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屋
老屋在陜北高原北部、毛烏素沙漠以南交界一帶的高家峁村。
從村名你就可以知道村子的大致情況。據說,清同治年間,一高姓人家為躲避戰亂,幾經漂泊,最后選定當時森林茂密、荒無人煙的這架山峁上定居下來,并以自家的姓氏和地貌特征將此命名為高家峁了。之后百十年來,又加入了張、王、南、白等姓人家,使這個不足20戶的小山村成了一個“雜牌軍”。
聽母親講,我家是1955年春由高家峁西邊七、八華里外的祁家塢搬遷來的。那時,父母正值壯年,但生活窮困潦倒。為使光景有一個好的起色,勤勞、剛強的父母一狠心,離開了我的爺爺、奶奶和大伯、三伯,出24石小麥,在東邊高家峁村購買了兩孔土窯和10來坰薄地定居下來。隨后,又在兩孔土窯的左邊打了一孔窯洞,在右邊挖了一個牛圈和一個倉窯,算是家產的擴展了。
老屋因斜半坡上長了些茂密的蕪柳,腦畔山后的溝灣里有一塊自流灌溉的菜園子,再加上雖然與高家峁是一個村,而實際上是在村子對面的半山坡上,屬單家獨戶,所以人們習慣地稱其為“蕪柳灣”或“園子灣”了。
老屋的地形很是形勝。一座高大、厚實、略帶平緩的山巒下出奇地伸出兩條小山梁,兩條小山梁之間是一個“簸箕”灣;山梁兩邊各有一條小溝;大山背后,梁峁起伏,一直向東南蜿蜒而去。
路過這里的一些風水先生看后嘖嘖稱嘆。有的說它像一只出海的萬年大龜,兩條伸出的小山梁是大龜的兩只腳,較為平緩的腦畔山是大龜的脊背;還有的說它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伸出的兩條小山梁是猛虎的兩只前爪,“簸箕”灣是猛虎的血盆大口,而腦畔山向東南蜿蜒的部分則是老虎的脊梁和尾巴。
老屋就在“簸箕”灣右側的溝坡上。我就出生在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純真無暇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當我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出老屋時,那正是一個春天的季節。山坡上,雪白的梨花、杜梨花,粉紅的桃花、杏花競相開放;河灣里,柳枝吐翠,柳絮飛揚;精靈的燕子也從南方飛回來了,繞著老屋飛來飛去,發出陣陣呢喃;明鏡似的藍天上,一群大雁前呼后應,由南向北飛去。多么美好的自然景色呀!
老屋是溫馨的。盡管我家姊妹多,生活困難,吃的是粗茶淡飯,甚至吞糠咽菜;穿得也破破爛爛,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晚上睡覺幾個人扯一塊被子。然而精神是充實的,生活是快樂的。夜晚,在老屋土窯洞里,哥哥、姐姐和弟妹們早已熟睡了,而辛勞了一天的父母依然不能歇息。
暑夏的夜晚,我們在老屋的院子里鋪了席子或支上兩扇門板,旁邊點上曬干的艾腰子火,我們和父親睡在院子里,河灣里蟬鳴蛙叫,天空中銀河流過……
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佝僂著身子,一針一線地給我們縫補衣衫;父親卻蹲在一邊,嘴里噙著旱煙鍋,聚精會神地為我們捻毛線、織襪子。我依偎在他們的身旁,感到無比地幸福和溫暖。有時,如果父親高興了,就把我喚到面前,儼然一位老師,端坐在炕頭,瞇合著眼,一遍又一遍地教我背誦《三字經》《百家姓》。那如泣如訴的腔調,聲聲搖蕩著我的心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距老屋二十多米遠的寸草灣里有一股泉水,很是興旺,也非常甘冽。用這股泉水熬的米湯,做的豆腐,綿甜、醇香,引來村里人的不少贊嘆。每逢干旱,住在高山上的人家就因吃水犯了愁,而我家卻不存在這一問題。這不僅僅是因為泉水興旺,而且水井離家也較近。用村里人的話說,祁家吃水,生起火挑水都能趕得上。事實的確如此。小時候,我常常和弟妹提著木桶去溝灣里抬水,不到一個時辰,一缸水就盛滿了。為此,父母常常樂的合不攏嘴。
父母純樸善良,人緣好,門戶也好,親朋好友往往喜歡到我家作客。沒有見過大世面的我,家里一旦來了親戚、朋友,內心有說不出的高興。我必定會圍著他們問長問短。他們就會給我講起很多新鮮故事,把外面的信息傳遞給了我,使我大開眼界,對山外充滿了無限好奇和向往之情。農村大集體的時候,隊里活動或冬閑季節,村里人會時不時地聚集在我家,或開會討論問題,或玩牌、說古朝,或聽說書。每當這時,老屋就顯得更加熱鬧非凡了。
老屋斜對面和腦畔后山上各有一條羊腸小道,這兩條小道似乎專供我家的人行走。斜對面的這條,順著山坡左旋右轉,到高家峁山上后,像蛛網般分開許多岔道,其中兩條主道,左邊延伸到高新莊、寬、石家灣、李家岔一帶,右邊則通往虎頭峁、高家一、祁家一、安、石灣方向;腦畔后山上的那條,砩山坡上畫了個“N”字形,就上了山梁,向車道、墩、槐樹岔、澗峪岔、子長方向蜿蜒而去。老屋前的這兩條道,成了我家的“晴雨表”。從兩條道上走來的人,要么會有喜訊傳來,要么就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等待“趕集”的人歸來,常常使人提心吊膽,心急如焚。偶逢集日,父親就背起搭褳,趕上毛驢,馱了糧食,到鎮上賣,再用賣下的錢置辦些貨物回來,一家人的生活就可以正常運轉了。有的因生意不好,或大河里起了水,趕集的人卻遲遲不得歸來。我們站在鹼畔上一次又一次地望。天已經大黑了,晚飯也已經做好,可父親還是沒有回來。一家人坐在土坑上,顧不得吃飯,焦急地等待著,猜測著父親不能及時趕回的種種原因。狗叫了,終于聽到了驢蹄的叩擊聲和父親的咳嗽聲。一家人欣喜若狂。父親很快上了鹼畔,回到了家門。我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這時父親就會笑嘻嘻地從破舊的搭褳里掏出幾個紅棗裹餡遞給我們。我們大口大口地吃著,一股幸福的暖流頓時涌遍全身。
老屋下,出奇地并排生長出兩棵筆直的椿樹,像孿生兄弟一般。椿樹長得很是茂盛,有老碗口那么粗,樹冠已漫過鹼畔,引來鳥雀頻頻光顧。有一年春天,兩只喜鵲繞著樹冠飛來飛去。末了,終于在一棵椿樹的中間雙枝杈上落定。而后又不知從哪里銜來些干柴和毛草,不幾天,一個鳥巢就這樣建好了。我常常坐在鹼畔上,觀看喜鵲的一舉一動。先是明顯地感到喜鵲下蛋了,繼而開始孵化,不多日就聽到巢里傳來吱吱的啼叫聲,再后來就看見幾只稚嫩的、像它們父母一樣漂亮的小喜鵲在窩口鳴叫著,爭著吃父母找回來的食。我終于忍不住了,有好幾次躍躍欲試,準備上樹看個究竟。可最終卻被母親阻攔了。母親說,喜鵲是鳥雀中最為精靈的鳥兒,是一種吉祥鳥,時不時會給人們帶來福音。每年七月初七,喜鵲還要飛到天上,給牛郎和織女會面搭天河橋。直至七月十五牛郎和織女分手、將天河橋拆掉后才能飛回。我默記著母親的話。那些天里,我一直在注視著喜鵲。果真應了母親的話,任憑我怎么尋找,就是見不到喜鵲的蹤影。即使偶爾見到一只,也是羽毛零亂、精神不振,像生了大病似的。對于這一趣事,直至后來好些年里,我都百思不得其解。
夏日,天氣炎熱。為避暑乘涼,我們就在老屋的院子里鋪了席子或支上兩扇門板,旁邊點上曬干的艾腰子(將捋回的艾草辮成腰子,晾干后即可點燃)。晚上我們便和父親睡在院子里。父親說這樣蚊蟲就不敢近身。河灣里蟬鳴蛙叫,猶如一首首美妙動聽的催眠曲。一陣涼風吹來,使人好不愜意!天空也格外晴朗,星星明亮而繁氆,像勺兒一樣的北斗七星高懸北方,浩瀚的銀河橫貫東西,偶爾有幾顆流星從天際滑過,給人一種無限神秘之感。這時,目不識丁的父親似乎對天象早有研究:牛郎星、織女星、羊圈星、獅子座……他不停地給我介紹著。就說,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星座,天上的一顆星就代表著地上一個人。還說,星星是圣潔的,凡人是不能用手隨便指劃的;如果用手指了,那顆星星就必然會落地;天上墜落一顆星,地上就會走一個人。當然,現在看來,這是毫無科學道理的。但當時對我來講,是那樣地堅信無疑!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站在院子里仰望蒼穹,在無數個密密麻麻的星辰中,仔細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那顆星。
媽媽,您在哪里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在家鄉一所叫桑塔中學的學校上初中。正如我先前多次提及過的,那些年里,陜北生活普遍苦焦,尤其是號稱陜北腹心地帶的子長“三岔”(澗峪岔、南溝岔、李家岔)地區更為貧困。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孩子,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在校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僅為四兩紅高粱糝糝飯,同學們個個餓得頭暈眼花,面黃肌瘦,無心認真學習。條件稍好一些的,周末回家還能拿一點糠窩窩和梨果之類的“干糧”來充充饑,條件差的只能靠這一天兩頓、每頓四兩紅高粱糝糝飯硬撐著。
學校隔邊住著一戶姓郭的人家,男人早已去世了,好像膝下只有一個兒子。隱約記得這孩子叫根財,年齡與我們不差上下,只是因為家境貧寒早就不上學了,在家幫助母親干些農活。大家誰都不知道根財的母親姓啥名誰,都習慣地稱她為郭老婆。
郭老婆那時已50多歲,雖然光景不好,但非常爭氣,人也和藹善良,與學校的關系相處得非常要好。于是南校長就特意讓她給學校“幫灶”。
一天,不知是吃冷食還是什么原因,我的肚子疼的非常厲害,像刀絞一般,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出冒,便絕望地哭。我用顫抖的手接過郭老婆手中的那碗黑面拌湯,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喊著“媽媽”。可我家距學校十多華里,學校附近又沒有醫生。面對這種狀況,老師和同學們都害怕極了,但只能是干著急沒辦法。
不料,我呼喚“媽媽”的聲音被郭老婆聽見了。她很快來到我的身旁,二話沒說背起我就往她家里跑。待回到家中后,她輕輕地把我放在土炕上,先用針在我肚子上亂挑一陣,再用手輕輕地揉搓(按摩)我的腹部,根財更是忙前跑后生火、燒水。半個時辰后,我的疼痛漸漸緩解下來,最后竟然睡著了。
當我一覺醒來,夜幕已經降臨。郭老婆和她的兒子根財正坐在我的身旁,面前放著一碗黑面拌湯,還不時地冒著熱氣。她見我醒來,顯得非常高興,端起眼前那碗黑面拌湯,笑著說:“這下可沒事了,起來吧,知道你快醒了,干媽給你拌了一碗黑面拌湯,看你身子虛弱成這個樣子,快趁熱喝下去吧,暖暖身子!”
郭老婆的這些舉動,使我異常興奮和感動。我用顫抖的手接過她手中的那碗黑面拌湯,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媽媽”,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一碗黑面拌湯,現在看來不以為然,甚至不值得一提。然而在那個時候,是多么地珍貴呀!不僅能吃上一碗黑面拌湯不容易,在那種特定環境、特殊狀況下吃到一碗黑面拌湯就更不容易了。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郭媽媽那份情,那救命之恩,還有那憨厚的根財兄弟,仍歷歷在目,令我終生難以忘懷!
想起父親
昨夜,我又一次夢見了父親。我夢見出門在外的我匆匆回到了鄉下老家,在村口遇到了父親。此時,父親正在放羊。只見他腿腳發腫,衣衫襤褸,佝僂著身子,吃力地行走在山路上。我問他怎么變成這般模樣,他沮喪著臉,說他得了不治之癥。作為兒子,我頓時傷心地失聲痛哭,心疼地拉起他發腫的手,將他領回家中,扶在坑頭,并給他倒了一碗開水。此時的父親,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時光飛逝,轉眼間,我老父親已經離開人世十一年多了。父親去逝時已高達81歲(實際為79周歲),是因腦溢血而亡的。盡管與常人相比,他算是高壽之人;盡管他沒因疾病的痛苦而亡,算是壽終正寢了。但是作為兒子,尤其是作為他最看重、最信賴、最寄厚望的兒子的我,是多么舍不得他老人家離開我們呀!以至從不掉淚的我,在他的靈堂前抱頭痛哭。
父親一生,與人為善,吃苦耐勞,甘愿吃虧,不占便宜,在他身上可以說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尤其是普通勞動人民的傳統美德。他雖然很少識字,但善解人意,顧全大局。當年他參加過陜北紅軍,跟隨謝子長打土豪、分田地。之后又加入紅28軍,跟隨劉志丹轉戰陜北大地,參加過東征,后來又改編為教二旅,參加了解放戰爭時期的延安保衛戰,親身經歷了著名的“七天七夜”阻擊戰,為革命作出過一定貢獻,自己也因此身負重傷,落下終身殘廢,是名副其實的老紅軍,也被組織后來評定為二等乙級殘廢。然而他從不居功自傲,除享受應該的補助外,再大困難,都自己克服,從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物。全國解放后,本著“不吃老本、自食其力”的格言,他拖著傷殘的身子,默默地勞作,養育著一大家人。這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而不能磨滅的印象。
父親性格直爽,表面上顯得對兒女們非常冰冷。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小時候因家境貧寒,我曾和父親蓋過一條被子,但就這也不是頭對頭,親切地躺在他的懷里,而是睡在他的腳底下。除此而外,我與父親從未有過親切的接觸。但我能感覺得到父親心里對兒女們是熱的、親的。尤其是小時候他對我做人的諄諄教導,以及我考上高中、中專學校,特別是參加工作以后,他對我笑嘻嘻的神態、熱烈的目光、千言萬語的囑咐、逢人便夸的情景和對我工作進步的企盼,我是真切地體會到了,并且永世不忘!
恕我直言,我是個不孝之子。父親生前,我除了春節抽空回去看看,順便買一些煙酒、副食之類的東西,或者再買一些衣物,就算是孝心了。而平時總是自己寬恕自己,尋找千萬條理由,不能夠用更多的時間,和他老人家在一起。至于對他老人家的身體和一些小小要求,更是關心不夠,照顧不周。以至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在他老人家身體硬朗時的突然溘逝,給我留下了無限愧疚和痛惜。
父親去世后,隨著我的職務的變化和工作擔子的加重,我幾乎抽不出一點時間和精力給他老人家上墳燒紙。面對每年的清明和古歷“十一”,我只能面朝北方、對天長嘆!遙祝我敬愛的老父親九泉之下安息!
啊,父親!昨夜我又突然夢見您。當我看到您那病入膏肓的神態,兒子我十分難受痛心。我知道,這是您老人家托夢給我,我給您老人家上罷墳已經多日了。但是,父親,您能理解兒子工作不堪重負、身心疲憊的苦衷嗎?要知道,您老人家永遠是兒子心目中的一座豐碑,兒子無時無刻不在懷念您。寫到這里,兒子的視線漸漸模糊了,淚水又一次打濕了衣襟。但是,無論我多么繁忙,多么疲憊,今年古歷十月一日前后,我一定回到故鄉,給您老人家上香、叩頭,以了卻您思念兒子的心愿,也表達我這個遠方游子的一點孝心。
一盞馬燈
上世紀七十年代,家鄉一帶還沒有通電,老百姓的生產生活十分不便。沒有電,就沒有動力,犁地靠的是黃牛,送糞、吃水則用毛驢去馱,米、面加工仍然沿襲的是原始石碾、石磨方式。至于照明就更困難了,點燈先前用的是麻油,后來用的是煤油。滿屋子螢火蟲般的燈光,顯得十分昏暗,大人做針線、干活和我們看書、學習,只能“跟著感覺走”。
更使人犯愁的是夜晚出門。有月亮的夜晚給牲口添草或參加隊里開會、夜戰,倒也不存在問題,但是遇到天陰或無月亮的黑夜,天地間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亮,只能摸著黑走。那個時候,我已考上了十幾華里外的初中,為節省口糧,在家還能勉強填飽肚子,每逢星期天,我往往不去返校,等到第二天星期一早晨才急急忙忙向學校趕去。一度時期干脆放棄了上灶,竟然跑起灶來。
學校早晨上課上得早,如果起得遲了,走得慢了,必然會遲到,久而久之勢必會影響學業。這樣迫使母親不得不早早起來為我做飯。那時,山鄉農家普遍沒有鐘表,判斷時間只能靠雞鳴和星辰的運行規律,害得母親整夜整夜不能酣然入睡。有時,飯做好了雞還沒叫,母親卻有意不喚醒我,讓我多睡一會,她自己卻坐在我的身旁,不去入睡,為我觀看時間。我吃罷飯就要出發了,天還不亮,特別是黎明前那一陣,天地更加黑暗,一貫膽小的我又躲躲閃閃,怎么也不敢前行。但為了趕路,只好硬著頭皮,振作精神,快步向學校趕去。
我的這一舉動,早被母親發現了。不久,她背了幾升糧食,特意趕了一次集,到鎮上將糧食賣掉后,買回了一盞極為漂亮的馬燈。我至今還記得它的模樣:這盞馬燈小巧玲瓏,燈的底座部分為鐵皮做成的油壺,油壺上面凸起一個燈芯,油壺和燈芯外套著一個圓洞玻璃罩,點燃起來十分明亮、耀眼;玻璃罩上面鑲嵌了燈蓋,這樣不管遇到多大的風,馬燈都不會熄滅;為保護燈罩,燈罩外面又套了個比較松散的鐵絲網,兩邊用一根鐵絲串起來,延伸到燈蓋上面,這樣提起來就方便多了。
每天黎明,當我動身走向學校的時候,母親點燃馬燈,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拄著棍子,踮著小腳,伴我走出家門,一直把我送上山巔。有母親的陪伴,有馬燈的照明,我的心中就亮堂了許多,踏實了許多,再也不感到擔驚受怕了,便不由地加快腳步,大步流星地走向學校……
正是這盞小小的馬燈陪伴著我、照耀著我度過那段極其困苦的時光,指引著我、鼓舞著我走出大山,走向未來。
遠去的老柳樹
人生有許多值得回憶和思念的事情,但真正刻骨銘心的是驀然回首的那一刻,那是多么令人牽魂銘心,難以忘懷!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一年秋季,我在村里小學畢業后,考上了附近的一所初中學校。家中距這所學校有十幾華里的路程,所以,不得不背上口糧住校“上灶”。這給本來就極度困難的我家,增添了更重的負擔。那時,我只有13歲,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父母,獨立生活,很不習慣,非常思念家鄉,想念父母,甚至家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親切,那么眷戀。家鄉山巔上生長著一棵古老的柳樹。聽大人們講,那是村里的“風水樹”,也是我們村的象征和希望。我和同伴們常常在樹上樹下嬉戲打鬧,和老柳樹結下了不解之緣。每逢周末,我是多么地激動呀,急切地等不到下午放學,恨不得馬上離開學校,一下子投入到家鄉、投入到父母的懷抱!每當看到那棵老柳樹時,就像回到了家鄉、見到了親人一樣興奮,可是,到了星期日下午返校的時候,又是多么地痛苦呀,總是磨磨蹭蹭,不想返校,生怕父母和家鄉在我的視線中消失。為了看到那棵老柳樹,一路上,我不時地徘徊著,頻頻回首望,有時竟然拋開大路,抄了小路,登上最后能夠望見老柳樹的山梁。當它即將在我的視線中消失的時候,我驀然回首,老柳樹依舊那么亭亭玉立地聳立在山巔上,仿佛向我揮手致意!我的心不停地顫抖著,一股眷戀家鄉、眷戀親人的熱淚便奪眶而出,視線漸漸模糊了。
高中畢業回村勞動、教學的那一段時光,十八、九歲的我,結識了鄰村一位姑娘。那姑娘,年方十六、七歲,中等個兒,身材窈窕五官端正,白里透紅的瓜子臉上長著一對迷人的小眼睛,頭上扎著羊角辮,身著紅花襖、藍棉褲,腳穿紅襪子、盤帶帶鞋,修長的脖頸上圍著一條紅圍巾。她見了人總是羞羞答答,微微一笑,很是討人喜歡。說實話,當時我確實愛上了她,她也看中了我。我曾幾次硬著頭皮,試圖通過熟人給父母傳遞信息,看能不能向她家提親,但被母親嚴厲地拒絕了。原因是我八歲時就已經定下了“娃娃親”,不能這山望見那山高。這時,另外也有的人家看上了她,幾次向她的父母提親,卻被她拒絕了。我明白她的用意,她也知道我的心思。但受傳統世俗的影響,誰也不敢吐露真情,甚至連面都不敢見,話都不敢說,就這樣互相偷偷地在心里愛著。只是在一天勞動后,趁著漆黑夜晚,我才鼓足勇氣,輕輕地拉了她一下手,還被她害羞地抽開了。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年,我有幸考上了中專學校。臨行前,我借故到她家看望她。走在她家腦畔前,心劇烈地跳動著,一步也邁不前去,只好很遺憾地繞道離去。當我繞過她家腦畔,來到一個山埡口時,眼前的山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紅點。仔細一看,竟然是她!此時此刻,我的心跳得更加劇烈。不難猜出,她分明已經知道了我考上中專的消息,并且猜出了膽怯的我一定會前來和她告別,只好選擇了坐在山崗上來目送我的方式。我多么想跑上山崗和她坐在一起拉拉知心話,一吐為快。但幾次躍躍欲試,終究沒敢上去。當我穿過幾個崾峴,爬上對面山梁,準備回家的時候,驀然回首,她依舊坐在那個山崗的梯田畔上,一動也不動,夕陽的余輝映照著她火紅的身影,頸上的那條紅圍巾隨風飄揚,那么親切,那么耀眼,那么光彩照人!我已經感受到了她正在目不轉睛地看我,我也在死死地盯著她。想到今日一別,也許今后再也難以見面時,我的內心十分痛苦,久久不愿離去。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家中的,但她那光彩照人的身影永駐我心。
父親是一名老紅軍戰士,他性格直爽,寡言少語。在我的記憶中,他對子女要求嚴格,態度冰冷,從未拉過我的手,撫摸過我的頭。但是,在他漸入老境后,尤其是我參加工作后,他的言語突然多了起來,明顯地感覺到對子女尤其是對我親近了許多。特別是得知我當了科長后,他顯得十分高興,常常念叨著我的名字,時不時寫信、捎話要見我。然而由于我的工作十分繁忙,竟然不能夠回家探望他老人家,只是在每年年終抽幾天時間回家和父母一起過春節,與全家團圓團圓。每次見面,我感到父親比以前衰老了許多,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便深深地為他的健康擔憂起來。父親常常對我說,他已經老了,和我見得一面是一面。年后,當我離開家返回單位的時候,父親總要站在鹼畔上目送我遠去。也許是預兆吧,在他臨去世的那年正月,我離開家時,父親照樣起來送我。在我臨上車的那一刻,我驀然回首,只見他老人家佝僂著身子,著一身我給他買的黃軍裝,戴著黃帽子,站在鹼畔上,一幅沮喪的樣子。他一邊揮手,一邊囑咐我路上注意安全。望著寒風中站立的父親,我的心猶如刀絞般難受,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就在我離開父親一個多月后,他老人家突然去世了。沒想到,那竟成為我們父子間的最后一別。但站立在寒風中目送我離去的父親的身影,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中。
選自《延安文學》200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