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顏色
畫畫講究線條和色彩,線條是骨頭,色彩就是皮膚,感覺是心。而不同的人對色彩會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比如綠,我從小到大都喜歡的顏色,是女軍人的那種。她一直是我理想中妻子的顏色。單純、干凈又很明快。但人一定要長得白還要有水色。有水色就有活力。
我小時候住在鄉村,就聽到過一個女人罵另一個女人是妖精,是騷狐貍,如何如何地勾引人家漢子,連蹦帶跳罵得雞飛狗跳。說來也是,那個被罵成狐貍精的女人卻真的是有幾分姿色,也會收拾打扮,襖是襖,褲子是褲子。而罵人者往往長相平平,既沒有線條又缺少色彩,只不過是心里嫉妒得慌,罵完狐貍精又回去罵自家的男人。
其實古書里的那些狐仙們個個美白如玉,水靈得就像掛在墻上的畫,招一招手來了,揮一揮手去了。山光水色間一團團的青氣著實讓人想入非非。飯香時,她們擺好了美味佳肴;月亮下面,她們的微笑像絲綢般柔滑。這些雖然是男人們的意愿和志向,但她卻給人帶來了美好與希望,也帶來了藝術和享受。
數年前,我曾請人刻了一枚印章就是“白狐”。我想能沾一點仙氣帶入畫里。我曾懷疑白狐是人精養的東西,他們要吃飯,要洗腳還要睡覺,敢愛也敢恨。人是實的,畫也是從實處入手。我們感覺著血液從皮膚流過,我們用墨作畫,由實到虛,尋找著自己的心靈和語言,也尋找著自己的那塊顏色。
龍首原
我住在龍首村已有二十余年了。
初到龍首村,周邊還有大片的田野可看,莊稼的味道可聞,有大明宮的遺址可游。大明宮是一個很好的去處,我向來人推薦并帶他們去過。站在大唐宮殿的廢墟上遠遠望去,綠油油的莊稼錯落起伏的節奏可想當年的輝煌和博大了。行人踏著田埂在晚風中放飛自己的心情,也不知今天的大明宮村民在廢墟上耕作時會不會一犁下去碰到了大明宮廁所。如果那個味道真的還在,大明宮會越來越香,大明宮的氣象永遠都不會消失。我曾在附近一家農戶看到盛滿谷物的陶罐,我認定她就是大明宮的種子。那些種子已經花白,我懷疑這種色彩就是那天蹲在大明宮麟德殿旁老者滿頭的白發,蹲著的姿勢活像一尊石獅,要么他是古人雕琢的,要么他的前世給大明宮造過門獅,修過大明宮的地下水道。而那天大明宮門前也確實流著一片子的水。一個女子赤著光腳走過,夜晚還有人踩在高處借著月光說話,那么一千多年前的大明宮人說什么呢,是一些家常話嗎?他們的肉體不在了,但他們的靈魂還在,味道還在,他們的靈魂在夜里變成了像黑色絲綢般的光亮照著大明宮。
而今天已看不到田野了,也聞不到莊稼的味道。我站在龍首村的十字路口等著綠燈亮了好走。
天和水
泛一葉小舟平平地躺在上面,順水擺過一拱低低的橋洞,感受水天一色的空蒙。抵達那一片竹林,有幾戶人家,籬笆圍著庭院,有一村姑迎來,泡上一壺荷葉茶。此圖在終南山里。
蒲公英
蒲公英在我的家鄉有另一個名字是叫金剛。讓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那個看上去一副飄柔樣子的蒲公英怎么會有一個如此堅硬的稱謂。我聽過水滴石穿的道理,難道蒲公英有水堅硬嗎?
我不知道蒲公英的記憶是從何時開始的,但她肯定是圍繞著人的生長方向的,與土地,與風與自己的姿勢,當然還有表情和呼吸,還有被村童捕捉時產生的幸福和快樂。這些記憶也是每個人的成長過程。比如我們今天辨別任何是非的參照物,與我們小時候的記憶有關,小時候是根無論我們走多遠,根都連接著父親母親,因為蒲公英也有自己的記憶。蒲公英在大地上紛飛時也就找到了一種釋放。然后停留一處,落地和根,這是北坡上放牛娃的話。我們有廣闊的空間,田野一眼望不到邊。風吹著,人沒有一點睡意。我忽地想,毛驢拉了一天的石磨需要打個滾放松一下,人也得找一個口釋放自己的能量。人從出生到長大、上學、唱歌、跳舞、戀愛、生孩子、勞動,然后慢慢老去。
我相信,一個二十歲的人絕對干不了一個四十歲人的活,即便二十歲的人受過良好的教育。這便是人的年齡局限。有時經驗比知識對人更為重要……快樂的是多少年以后我又聽到人們贊美蒲公英。滿天紛飛的蒲公英又在我眼前起舞了。蒲公英還能治愈各種刀傷,養顏美容且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我抬頭一看,四座的人都驚艷了。她說自己就出生在蒲公英的故鄉。
空鏡頭
從郵政區域劃分的編碼看,靠北的兩個版塊,如同人的上嘴唇和下嘴唇,涂著一抹紅。它使人產生聯想。想到皮沙發,也與我曾經去過的地方近似,更像是一個拉鏈,打開來一層一層的美妙,有石頭,有河流,或許還能遇上一兩個人。但卻偏偏遇到了一群鳥,白花花飛走了。人頓時失去了平衡,全都被綠色打濕了。如果當時能有一點紅,在對面或是在有寫著數字的大石頭前,一起拍張照片留念,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如果有興趣再朝前走,是一個凹字型的口,從這里遠望是一片浩渺的湖面。
一個人
我在興國寺的時候,就聽說有一個人好酒,酒后作畫,畫作冷艷,如同美人出浴。
那個人長相清廋,手常插在褲子兜,有時插一只手,走起路來都是直線。我平時只是偶爾遇上那個人,加上興國寺的寂靜,況且我課余也多一個人走,又不會與人拉話,更與那個人搭不上話了,只是想想而已。再說我那時心情也復雜,因為我還注意著另一個女人。更不知怎樣與人家搭話,幾次碰上面想好要說的又什么都不說了,就這樣一晃,學生生活很快結束了。
我想,上帝肯定知道這些事情,上帝說,你嘴笨就那樣笨著吧。
又是幾年過去了,我畫了一幅畫去參選,好酒的那個人就去當評委。上上下下那幅畫被折騰了無數次,他都極力舉薦,當時還有一個在場的評委支持,那幅畫在一片反對聲中最終以補充作品留下來。但那幅畫真的幸運,給我帶來了一片鮮艷、一片玫瑰。
再一年冬天,我回到老家,暖陽下兩頭小牛犢伸長脖子夠著吃掛在土墻上的紅苕蔓,門洞下立著一位黑衣老人,像酒缸,當時的情形,我立刻想到少陵塬環抱下的興國寺房舍、溪流、林木和小路,一個人站在素描院的門口,望著他的背景遠去。
微風中天空高得像要把人的魂吸跑了,那時多么需要相擁在一起的感覺啊。
富 溪
離老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村子名叫羽西。村邊有一條河叫色河。行人出入習慣了都喜歡跨步一躍,而不再踩小溪里那塊石頭了。這樣的動作有時遇上女人就十分好看。我在那里呆過兩個下午。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整個莊子都搬遷了。據說村名還用著。而我是想象不出它現在的樣兒,至少當時那片淺水里的蘆葦是不會有了。暮色如花的飄渺也不會有了。
我知道這種蘆葦在老家是叫羽子的。羽子有好多的用途,比如能入藥,能編席。老家人戶戶的土炕上都少不了用羽子編上兩頁席。一來阻隔灰塵,二來夏日涼爽。其實我最早聽到羽子這個東西時,總認為是一個住著女人的地方,有一條小路通往秘處的房舍,有著一個美麗的村姑,兩條長辮子甩在屁股上,頭上圍著花格子方巾,細細的腰,步態輕盈的背景。這就是后來我才明白為什么夜里睡覺經常在夢里翱翔。估計與那羽子編的席有關。我懷疑有人將羽子頂梢的白花花的羽毛編進了席子,從而造成我是一個多夢的人。好在我沒有長出羽來。我經常獨自想,肯定我的前世是跳天鵝湖的,或者男女花樣滑冰。如果那樣,該是多么浪漫又快樂的事情呀。
村 莊
這里曾經是村子的中心,村民心中的白菜心,也是村子里最體面的地方。支書、村長、婦聯主任在院子里有辦公室。院子里還有醫療站,面粉廠,有一座老房子駐過學校,高音喇叭就墩在老房的房頂,村長就是通過喇叭對人喊話。通知開會,一連要喊數遍,見仍沒有人來,又趴在喇叭上大叫,開會,再通知一遍,不來的人扣工分。這招果真管用,村民都趕來了。院子里立刻坐滿了人。女人們坐在草墩上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如同麻雀;男人蹲在地上抽悶煙,村長臉紅脖子粗地說著話,比在高音喇叭里聽到的聲音還要兇。另一種聲音不是村長的,是辦公室主任的。他仍舊是對著喇叭喊,好消息,今晚有電影。這個聲音比村長細溜,孩子們最喜歡聽,話音剛落就已經有人搬磚或壘了土堆在放電影的村委會門口,隨后是各式各樣的大、小板凳,一起等待那一場電影。
夜色降臨。露天電影的場子里青年男女擁擠在一起你推我拉,老年人站在一旁望著墻上掛的銀幕充滿了無限的憧憬。而電影真的開演了,他們卻已困倦得不成樣子,要么回家,要么靠在墻角睡上一覺。還有躺在麥垛子旁第二天才醒來的。
記憶中那個院子的門外,朝東有一個簡陋的公廁,幾年后遷到了院內西南一角,仍是簡陋的那種,只是糞便坑改造成磚土結構。隨后不斷地翻新改造,大概是想多收一些糞便吧??筛膩砀娜ィ炊鴽]有人去了,經常是豬在里面吃屎。
糞土是莊稼的寶物,在鄉村每日都有趕早拾糞的老人。糞是堆在自家門口并用土蓋著,似乎那個年月家家戶戶都在興堆土糞。堆糞成為一種攀比,一種時尚,一種勤勞的象征。有句老話說,蓮花美艷卻生于淤泥,小孩兒最愛玩骯臟物。
我們潔凈如土。
眼界
從我記事起,家鄉人吃水都得從數十米深的井里往外絞。遇上水緊,特別是到了寒冬臘月,人們得起大早提著水桶去排長隊,半天才能絞上一擔水。人口多水量少,井口一個冬天都結著一層厚厚的冰凌,這是我害怕看到的,就是今天看到洞口和窟窿之類的東西仍有一種惶恐心理??纱笕司褪悄菢硬仍诮Y冰的井口絞水。后來有一部電影叫《老井》,看完了就不敢再想,那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情呵。
后來與朋友閑聊,忽地想起當時害怕的真正原因是,我當時人小看見什么都大,而大人什么都大,比如腳,大腳踩在那里一定是穩實的。
人是個樹
院子里有一棵樹。身子直溜溜的,看上去是沒有什么趣味的。但有一天我從樹下走過,忽地覺得有一種磁力,是由樹產生出來的那種吸引力。不由人一愣。再抬頭。又高又大的樹顯得人實在是太小了。
樹上沒有鳥,但地上有白花花的鳥屎。我脖子上就曾落過從樹上掉下來的鳥屎。當時院子里有人看見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笑。想必還有人遇到過。下一個會是誰我不知道。自那以后,我每次從樹下過先得躲開落鳥屎的地方。
我的工作室就在樹對面的一棟四樓上。樹頭早已超過我樓層有數米。樹綠、樹黃、樹紅、樹白都是我心目中那一片樹蔭。當然院子里還有其它樹。比如銀杏、玉蘭、紫槐,但就這棵樹神。它在院子的中央,接送友人都以這棵樹為記。見面時的喜悅,道別時的依戀,樹是全都知道的。每當傍晚時分,鳥兒回來了,孩子們嘰嘰喳喳圍著樹繞圈圈轉,一直轉到夜幕降臨。院子慢慢開始寧靜。
樹和人一樣是要交流的。樹不僅自已交流還要和鳥交流,只有人可以把樹按照各自的想法賦予它不同的用意。齊白石說,畫樹要畫直。如果從實用的角度當然是直了的好用。其實白石老人之前的徐渭、朱耷都是直的,這兩位道人都是齊老的最愛,齊老曾恨不生前三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即便拒之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我估計白石老人說的這名話指的是一種氣,氣要直,氣直方可跟生命發生關系,跟藝術發生關系。而樹在現實生活里是有姿態的,也是爭氣的。樹就是人,人就是樹,一棵樹就是一個人。
野 風
一條路直通村子北面的山坡,半坡有我家八分地。種過麥子、棉花,還種過谷子,收成都很一般,好像也點過幾窩西瓜,全都長了蔓了。惟有地頭的一個柿子樹,長得豐碩肥大,連埝頭的蒿草都與人齊了。
柿子樹在冬天的陽光下泛著銀灰色的冷光。單看造型實在是沒有什么樣子,光禿禿的,遇上野風還有一點陰森感,有時會引來一陣莫名的瘋跑。
但我平日一個人是不敢去北坡的,因為老聽人說北坡有鬼,但北坡上是真的有一片墳地的。我認定那野風就是鬼吹的。鬼是什么樣子沒有人見過,但說鬼全都明白,而且都怕。
一次我跟人家割草往回走時就看見一股野風卷一株蒿草在坡地里浪飛,并且朝我這邊卷來。我想這下完了,腿腳全發軟了,像被什么東西咬住了。伸手去摸,是棗刺掛住了衣角。我慌忙從土埝上溜下去,弄得滿身粘著黃土,瞪大眼睛舉目張望,我是多么需要人幫助啊。
后來,北坡看西瓜的老人說,他當時就站在不遠的地方。
情 緒
一個人坐在土墻圍的院子里納鞋底。大門虛掩著沒有一絲閑風,天空有飛機的聲音飛過,但看不清飛機,只有一條長長的白線在藍天里,然后慢慢變虛,有時飛機在一天里能繞上幾個來回。
納鞋底的女子第一次從屋里出來就望見飛機的具體位置,再一次從屋里出來端一盆水澆在花子樹底下,再望望空中飛機留下的那一條白線,然后坐下來繼續納鞋底。
土墻上長著的毛毛草都沒有人動過。土墻邊還靠著一個粗笨的木梯子,它能提供人爬高的機會,滿足好奇的心理。當然梯子可以幫人晾曬衣服掛繩子,更可以踩上去扒高看遠處,可以看很長時間,一直看到黃昏。但這個黃昏是出奇的寧靜,連一絲的風都沒有,只好盼著后半夜會不會有點什么動靜。
千 戶
我們說要走向世界,其實世界就是一個村莊。我們是村莊的成員。動物是我們的鄰居。樹木是我們的圍墻。我們不僅要耕種,要收獲,我們更需要互愛互幫。
呼 吸
從窗戶外面朝里看,炕上藍格格的單子上停著一縷陽光。這是早晨八九點鐘,太陽直著射進去的,輪廓線都非常清晰,色調呈乳白色,氣息自然清香,就一種姿勢都非常幸福了,何況旁邊還有一條提花浴巾,真是讓人神往了。
這是我偶然翻到的一張照片。旁邊是個女的,身穿白褲藍襖,照片里當然還有其他人。背景是一片快要成熟的包谷,時值暮春,仍能感到有一絲涼爽的風。
回過頭再見陽光升起,才發覺人生其實最重要的是找一些吃的東西,找一些穿的東西,再找一個愛你的人。還有找到一些可以……
選自散文集《花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