺里,住過一個和尚,名叫擔當,詩書畫三絕。他寫過一首名叫《讀騷》的詩:“山僧戒飲興偏豪,解憤還須借濁醪;好置一樽于座右,助余佯醉讀離騷。”也許是對大理那片人間最美的山水盆景心懷無限深情,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前往感通寺喝茶,這首擔當詩,銘刻我心,成為我為詩的標桿之一。與所謂的觀念和氣象沒有關系,喜歡這首詩,基于情性,基于作者真實地存在于詩中。《三國演義》開篇的那一首詞:“滾滾長江東逝水……”,作者是楊升庵,一個被發配云南的狀元。有人說,這詞也是楊升庵滯留感通寺時所寫,但它過于宏大,與大理也沒什么關系,所以盡管它天下流傳,我卻記不全。記住擔當,記不住楊升庵,在其他地方,可能會被理解為一種無知,但在云南,這是最基本的生活法則。
去年秋天,我還去了一趟感通寺。我坐的那把藤椅,半分鐘以前,一只貓在上面假寐,看見我到來,讓座,追蝴蝶去了。上茶的是個白族小伙子,穿著拖鞋,嘴上吹著口哨,旋律是大悲咒。泡好茶,也不言語,轉身就進了一個包間,很快,里面就傳出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聲音。蒼山有十九峰,感通寺所在的地方,大抵是蒼山的心臟。人所共知的大理崇圣寺三塔,從洱海的東面看過來,像蒼山的門戶。但我從來不敢視它為門戶,有了門戶,就意味著登堂入室、客廳、沙發、床,就意味著征服者和座上賓。人有七情六欲,管不住自己的是多數。如果有人,提著開山斧,一路的殺奔感通寺而來,豈不壞了山規?
午后,太陽西斜,感通寺就落入了蒼山的陰影,一同落入的,還有山下的大理古城。其間,有一朵云,帶著雨水,飄到蒼山上,淋濕了玉局峰和馬龍峰,其余十七座山峰陽光燦爛。我懷疑這朵云,是去年的那朵,去年它淋濕的也是這兩峰……
多年以來,我就這么一寸一寸地靠近云南,并懷著感恩之心,生活在它的山水之間。承蒙上天的恩賜,落生于此,讓我知道,在云南,山上的萬千物種,都有神靈附體,就連人的身上,也住著不同的靈魂,手有手魂,鼻有鼻魂,心有心魂,心不能冒犯手,手不能羞辱鼻子,鼻子不能欺騙心靈……我被一再的告知,這是人類的童年期,干凈,圣潔,知道敬畏。與此同時,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舉行的心靈和肉身的祭祀儀典,謝天,謝地,謝樹,謝石頭,謝水,謝祖,謝一切可謝之物,使我明白,感恩乃是一種生活。
我按一切古老法則的指引,與熱帶雨林中的野象為伍,知道自由;與地下的田鼠結伴,感受黑暗中的快樂。更多的時候,我像一個木楔子,楔入信奉鬼神的底層勞作者中間,像他們一樣,以最卑賤的方式存活并恪守生的尊嚴,以樂致哀,把生命的禮贊推向毀滅的峰巔。的確沒有任何理由,貼著大地的生命,尊重了神靈,死和悲,無非是把神給的一切,還給神。相信神靈,一百個巫師也只會有一個說法:“肉身有了神光,靈魂有了骨血,你還要什么呢,我的孩子?”大地的孩子們,神的孩子們,像他們的祖先一樣,什么也不再要。如果真還要什么的話,他們只想讓靈魂的鄉愁,有一個擱放的地方。
在西雙版納的熱帶叢林中,至今還游走著無數的大象。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千百年來,從緬寺中的佛爺,到一般的農耕者,誰都只看見過活著的大象,誰也沒看見過自然死亡的大象。據說,有一個秘密的山谷,是大象的天堂或說故鄉,每一頭象都能預感死之將臨,無論它們身處何方,只要覺察到死神的影子,它們都會竭盡全力的趕回那兒,并死在祖先的白骨旁邊。那兒的白骨堆成了山,那兒卻至今沒有一個人到過。我無數次的提及過金三角國民黨的殘部的墓地,幾千座墳,墳頭一律的朝向北方,北方是哪兒?云南,云南以北。
和大象回家不同,人往往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那些大地的孩子,神的孩子們,他們為自己描繪了一幅曠絕古今的魂路圖。誰也不例外,人一死,就得踏上這條路,返回祖先的原生地。你可以帶上象征你生前榮耀的美酒和金香玉,但是,要去見祖先,你必須在這條歸路之上洗掉你一生的罪孽。你殺死過一頭豬,就必須向攔路的豬神有交待;你砍伐過一棵樹,就必須向攔路的樹神了結清楚;你犯過奸、偷過糧食,也一樣的會有相應的神鬼攔住你,必須干凈,就必須一絲絲地剔除生之罪。此路之險,不亞于生之險。了卻鄉愁,原本是這般的驚天地、泣鬼神。也不知有多少回不去的孤魂,帶著恥辱和罪孽,找不到自己的司崗里、阿央白、勐巴拉娜西……
生死有艱險,鄉愁無窮盡。這些我身邊的生活畫卷足夠我寫作一生。為此,我深知,作為云南這片土地上像一棵樹一樣的生長者,我的寫作,永遠沒有高高在上的時候。如果詩歌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像一座殿堂,它應該修在山水的旁邊,村莊的大樹下,人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想,我一直在這么做,也不想在今后有什么改變。這種缺少“偉大抱負”的做法,能得到“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關注,我的五臟廟里,激蕩著的,更多的是不安與慚愧!最后,我只能坦誠地說一聲謝謝!謝謝各位評委,謝謝主辦方!
選自《天涯社區·散文天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