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烏鴉不是祥物。清早,人們還睡在床上,這時候,有烏鴉從房上飄過,落下一層嘎嘎嘎的叫聲,再困也不能睡了,心里寒戰著,生怕今天有不吉祥的事情發生。午時,村人都在一棵樹下吃飯,談天說地,霧里海里,正興致濃厚,一群烏鴉落在了樹上,人們便匆忙從屁股下抽出鞋子打向樹上,嘴里恨恨地罵一句:“該死的老鴉!”端碗走了,無可奈何著認了晦氣。夜間上床,心里總擱著此事,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如果家里躺著病人,夜半聽到孤單的鴉啼,病人就感到極度的悲哀。病輕的,病又重了;病重的,朝著人生的終結想去,病愈加重了……
烏鴉不像鴿子。鴿子象征吉祥,男人愛,女人愛,老人愛,少小也愛。不曾聽說誰恨鴿子。將鴿子養在槽下,用糧食喂了,它就屙在門口,屙上窗臺,白花花一片,覺得也是該的,也是喜的,仿佛鴿屎不是便糞,而是大米啥的。有一個叔伯哥,自小喜養動物飛禽,貓呀狗的,從幾歲開始喂養,直養到十余歲未斷。1968年左右,家里還十分貧困,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叔伯哥弄來一對白鴿,紅眼紅爪,羽似飄雪,咕咕的叫聲溫順有韻,一家人皆都喜歡,伯和娘還替哥制了一對風哨,插在鴿的尾羽,飛起來哨音清麗明快,整村人都要豎耳。飛累了,它們回來落在院中,哥就有一捧糧食撒在面前,秋后是黃燦燦的玉蜀黍籽兒,麥天是飽滿溢香的麥粒。最不濟,在最短糧的春上,也有半把豌豆或者谷子。后來,這對鴿子就從山野引回幾只灰鴿,飛時帶著,回時帶著,入夜,灰鴿就隨便臥在檐下椽上,叔伯哥為此不勝喜興,用破罐或紙箱在檐下蓋了鴿窩,野鴿也有了自家的房舍。再往后,鴿子便日漸增多,灰的白的,家的野的,并不知都從何來,齊齊整整一片,落在房坡,斑斑點點,種瓜點豆一樣,飛起時,有嗖嗖風聲陣陣,落下時,有咕咕叫聲朗朗。入夜,有窩的臥窩,無窩的搶奪檐下木椽。那椽子原是為秋糧豐收預備的;玉蜀黍下棵,辮成吊兒,系在椽上,金項鏈樣燦燦著一吊一吊。可眼下,靠吃返銷糧度越光陰,那木椽全都閑置,剛好讓鴿們搶奪。三間上房,幾十支木椽,一支臥鴿一雙,還硬是不夠,每夜都有幾對臥上窗臺。夏天了,就臥上樹枝。可夏天時,叔伯哥到山梁上割草,回來時捧回一只幼鴉,羽毛未全,稀絨一團。伯娘問哪兒來的,他說割草時從溝底撿的。伯娘說扔去吧,鴉是喪鳥。哥卻不言,也并不去扔。看那鴉紅皺著一個嬰相,腿還不能立站,哥又倔著犟養,伯娘說人都沒糧啦,你還養鴿養鴉,自今后你別抓一糧一食,見你抓了就將這鴿子殺了過冬。
容了哥養烏鴉,哥便果真不用一糧一食,終日用螞蚱蟲子養喂。過了夏天,鴉大有形,能獨自隨鴿群在空中飛旋,自己找吃打發生計,儼然似鴿中的一只,鴿飛它飛,鴿落它落,鴿子齊齊鳴唱,它便獨在一邊臥默著不動。日子這么流水而過,到了來年春上,太陽終日暖賴,山坡上白色晃晃渾濁。草都枯盡倒地,蟲子也死隱一盡。村人們手拿返銷糧的證本,卻找不到購買的錢。日子是愈發的窘迫而疲困。山野的枯荒,使得鴿們也不消再去徒勞地往來,見天就在房上、地下、窗臺、樹枝或灶房的案桌那兒立著餓叫,饑荒的咕咕聲,天不亮響起,夜半還一陣陣不歇。鴉是不叫的,無論鴿們怎樣,它都準時地天亮時往山坡上飛,薄暮時飛回,獨自在那空中,是黑黑的一點,落進鴿群,仍是黑黑的一點。
終于,不知從哪天開始,鴿群小了,木椽寬余得夠它們占臥。
終于,檐下的鴿窩也有了余空。
最后,連那對起初的白鴿也不知了去向。僅剩烏鴉還在守著清貧。對于鴿子的另求新戶,伯娘似早有所料,并不為之驚奇,仿佛理解它們為了存活,去尋找那有糧的人家,不僅寬容不怨,且異常諒解。只是忽然少了鴿子的叫聲,降下的寂冷常常使人感到心的涼寒。而那仍在的烏鴉,又是常常的默著,隨便地臥在檐下哪一處鴿地。一團灰黑,或在房上、或在檐下、或在人前、或早時飛去、或午時飛來,再或傍晚落在人前,都時刻顯襯著日子的荒冷,絕不會如鴿子一樣,照時撒它一把谷物,便有一腔咕咕咕咕的歌唱,身子也白白亮亮,這聲色就把日子染襯出了溫暖飽食的富相。烏鴉且終屬野物,雖你喂它熟了,它也多在村外山上,少在家中如鴿樣守著門戶。所以,伯便時有殺它迎客的念頭,只是看叔伯哥年歲十幾,或牧牛放羊,或割草打柴,都能做成人使用,不愿傷了他心,才每每有親戚來家,只朝檐下望望,并不說出殺鴉的想法。到了春上四月,返銷糧購下一袋,再也無錢去買日常用品了。為了省用火柴,伯娘家總燒飯遲人一步,看誰家有炊煙升起,便差叔伯哥拿把柴禾去引火燒飯;為了省鹽,就三日吃一頓咸飯面條。可忽有一日,伯娘家來了近親,是遠道來的,還捎著一袋小米。又為近親,又是遠道,又有小米。伯娘決定為客人燒頓好飯,即撈碗面條。烏鴉是有靈性的,客人來時,它在房上,伯朝它瞟了一個殺眼,它就飛走了。待伯娘把面條搟成一片在案上鋪著,要搗那蒜汁時,想起鹽罐早已空了幾日,連日陰雨天氣,那鹽罐都潮濕了。于是,將伯叫出上房,四目相對,硬是拿不出一毛錢去稱半斤食鹽,正欲差叔伯哥拿上瓷勺去鄰里借鹽,卻見烏鴉從房后飛回,撲棱著落在叔伯哥的肩上,嘴里竟銜著兩角揉爛的紙幣,叫出一種古怪的聲音。
一家人盯著那烏鴉怔了一會兒,就收了鴉嘴里的錢。那時候鹽是一角七分一斤,叔伯哥用那錢去村頭稱了一斤鹽.還買了一盒火柴。此后,伯就不斷到村中敘說鴉的靈性,滿村都覺驚奇,想不到鴉有人心,能替人拾撿東西。且都不斷看見,黃昏時候,夕陽薄暮,那鴉從哪兒飛回,絕少空嘴,不是銜了一個牙膏皮,就是一個黃銅制錢,大都是能賣的物品,又想起那飛去找富的鴿子。村里人就都感嘆:想不到喲這烏鴉。
選自《散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