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

法 桐

我到西安已有五六年了，住在北郊。那時候四周還分布著大片麥田和一塊一塊的蘋果園、桃園，樹木多，心情也好。現在安插了一幢幢高樓，道路也橫豎連通，空曠清寂的感覺已沒有了，但晚上聽不到嘈雜聲，還是能安靜入眠的。要說遺憾，就是離秦嶺遠，身邊臥一條蔥蘢的山脈，那份心境是不一樣的。隔了北門南門，隔了長安，我只能向南遙望，從意念里體味讓我沉穩的濕潤和蔭涼。我喜歡樹木，在西安總看到一排排法桐繁茂著樹冠，有的未改造的路段，兩邊的法桐在空中匯合，遮蔽了夏天的暑熱，消化了紛揚的土塵，這樣的路段如今已經很少了。北郊后來栽種了大量法桐，很快就成了氣候。我租住的尤家莊，房前屋后，法桐隨處可見，一派興旺景象。我頂著星星出門，戴著月亮回家，法桐知道我謀生的艱難，也聽過我野嗓子吼唱的民歌。閑下來的日子，我坐在窗前，盯著法桐的一片葉子，發癡般看幾個鐘頭，煩悶就抵消了。一天天的，我對法桐，亦有了朋友一樣的感情。

法桐生長快，能迅速成蔭，這可能是法桐在城市普遍種植的原因。我老覺得法桐的樹身，是被某種外力突然拔高的，看著看著就長高了一截。要么是吃了什么增高藥吧？長得太快，就產生了副作用，人長個子撐衣服，樹長個子撐樹皮，法桐的主干年年都要脫殼，像是在換衣服，也像蛇蛻皮。春天剛過，一片片樹皮，被撬開似的，干枯了，掉落到地上，大的如瓦片。初脫皮的法桐樹身顏色發青，摸著光滑冰涼。過一個夏天，則呈肉色，有生澀感。來年則粗糙成為老皮，又要被脹破。也由于生長過快，法桐的木質松軟，做家具，蓋房子都不選，這反而使法桐能四季平安。但也因為沒有結實的體格，持續秋雨后突起大風，常有法桐被連根拔起。路上的汽車失控，沖撞致法桐倒地也多有見到。我曾觀察一棵從半身處折斷的法桐，有大腿粗，樹心空洞，呈現黑色，能塞進一拳。人有缺點，樹無完樹，法桐比不上松柏和銀杏，法桐沒有自棄，該長高就長高，樹皮脫落了再生一層。我依然親近著法桐，就像是親近另外一個我。

法桐的樹葉幾乎有手掌大小，在空中交替錯落，被雨水沖洗，被陽光撫摸。蓬勃的綠色，有些鋪張和散漫。深秋，法桐的樹葉頻繁凋落，最先落下來的是葉子都很大，便有了浮力，滑翔著慢慢在地上停住，路面幾乎都被金黃的法桐葉覆蓋。葉柄形似螞蚱腿，小孩拾揀一大把，玩“拔螞蚱”：以兩條葉柄相交，各向懷里拉，葉柄先斷者輸。我老覺得，法桐的葉柄，就像勤勞的運水工，從春天開始，就不斷引送水流，澆灌土地一樣，把清亮的水，分配給葉子的每一個角落。經過三個季節勞累，終得內風濕癥，骨節一定夜夜疼痛，以至不能支持而脫臼。到秋天，完成了使命的葉柄，一個個脫離了樹枝，像是被拆卸下來一般。我從樹下走過，似乎都聽到了嘎巴嘎巴的聲音。什么時候，法桐的關節才能被安裝上呢？那只能是春天，一場風一場雨，法桐又會長出新手新胳膊了。

有一個冬季，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灰黑色大鳥，從遠方成群飛來，每天于黃昏棲息在已落盡樹葉的法桐枝頭。我聽著這種大鳥短促高亢的鳴叫，感覺到了某種神秘。大鳥來自哪里我不知道，我就想會不會是從秦嶺的深處飛來的，只有綿長幽深的秦嶺，才可能養育出這樣的大鳥啊。但大鳥并不在法桐樹上過夜，天將要黑盡時，又撲打著翅膀飛走了。大鳥要到哪里去，是回到秦嶺去嗎？黑暗中，我看不清大鳥的飛行路線。大鳥在法桐樹上歇息時，糞便隨意排泄地上，點滴成片，數十日后，每棵法桐樹下，都形成了與樹冠同大的灰白圈影，石板人行道亦被腐蝕而糟爛。大鳥選擇這里的法桐做驛站，可能是因為這里比較清靜吧？下一個冬季，大鳥卻再沒有來過，就像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望著法桐光禿禿的樹冠，我想不出大鳥又在何處歇腳，竟有點悵然。

霜 花

又是一個寒冷的早晨，窗玻璃上，已結了厚厚的一層白霜。北方的冬天太漫長了，更漫長的，是夜晚。以致于人們都變懶了，不想動彈，總有睡不完的瞌睡。可是，天已經放亮了，該從已經沒有了多少熱勁的炕上，爬起來了。

孩子們的瞌睡，總是最少的。要是夜里落一場大雪，這時候還滿天飄舞著雪花，他們的笑鬧聲，會把大大小小的院子裝滿。潔白干凈的雪地，一定是被他們的腳踩亂的。那些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腳印，就像他們剛剛學寫的漢字，笨拙、可笑，卻散發著新鮮誘人的氣息。但這個早晨，卻看不到一直盼望的大雪。最先出門的孩子，有些怯生的望著霧蒙蒙的天空。院子里的大公雞，覓不到食，便來一個單腿獨立，另一個腳，被提起來，躲在肚子下面溫暖的羽毛里。憑感覺知道，太陽，在升起來，太陽的光線，都被厚厚的云層吸收了。

那在窗戶后面的一雙憂傷的眼睛，似乎被人們遺忘了。她不聲不響地看著窗玻璃，那一層厚厚的白霜，似乎便是她幻想的天空。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憂傷。是啊，她還小，她還不是大人，怎么會有憂傷呢？

小女孩先是用手指甲輕輕地劃動，白霜硬冷極了，一股寒氣通過指尖，傳到了她的心里。她使了勁，白霜上便留下了一道發青的細線。小女孩在白霜上看到了數不清的簇擁在一起的小小的白色的花朵，就像是在放大鏡下看著這些花朵一樣，它們閃耀著亮光、有花蕊，有花瓣，似乎是一種迷宮的語言。小女孩覺得身子下面熱火起來了。窗外，母親正用一只木拐在炕洞里撥拉著，把一堆堆雜亂的柴禾捅進炕洞里，小女孩似乎聞到了那嗆鼻的煙縷，那煙縷，似乎在她身體的四周彌漫。母親一起來便忙里忙外，還沒有察覺女兒的心事，還沒有從女兒那紅潤的臉頰上，看出夜里發生了什么。是啊，女孩子正在長大，正在體驗她這個年齡才會有的羞紅。那是多么叫人害怕啊！該不該告訴母親呢？小女孩多么希望母親能問問她。

慢慢的，窗玻璃上的霜，松動了，變薄了。小女孩用手指摁在霜上，溫暖的手指，便化開了一小團霜。手指在玻璃上移動著，便有了隨意的圖案，像一只鳥，像一朵云，像一個蝴蝶結。白霜也在融化，細細的水流，眼淚一樣一小股一小股順著玻璃向下流。小女孩似乎聯想到了什么，用手掌在玻璃上擦了幾下，又擦了幾下，小女孩的手，一下子變得濕漉漉的。

霜消了，霜花也變成了水。霜花，是多么短暫的美麗啊。這是冬天的花，這花里，包含著小女孩一夜的呼吸，一夜的夢和不安。

玻璃這時候已變得亮堂堂的，好像玻璃根本就不存在。小女孩輕輕嘆了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看到院墻上幾棵早就枯干了的蒿草，也看到了更遠處那幾棵柳樹黑色的枝杈，像是誰幾筆勾畫出來的一樣。小女孩覺著昨天和今天似乎是一道早就預備好需要跨越的界線，那最初的驚慌，正變成她前所未有的平穩。忽然間，她聞到了從自己身體里散發出來的香味，這香味，只有在開滿鮮花的春天的原野上才能聞到。

就在不知不覺間，天空變深了顏色，零零星星的雪花，在這個干燥寒冷的早晨，從天上飄下來了。雪花在逐漸增多，飄落的速度也在加快。一場大雪，終于來了。

吃 好

吃飯圖個可口，無關貴賤，更不在場面大小。老百姓掛牽的吃食，往往最能解饞。我到西安定居后，有幾次經過一條背街小巷，看見一家賣牛雜肝湯的店鋪，里外擁擠著人，就想著得吃上一回，這一下子給慣上了癮，每個禮拜，最少要去一次，去喝牛雜肝湯，吃牛肉夾餅。這家店鋪只有這兩樣吃食，我吃了也有五年多了，沒見變化過。店家專心而執著，不追求花樣的豐富和種類的繁多，只忠誠單一而不單調的風格，吃客也堅定著卑微的口福，只對這兩樣吃食有感情。這是用舌頭和腸胃培養出來的信賴，某種程度上，這是吃飯的宗教。

我都是大清早去吃，吃了能管一天，中午飯就不用吃了。而中午過后，店鋪就關門了，這也成了規矩，幾十年如此，老吃客都知道。兩邊的館子熱鬧著，獨這一家門板上得嚴嚴的，有時會有幾個閑人在門口打牌，有時會有一個要飯的靠在門板上曬暖暖。這不奇怪，在店家的觀念里，經營一上午，就完成了買賣。延長時間，湯味就寡淡了，熟肉也放得太久，會變色走神，這可是要毀壞聲譽的。所以，就形成了鐵一般的契約，這契約不寫在紙上，寫在良心上。來晚了，要吃，明兒再來。這又像一個民間的儀式，是限制了時間的，賣的和買的，都得遵守這個約定。

店鋪不大，開門早，頭頂吊著的電燈泡亮晃晃的。一面鑲著玻璃的隔墻后面，大鐵鍋里沸騰著牛骨頭湯，幾根腿骨露出來，光滑，發亮，上面懸浮著一團幻化不息的熱氣。去的早的人，喝的是頭鍋湯，湯淺了要續水，味道就有了差別。另一邊支著案板，擺放著各種配料。拿手一下一下捏著抓著，拿小勺勺挖著，大碗里依次丟進去切成片的牛肝、牛心、牛肚，以及粉絲、香菜、蒜苗絲，還有鹽、味精、辣子面，再舀幾勺子骨頭湯，一碗牛雜肝湯的制作程序就完成了。等著端一碗屬于自己的牛雜肝湯時，看著戴白帽子的伙計做這些動作，似乎自己也參加到了這個過程中，似乎在喝一碗牛雜肝湯前，這也是一個不可省略的環節，并延續進了隨后的滿足之中。我的眼神是虔誠的，等待之中也包含了幸福，這幸福能夠接近，能夠馬上變為現實。牛肉夾餅的牛肉，是提前鹵制的，去了骨，用刀剁爛，鮮紅色，能看清細短的纖維組織。餅子是烤餅，分兩種，一種專用于夾肉，一種專用于泡湯，是不能替換的。夾肉的烤餅是現作，隔上一會兒，就聽見一聲長長地吆喝“餅！”后面有個伙計就端著一盤子剛出爐的烤餅出現了。

我為喝牛雜肝湯，吃牛肉夾餅，得坐八站公交車，再走二百多米路，才能到地方。有時都把冒熱氣的大碗端上了，外頭天還黑著。一口熱湯喝下去，身體里頭似乎有個專門的器官就醒來了，似乎不是平時消化吃食的胃，似乎是為了盛放牛雜肝準備的第二個胃。我得了個半夜腿抽筋的毛病，夢里疼醒來，要不住用手揉搓，醫生說是因為流失了鈣質，藥片片吃了幾瓶子，沒見到效果，喝了一段時間牛雜肝湯，竟然不再抽筋，真是藥補不如食補。要是前一天喝酒喝多了，我后半夜就睡不踏實了，一直念想著這一口熱湯。臨晨五點多，我已經摸黑出門，到馬路邊等頭一班公交車，給人感覺像是去參加某個秘密聚會。我的欲望如此簡單，但分明包含著神圣的內容。這時候，牛雜肝湯就是我的信仰，就是我的天。

鋪子里的人，埋著頭，個個吃得專注。多是住在附近的人，有拉板車的，開出租車的，做小生意的，也有夾個公文包的干部，戴大沿帽的交警，長得鮮凈的姑娘，大家都奔著一個共同的目的來了。吃食在喉嚨里發出的響聲，就是對生活的贊歌。桌子陳舊，墻面烏黑，地上丟滿了擦過嘴的紙團團，但沒有人在意這些，沒有人在意隨地吐痰，在意蒼蠅飛舞，在意吃相難看。在意的是抱在雙手中的大碗，在意的是辣子調夠了沒有，在意的是牛肉夾餅里夾的牛肉是不是要求的肥瘦。許多人沒有占下凳子，只能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吃，情緒似乎也沒有受影響。一次我見一個胖子，和老婆一起來的，也沒座位，，只要了一份牛雜肝湯，奇怪的是胖子的老婆卻小巧身材，臉面生動。胖子蹲不下去，老婆就給端著碗，胖子站對面，拿筷子在里頭撈，有時兩個一起把嘴挨到碗沿邊，都邊吹氣邊喝湯。我羨慕他們，包括他們的眼神，也讓我內心潮濕。我到這里第二次就發現大蒜味道足，沒有生芽，像從地里才拔出來的，我每次都會吃掉七瓣生蒜，最多一次吃了十五瓣，店家要是知道我這么能吃蒜，估計會心疼的。一口牛肉夾餅，一口生蒜，世上最大的享受就是我現在。要說有啥不好，就是口氣難聞，我往回走的路上得吃兩片口香糖，回去還要捏一撮茶葉嚼一陣。一碗牛雜肝湯進了肚子，我滿頭大汗，鼻子尖上也聚一窩汗珠，冬天夏天都是如此，夏天出汗更多，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吃飯把我吃得累，吃得緊張，也就吃得滿足，吃得心情好。吃飽了肚子，我還奢求什么呢？我的表情已經證明了我對生活的感恩。還有一個情況，我每次吃完，鼻涕特別多，要拿一張紙狠狠擤幾下，感到呼吸通暢，人也爽快了。吃別的飯菜，都沒有導致這個后果。因為老去，一些面孔就熟識了，有時會點點頭，臉上是舒展開的，身子是放松的，心里是溫暖的，雖然沒有太多的交流，卻像是擴大了自己對人世的認識和了解。要是一兩年后還見面，有見了親人的感覺。

我有時想，再過幾十年，我都死了，許多新時的流行的東西也換了模樣了，但這牛雜肝湯，還是這大碗，還是這味道，一定還吸引著那時的人。如果人能轉世的話，毫不奇怪，吃客中一定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