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生意好。(提袋內拖出一雙涼皮鞋)真是鬼在作怪,穿起走路,拖沓不堪。走不上三條街,腿就綿軟。平時走路,人家說我“健步如飛”。一穿上這雙鬼涼鞋,嘿,膠水就粘胯,又慢又累人。丟了吧,八成新,舍不得。究竟是啥毛病,請老師傅指點,整治整治。
■:(接過涼皮鞋看)起碼穿過三個夏天了。剛買那年,穿上走路,還合腳吧?沒毛病吧?
●:那時候不覺得有毛病。第二年走路,就不舒服了。今年更糟,我都不想穿了。
■:(雙手舉鞋側看)剛買那年,鞋底還是平的,很合腳。今年就不行了,鞋底中間一截凸起,頂你的腳板心。跨一步,頂一下,當然不舒服。等于是在用腳板心走路,當然又慢又累人。人走路,全靠前跖和后跟承受自身的重量,這樣步伐輕快。腳板心向上拱,呈弓形。若是平底腳,腳板心承重,參軍都不收。為啥?走路累嘛。鞋底中間一截凸起來,頂著腳板心,正常的弓形腳也等于平底腳了。走路拖沓,腿桿綿軟,毛病就在這里。
●:原來是這樣啊。(舉鞋側看)唉,我枉自讀書,又還懂科學,就是看不出毛病在哪里。經你這一指點,我才明白。不過,鞋底中間一截,我就想不通,為啥會凸起?
■:這話怎給你解釋呢?其實鞋底中間一截沒有凸起。我只讀過小學,論文化,沒得墨水。打個比喻說吧。三人排隊伍,你夾在中間。前后兩位,身材同你一樣高,頭頂同你一樣平。到后來呢,前后兩位頭上受人踩壓,頸項越縮越短,就把你顯高了,就像凸起來了。(指著鞋底)你看,前一截受前跖踩壓,后一截受后跟踩壓,要不了一個夏天,前后兩截就凹下去,中間一截就顯得凸起了。
●:這是牛革硬底,怎么一踩就凹?
■:(大笑)哪有啥牛革硬底啊,這是用薄牛皮一層蓋面子,訛你的眼睛。下面充填泡沫塑料,降低成本,他好賺黑心錢。踩不久就凹下去,那是肯定的。報上說豆腐渣工程,那是防洪堤,一沖就垮。你這鞋底夾層,是用豆腐渣和屁做的,一踩就凹。從前制作皮鞋,講究規矩,真是牛革硬底。現今是不是人都在開皮鞋廠,一窩蜂大家上,只圖賺錢,哪管心黑。不怕老師笑,我若有本錢,也開廠去了。守在菜市場外,日曬雨淋。臉上手上,烏貓皂狗。城管隊來了,收撿攤子跑……
●:好好好。老師傅,那就麻煩你剪兩塊牛皮,一前一后,粘貼在凹上吧。這樣鞋底就平了,就好走路了。
■:(嚴肅)老師天天陪老師娘去菜市場,聽不見背后說老師是寫字家,寫一個字一千塊錢,真是一字值千金呢。幸好老師不當官,百姓有福氣。老師若當官,肯定查不出豆腐渣和屁。就算查出來,也敷衍了事。兩塊牛皮粘貼凹上,真正問題沒有解決,那怎么行。我吃這碗飯,第一就要揭開(指點鞋底)這一層訛人的薄皮皮,有豆腐渣就掏出來,有屁就放出來,不能讓這泡沫塑料繼續作怪;第二就要填平凹窩,然后蓋回這一層薄牛皮;第三還要打磨光生,保證老師穿起合腳,走路風快。
●:謝了謝了。老師傅,你暫時在這里好生做著,安心等著。哪年我在爪哇國當了國王,就接你去當宰相。
■:(笑)好嘛。明天下午取件,三塊錢。
夜蟬與雪蕉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文內出現夜晚蟬聲,人多置疑。置疑有充分的理由嗎?有。國土如此遼闊,南北氣候大異,東西地勢迥殊,其間又有丘山與平原的差別,鄉村與城市的不同,蟬之生態,各地互異,自不待言。蟬聲人人聽過,但并非每個人都聽過夜晚蟬聲。在下少小居家川西縣城,門前古槐聚蟬,噪聲都聽厭了。回想起來,確實沒有聽過夜間蟬噪。后來居住成都,城內人家庭院多有喬木遮蔭,慣聽蟬聲,不過夜間未曾聽過。我未聽過,姜白石卻聽過。“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是其名句,可以作證。或以為晚者黃昏時分也,非夜也。那么請讀辛棄疾的名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可知夜晚蟬聲定是有的,只是我的耳福太淺,未曾聽過罷了。
近年認識一位山居的退休工程師,年年炎夏必去他的別墅躲避炎熱,在那里就親耳聽見夜間蟬噪,想到“古人豈欺我哉”這句話。別墅中庭胡桃大樹,兩人合抱,美蔭覆宅。樹上終日蟬鳴不絕,唱三種調。一種是大吵大鬧。蟬體大,色棕黑。二種是緩吹緩奏,蟬體小,色淺。三種是女高音尖嗓子,蟬體最小,色青翠。傳說齊后死化為蟬,登高樹以鳴冤,或許就是這種蟬吧?我聽見夜鳴的就是這種青翠色的小蟬,當地俗呼金蟬。前幾日那位退休工程師回成都來,我當面請教他夜間聞蟬的疑問。他說:“夜晚炎熱不退,蟬子就有叫的。”若是涼風夜,氣溫低,蟬類活力減退,無力鼓腹,就不叫了。總之,還是信任朱自清吧,我們切勿輕易言無。世界太大,吾人所聞太窄,輕易說某事物絕不可能存在,便不免貽笑大方之家了。陳寅恪告誡說:“言有易,言無難。”歷史上的事情如此,自然界的事情也是如此。
類似的還有雪地芭蕉的疑問。王維一幅名畫,庭園積雪,芭蕉猶綠。白雪綠葉,反差怵目,人遂以為不可能有這樣的景觀。此蓋囿于日常經驗,以為芭蕉必是嶺南熱帶植物,一定不識冰雪,豈能立于雪地而猶綠哉。殊不知溫帶也有芭蕉也有雪,湊在一起就提供了異樣景觀。一九九二年一月某日,我在成都南郊雙流縣的棠湖公園,那一天下大雪,而芭蕉還綠油油的,只是葉上未見積雪,而滿地皆白了。當時心中快樂,找到根據替王維辯護了。記得有文章說,白雪綠蕉放在一起,正是想象之美,藝術之真。王維具有藝術敏感,那還用說。不過雪地芭蕉很可能就是他的眼前景,何勞想象。
選自《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