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個人的世界觀

玉江兄的散文，像他平常里做人做事，屬于“閑不下來”的一派。

在我的認識里，散文里的“閑”是人生的境界，是修養，也可以說是品格，和“自在”一詞比較靠近，是忙里偷來的“閑”。毛主席一首詩里引過“閑庭信步”一語，一個人的個性里，閑和信并存才是飽滿的。散文不宜有閑氣，閑心也不宜重，不宜用散文休閑或示閑，散文不是八旗子弟的鳥籠子，不是退休老人手里的劍，“譬如金魚，第可供人欣賞，烹而啖之，必無味矣”。散文寫到了金魚的境界，也就不叫文學了。

玉江兄的散文差不多都是從忙里偷出來的，寫得急，但急中又有著鎮定和從容，這是他很難得的一面。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陜北延安的寶塔區，他是那個區的區長，他當時說的一句話讓我記憶很深，“我以前最大的人生理想是當個民辦教師，現在做區長了，早夠了。”這是閑，這閑也讓人尊重。再見的時候，他是志丹縣的書記，更忙碌了，我們聚會過多次，他也盼望著和朋友的聚會，但沒有一次是囫圇完整的，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因而每次都要說很多抱歉的話。上個月，志丹縣中學的一位教師給《美文》下半月刊（少年散文）寫來一篇文章，文章的大意是一個中學生沉迷于上網，母親沒有辦法，哭著四處求人，祁書記聽說后把學生叫到辦公室，最后，伸手指拉鉤盟誓，現在這個學生完全變了樣子。這個文章的體裁寫法不太適合雜志刊用，因此沒有采用，但這件事編輯們都記著呢。我把這件事告訴給他。他說“有這回事，那個孩子不孝順，我很生氣。”玉江兄是個有情懷的人，我給他出過一個難題，我問他：年輕時候的理想是做民辦教師，現在是縣書記，理想是什么？他的回答讓我和他碰了兩杯酒，他說，“斷案！以前在大堂上，有惡人欺負窮苦人，衙役把惡人綁上堂來，竹簽子往地上一扔，打三十大板，多氣派。”志丹縣是革命先驅劉志丹的家鄉，以前叫保安，毛主席寫給丁玲的那首詩就是在那里寫的，中間有“保安人物一時新”。1936年，中央曾在那里定都，又有紅都之稱。現在的志丹縣是陜西的經濟大縣，人均收入位于陜西省首位。

玉江兄寫散文已有多年，出版了六本散文集。他的散文以寫“舊事”為多，多寫他小時候的苦日子。記憶是一個人的世界觀，一個人如何認識從前，也意味著如何開展以后。對過往經歷的追念，如果僅僅停留在情感的層面，意思就不大了。他寫舊事卻不顯舊，且有一層質的亮光，就源于他對人生的反省，從過往的苦澀生活里提煉出對今天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出來。舍利子是什么？應該就是平常過日子磨練之后的升華和結晶。舍利子是結實的，火燒不碎，且晶瑩有光。從他的文章中我得出一個道理：一切認識的根都是回憶。

玉江兄的“話從前”不是閑來無事，也不是玩弄風雅而寫文章。他是在反省生活。做事情的動機是很重要的，比如劍，在武士手里，在運動員手里，和在退休老人手里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再比如罌粟，用于治療就是藥品，用于別的就是毒品。寫文章也是這么個道理，古今以來的大文章，動機先是大的。

玉江兄的散文寫的樸素，寫的頷首低眉，沒有習氣感，古人行文講究“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他的散文在這一大輒上。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