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狹窄的巷道走進去,或者從一座標明自己是“××村”的石牌坊、木牌坊、不銹鋼牌坊,或者就是銹跡斑斑簡單的鐵架門走進入,就發現這是發育不良的城市的局部。無數的人在七高八低、向天空和四周拓展著體積的樓房和狹促的街道上生活著,穿梭著,蠕動著……
離開祖先留下的花一樣綻開在山坡上、草原上、河谷中、平原上的房子、窯洞、帳篷、木樓等被時間摶造的居住形式,好像離開的是一些低三下四的生存。我們想住在城市的樓宇里,甚至住在那些只為少數人打造的高尚居所。
但這確實是很難企及的夢幻!是一群臆想癥患者像嚙齒動物一樣在黑暗中磨牙。當我們的目光被那樣的樓房吸引著的時候,內心的目光只能自卑而敏感地轉向。事實上,更多的人只能居住在城中村這樣被前進著的城市遺忘的角落。
黏稠的人群,咳嗽,大聲地吐痰,油煙,煤氣,晃動著的蒸氣,無法繞過去滿眼的臟,堆放垃圾的容器形同虛設,人們順手扔掉一塑料袋垃圾,并且讓垃圾在半空中散開。還有飯館——我很少在這些飯館里吃飯,我害怕看見大師傅們粗壯的黑手,指甲縫里的黑,白大褂、圍裙和抹布上的黑,還有污水,蒼蠅,滿屋的唾沫,一地劣質的擦嘴的紙,一個沒有眼色的老板娘在客人吃飯時就揮舞開掃帚……
敞開著的店鋪、狹窄的院落、出租房、老人活動中心里,都是賭博的男女老幼,到處都是麻將聲、臺球的撞擊聲、撲克牌的聲音。為了也許是很少的賭資,幾個人爭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各種各樣的狗在村子里叫喊著,它們的聲音讓本來就吵鬧不堪的地面更加煩躁。
還有診所。一張擺著搪瓷盤子、病歷、處方、血壓器的桌子,一個放西藥品的木架和放中藥的柜子,一塊門簾把一間房子一分為二,后面就是打吊瓶或者給女人們檢查身體的地方??粗切熘犜\器穿著白大褂的大夫,我的心就開始發毛。我自己是不去那里看病的,我知道自己在城市里沒有幾個親人,所以我必須好好活著。
繞不過去的還有貼在墻壁、電線桿、廁所上面的治療梅毒、濕疣、淋病、花柳、陽痿、早泄的廣告,和那些總是占據著顯赫位置的發廊,它們還有另外的名字:美容廳、休閑閣、唱歌坊……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居住在城中村,而是居住在一個整體上墮落著、腐朽著、糜爛著的世界之中。
但城中村仍然是我難以忘懷的地方。因為即使住在那里,我好像也沒有停止過“奮斗”。我的生活始終向上生長著。我的關于離開城中村的理想就點燃在光線不足的房子里。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成為歷史河床上的一塊有價值的石頭,但面對呼嘯而過的時代的黑火車,我也想擁有一張車票,哪怕是一張站票也可以。
十三年后,我終于住上了自己比較滿意的樓房。可回頭看去,那幾個我居住過的城中村還在等待著挖掘機的轟鳴,還在翹首期盼在廢墟上新建的文明的落成儀式和伴隨著的歡呼。
克制的身體
我莫名其妙地推開一扇門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在舞廳這個空間里,我想完全把自己拋開,連靈魂也像唾沫一樣吐出去。但是我并沒有向那些女人伸出手。不是因為膽怯,而是突然間沒有了欲望。我不相信這樣的接觸能給我帶來快感,我不希望摟著這樣的腰如抱著一根光滑的樹枝,前行、后退,靈活地旋轉。因為心里有無法壓抑的本性的癢,我更渴望在另一個空間里將她們一層層剝開……
——那是我在五路口一家服裝廠打工時的經歷。那時盡管非常年輕,但我也早已經知道了大多數正常的人都知道的關于男女之間的一切。黑夜里,身邊的人總是談論著女人,那些有過女人經歷的人更是在炫耀著他們的經歷。但他們對男女之事夸張的描述也讓我們這些單身打工者遭罪,誰能在這樣的狀況下安然入睡呢?我們在輾轉著身子,在唉聲嘆氣,在想像著什么……
一段時間,一些同事只要有空,就會站在賣書刊的小攤販那里,看著封面上那些衣著暴露的女人,羞澀地挪移。他們的心里正在進行著一場斗爭,最后他們終于橫下心來,買或者租上一本,然后爬在架子床上,通過里面的文字和圖片發泄著身體里的男性荷爾蒙。他們在黑暗中琢磨著女人的身體到底是不是仙境。
一些人還會隱秘地光顧那些錄像廳。他們會神秘地出去,然后在很深的夜里裝作若無其事地回來。但實際上,過不了幾天時間,他們就會在我們面前眉飛色舞地談起自己的“見聞”,什么屁股、奶子、陰毛……唾沫飛濺,粗話亂出。
我沒有參與他們的口唇的狂歡并不意味著我比他們有忍耐力。在夜里,我不光和他們一樣在幻想著女人的身子,我還會想起自己曾經愛戀過的那個女孩,她的飽滿的身體本來是有機會屬于我的,但是因為我的落魄終于使機會歸零。
我甚至還想到過更危險的行為。我想效仿一個來自甘肅隴東的男同事,在暗夜,在一些小巷子里專門破壞女孩子的身體。但我不敢。他已經進了局子,一個多么好的從山里走出來的單純的男孩子,我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他的那雙眼睛清澈,純凈,沒有一絲雜質。但誰能想到在那段時間里,他卻使夜成為危險的夜。
我也很慶幸因為自己的克制,才沒有讓魔鬼沖出皮膚。就算現在開始變壞,我想自己也不會再壞到什么地步。而他以及更多不能守住自己的打工者,大概連重新回到土地的機會都沒有了。
但是,在城市里克制地生活仍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面對無所不在的情欲生活,難道一個單身的進城打工者卻要視而不見嗎?每當我看到那些進城來的男人,我就想問,他們是不是也會被女人、性以及類似的困惑所糾纏?而當幾乎所有的進城男女都存在著這樣的迷茫的時候,到底是我們進城進錯了,還是城市自己出了問題?
女人最可愛的地方大概仍然是她們的隱秘性。但城市里的女人卻明白無誤地擺在那里,像綻放在黑夜里的焰火,我們能視之而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