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日子
人們散居在這里或那里,構成城市的分子離子,是城市源源不斷的血液,街道是他們游走的血管。簡單的日子需要切身感受,不只是時間的因素,往往需要特別的心境。
小區對面是一個廣場。幾株不知名的樹,葉子幾乎落盡,梢頭掛著的紅果愈發醒目,瑪瑙一般透著瑩亮的光。還有杉樹、冬青、紫槐……讓廣場多了清新和淡然。旁邊是一座清真寺,整潔寬敞,刻意修飾的門廊前面,依稀可見搭著支架的葡萄藤,或者是紫藤花。光禿禿的藤桿,扭結在一起,顯出曲線的魅力。
黃昏時分,我走在碎石鋪就的小徑上,聽廣場對面酒吧傳出舒緩的音樂。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有著某種轉瞬即逝的、憂傷的情調籠罩著。月亮過早地升了上來,即使微黃,也使星星黯然失色。月亮高懸東邊的樓頂,挑逗著城市忙碌或者閑散的人們以及城市里愁腸百結的巷陌。城市就像一座雕刻精良的贗品,不斷復制著相同的高樓和街道。還有美容院,人工湖,休閑山莊,浴足屋,KTV演歌房,假牙,隆胸,人造美女,人造帥哥,假新聞。大樓的緊鄰是一個建筑工地,鋼筋水泥的森林,把人們的目光撞得生疼。我的身體幾乎要迷路,幾乎讓思想淹沒在喧囂的市聲中。我極力睜大迷離的眼睛,把目光搖曳于吸引我的一切事物,旁觀城市發生的一切,有茫然的味道充溢于我的內心。樹葉飄落著,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可能飄飛一片下墜的枝葉。我的日子跟落葉一樣,僅僅只是一個下墜的過程。
日子漸次散漫,城市的夜逐漸打開,然后轉向燈光迷離的咖啡館。暫時還未沉睡的街道,在黑夜來臨的瞬間延伸,直至透出霓虹與音樂的吧臺前。一家家的門敞開或微閉著,侍應生佇立門前,擊掌招徠過往客人。我在一家咖啡館幾乎呆了一整夜。我推開虛掩的門扉,門卻抵擋著我的推力。我停了下來,茫然的雙眼對昏暗的路燈顯得體力不支。
這是一家寬敞而有格調的酒吧。墻是仿瓷貼面,掛幾幅西式油畫;木制的天花板綴滿清庭式宮燈。沒有胭脂俗粉,沒有濃墨重彩,不事雕飾與堆砌,在分寸拿捏之間,顯出舒適和簡潔來。回廊的寬敞處,騰出一方空地,安頓著一個演奏臺,旁邊放著五顏六色酒瓶的吧臺,酒杯和酒瓶漸次排列。賓客肩膀挨著肩膀,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碰著了笑一笑,算是道歉或者招呼。我一度在這家咖啡館消磨時日。我對醇濃而帶有苦澀的咖啡味有著特殊的依戀。有時,一杯淡淡的杏仁漿,也能打發一個晚上。
想想,日子原本就這樣簡單,或可有可無。
乞 丐
乞丐,也稱“叫化子”,北京人喊出了痞相:“打閑兒”,很像關中人說的“打尖兒”的發音,只是“打尖兒”指的是用少許的食物哄哄肚皮,權做果腹或墊底兒。金庸先生有些夸大其辭,把丐幫描繪成江湖上最大的武林流派。在許多城市,乞丐雖稱不上多如牛毛,但找一個乞丐總比找一個公廁方便。
過街天橋上蹲坐著一個老乞丐。他把頭深埋進雙膝,腳邊放一個殘破的瓷碗,這是他糊口的家當。好在經過天橋的人很多,偶爾會有人把一兩枚硬幣或零鈔投進去,丁零當啷的響聲,讓老乞丐從茫然中抬起頭來,嘴里咕噥一句似懂非懂的謝意。不遠處,一個年輕人在彈吉他,他的旁邊倒置著一頂休閑帽,吉他和休閑帽是年輕人謀生的工具。年輕人的吉他彈得不怎么樣,讓人以為是彈棉花的弦,但他的嗓音勉強說得過去,總算掩蓋了吉他的不足。我在天橋正對的街口,看到了衣衫襤褸的女人。她默默地蹲坐在道牙邊,干癟的乳房吊掛著瘦小的嬰兒。法國梧桐的落葉被秋風旋堆在她的周身,還有稀稀落落的幾片從頭頂飄然而下,鳥一般棲在她的發間。她用茫然的眼光向路人求乞,嬰孩的鼻涕蹭亮了她的衣襟,泛著油油的光。如果她還漂亮的話,如果她不是來自于鄉下,你也許會對她投去更多的目光。遺憾的是,她必然來自于鄉間。人們匆匆而過,不會向她投去哪怕是漠不關心的目光。她無聲地蹲在街口,用那雙不會說話的目光,注視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她乞求得到一枚硬幣,一片餅干,一只面包。行人從她面前經過,耳垂、脖頸、手腕……響起叮當的金飾碰撞聲。偶爾有響聲敲擊在破邊的碗中,女人的感激顯而易見。嬰孩被這清脆的響聲吸引,停止了吮吸。她很少被人關注,大多數時候,她向過往的行人投去不會說話,但又好像在說話的目光。高檔轎車呼嘯駛過,塵灰飛揚在女人的身上,有時,濺起路邊的污水,她毫無抵擋地承受著城市帶給她的一切,包括屈辱。水泥是她周身最平坦的東西,除此之外,她的眼前似乎沒有什么平坦可言,包括日子。
夜幕降臨的時候,乞丐們回到他們的住處。老乞丐的“住房”是天橋下拐角處的下水道口,下水道的熱氣帶給他冬日的溫暖。他裹著棉被,準確地說是破絮。他蜷縮著,渾身篩糠,頭發膠一般粘成一綹一綹,鳥窩一般紊亂。伴隨著北風凜冽,城市飄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下水道的熱氣,滾滾如白煙,蒸騰而起,老乞丐收攤回到他的“住處”,心里暖和了許多。年輕人依然蹲坐在天橋上,他的聲音在紛飛的雪天,顯得純凈,飄渺。天橋的一端跑過來一條瑟瑟發抖的小狗。小狗試探著靠近年輕人,舔吮他身上的雪花。年輕人內心柔軟的那根琴弦被撥動了,他停止了彈唱,一把攬過小狗,回家了。老乞丐收入甚微,有時一天籌不到一碗飯錢。年輕人靠自己的歌聲,賺得不少零鈔。因為天天照面,他們成了當然的伙伴,雖然彼此從未說過話。年輕人有時打老人身邊經過,看到瓷碗里可憐的幾枚硬幣,心里有些不忍。他從帽子里抓幾張紙幣,悄然俯身放進老人的碗中,然后離去。
一天,只剩下年輕人獨自坐在天橋上。發呆,無精打采。有人說老乞丐生病了,又好像是死了,總之,沒有人能說得清他的去向。年輕人沒有唱歌,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彈著吉他。路人不再駐足,唯有那只小狗,支棱了兩只耳朵,呆呆地望著他蠕動的嘴。之后,那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搬住在下水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