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起五年前,其時劉暢還在讀研三。有一天,導師帶他們去阻止一座城市拆僅存的一段古城墻。
導師是研究地方史的,對類似事件很敏感。到地方后,他們沒進賓館,直接上了舊城改造工地,舊城墻已拆得七零八落。導師是激動型的,一見其狀眼淚就掉了下來,吩咐司機把車開到城墻邊,擋在挖掘機前。
不一會兒一撥又一撥人員趕到現場,其中一個政府官員,帶著幾個隨員。他說他是本市建設局局長秦石山,有什么問題盡管跟他說,他來解決。經過一陣唇槍舌戰,十分鐘后全部施工機械和人員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領著導師一行住進了賓館。當天晚上,還把劉暢的老同學周水沐請來一起座談。
秦石山說,周水沐是本市方志辦干部,關于這段城墻有些見解。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咳嗽,再咳嗽,張著嘴巴,眼神茫然。秦石山:“給他杯茶,兌點涼的。”
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說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饒,非要他再端起來。“急什么。”他說,“喝。一整杯,統統喝下去再說。”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語言能力奇跡般得以恢復,說那段城墻是否明城墻尚可斟酌。沒容他說完,劉暢一句話就把他打趴下了。“周同學你腦袋進水了?”她笑,“老師在這兒,你還敢當眾作假?”
周水沐一張臉頓時紅透,而后再次失聲。秦石山還讓人喂他茶水,這回不管用了。
當晚討論沒有結果,秦石山答應馬上向主管領導匯報。會后秦石山卻拉著劉暢與另外一個同學到了工地。施工隊已殺回,下午還清晰可辨的古城墻殘余墻體早被徹底扒光。
秦石山說扒墻令是他親自下達的。施工單位被他臭罵了一頓,怪他們磨磨蹭蹭,幾小時的事情拖成幾天,連省城的教授都驚動了。都這樣拖,建設還搞不搞?市領導下的命令還算不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現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棄次要的。“不忍心告訴老先生,”他說,“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體不太好。”
劉暢一聲不吭跑上前拾起一小塊殘墻磚。回到省城后,劉暢捧著撿回的殘墻磚,放到省政協文史委的會議桌上,當即大嘩。幾天后省政協文史委的—個視察組去了那個地方,提出了強烈質疑,當地官員被弄個措手不及。一周后,當地一位副市長帶著一批人來到省里,專程向視察組委員們反饋,于是大家又歡聚了一堂。
2
那之后,過了幾年,一天周水沐到省城辦事,邀請劉暢一起吃飯。劉暢沒接受邀請,不料周水沐居然直接沖了過來,把劉暢堵在辦公室里。他說劉暢無論如何幫個忙,就當救人一命。原來請客的是秦石山。
這人早升官了。當年劉暢扔到會議桌上的一塊殘墻磚引發一場風波,有人趁亂發難,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最終風波平息,不了了之。后來這人鴻圖大展成了副市長,半年多前又獲重用成了常務副市長。今晚他在省城請客,指名別人可以不到,劉暢一定不能缺。
周水沐連忙哀求,頓時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氣并不熱,周水沐穿襯衫,他那身汗就在劉暢的眼光下嘩啦啦冒將出來,幾分鐘時間滿頭滿臉,衣服盡濕。
“怎么會怕成那個樣子!”不由劉暢大驚。
“哎呀!那個人你知道的!”周水沐說。秦石山讓他請劉暢時,他就說沒把握,劉暢不好請。秦石山眼睛一瞪說非請到不可,一個劉暢都請不來,還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涼水去。這個人可厲害,他的涼水能喝死人。
她去了才知道原來秦石山要邀請一些專家,討論該地古蒼柏關遺址問題。
第二天,與會專家學者們集合登車,前往市郊踏訪。出市區北行十余公里,不過二十分鐘時間就到了關北,他們棄車登山。關北是地名,有兩座山坐落其間,分稱前山和后山。兩山之間的山口處有一段殘破的石板路,山邊有一截殘存的矮石墻,這就是蒼柏關,加個“古”字,是強調其來歷久遠。眼下蒼柏關已名不符實,古驛道早已廢棄,關隘久已不存。
劉暢對這個課題有發言權,已為本省行內公認,蒼柏關有A點和B點之爭。所謂的A點和B點是關于古關遺址的兩個具體地點,A點在前山與后山交會處。B點則在兩公里外,在后山側面,那兒地勢崎嶇,亂石坡上有一條廢路,一些險要地段砌有鵝卵石護坡。
這個問題現在再次提出是因為有一條公路將從這里經過。擬議中從這里通過的道路是一條高等級公路,要從所謂的A點穿過,但文化界人士聞訊打出橫炮,呼吁避開古蒼柏關遺址。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來為公路部門說話,認為無妨,遺址其實在B點。
陪同踏訪的人員說,有關A點B點之爭曾經相當激烈,因為公路改線會增加大量投資,還傷筋動骨。牽扯許多單位很多人。雙方吵了有半年時間,到現在爭論基本平息,傾向于認定遺址應在B點。但秦副市長卻說工作做細一點,不要留下話柄。所以才決定開這次研討會,多從省里請專家學者參加。
看過A點,又去后山看了B點。晚上研究資料,第二天大會討論階段,與會專家學者各抒己見。雙方切磋,一時難分高下。
劉暢不說話。同行都笑,說劉暢怎么一來就變成了淑女?秦石山很嚴肅,板著臉當即表態,充分尊重專家學者發表不同意見的權利。
當晚休會,周水沐找到了劉暢的房間。劉暢問:“是秦石山讓你來的?”周水沐立刻東張西望,坐立不安。劉暢說:“有那么恐怖嗎?”
不用說,周水沐是主流派,B點。劉暢說“你得老實跟我說,這回你又因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張臉,支支吾吾,終于老實招供:上一次弄城墻,是因為評職稱和女友調動而叛變,這一次他們方志辦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謀那個位子。
劉暢說:“周水沐,你把學問都做到這種地方去了?”周水沐一點都不尷尬。他說:“劉暢你不懂,地方上跟你們學術單位不一樣,講究的就是這個。”
周水沐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三千元。”他說,“專家費。”
周水沐說,本次研討會規定,正高職稱給三千,副高只有兩千。劉暢目前還是副研究員,只能拿兩千,他堅持不行,必須給最高。有人不同意,說是破了規矩,不好辦。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親自拍的板,按規定辦,兩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見。但是秦石山另撥了一千元加進去,不讓其他人知道,別聲張,只讓周水沐跟劉暢說清楚。
劉暢不禁發笑。第二天上午繼續研討。劉暢終于發言,認為遺址應該是A點,觀點之獨到,當時全場一片寂靜。
那以后,有人就給劉暢打電話。是騷擾電話,從宿舍到手機到單位電話。
劉暢怒火中燒。這時她有感覺了:她可能在無意間捅到了一個馬蜂窩。這馬蜂窩不會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蒼柏關遺址”。
這時候,遺址的爭議已經塵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設計方案被放棄,新方案將繞開前山與后山間的山口,古蒼柏關遺址被確認在那里。所謂B點不再被提起,歸為偽點。
3
此后不久,有兩個人到單位里找到了劉暢,與秦石山有涉。人是省里干部管理部門的人,為首的是個處長,姓陳。他對劉暢說,找劉暢了解核實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劉暢在交談上聽出些名堂,秦石山可能又要升官了。陳處長問劉暢,是否清楚古關遺址牽涉公路線路和大量資金、利益問題?劉暢說她不考慮那些,只考慮是,還是不是。
他們詢問劉暢與秦石山什么時候認識的?交往多嗎?是不是彼此相當了解?不禁劉暢冷笑。她說她認識秦石山好多年了,這么多年他們只在四五個場合見過面,都是公開場合,每一次見面氣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對秦副市長有成見,其實她對這個人并沒有多少了解。
“怎么會有成見呢?”
劉暢說她也不明白。話說到這里,劉暢又有些胡攪蠻纏了,陳處長卻還是窮追不舍。劉暢就說了電話騷擾,告了秦石山一狀,其他沒多說。兩位官員就此告辭。
兩個多月后,秦石山的司機在她家門前等她,說秦市長有請。劉暢上車后注意到車牌換了,成了二號車。這么說還是升了。
劉暢見到了秦石山。這位小個子官員春風滿面,威風凜凜,處在大群人的包圍之下。劉暢在屋里坐了會兒,決定告辭。秦石山一聽她要走,擺一擺手,讓屋里人不要動,自己起身把劉暢送到電梯,一起下了樓。
秦石山知道了考察組的事情。劉暢說不錯,該說的都說了。她告訴一位陳處長,秦石山人品低劣。秦石山大笑。說謝謝。劉研究員真是幫了大忙。簡直是天公作美。
劉暢真是異常驚駭。這時他才正式說明找劉暢的用意。
原來她真是捅了馬蜂窩。當年通東京的關隘眼下一片荒涼,卻有一條暗道通往財富。當地擬建公路已規劃多年,方案選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來頭有辦法的開發商因此早早染指,開發前景較好的山坡地塊已經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會蜂擁動手。不料研討會后情況逆轉,公路改線,好地塊變差,差地塊變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被打亂,遭受的反對和阻力可想而知。
他說,建設公路不屬他分管,一年多前擔任常務副市長,才接管這塊事務。其時A點B點之爭稍平,已議定按原設計開工了,他心里卻明白,前任留給他的B點非常可疑。他決定謀劃公路改線,把事情翻轉過來。“所以才有那次研討會。”他說。劉暢大吃一驚。
秦石山說推翻一個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權,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讓人抓住把柄,必須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絕對尊重事實,讓人無話可說。原方案牽扯的不光是幾個開發商、公路部門,還有多個曾參與決策的政府單位和重要官員。面對他們,他特別需要幫助。為什么非把劉暢請來?因為她能助一臂之力。從舊城墻那回開始,他就對劉暢有數,知道她有足夠的專業水準,還有爆發力,二者對他對這件事都非常需要。研討會最后關頭,他下令周水沐去游說劉暢幫助作假,還讓周給劉暢發錢,特多撥劉暢一千。這本來是財務人員的事,現在派給周水沐。周蒙在鼓里,以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發錢、傳話,誘劉暢合作。其實秦石山派他上是斷定劉暢肯定不齒,周水沐表現得越充分,劉暢就越會被惹惱。不出所料。劉暢跳起來了。
“你那發言很解決問題。”他說。
如此聞知內情,劉暢震驚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長準確算中?不可能。
她說不對吧。要是出現另外的結果怎么辦?難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簽字拿錢,謀劃盡成泡影?秦石山說如果那樣他會另想辦法。當時他覺得把握很大。
“當領導,看人用人是基本功。”他說。
秦石山說人必須面對現實,應對復雜現實要有智慧,還要有勇氣。一個官員獲得權力,能做大事才有意義。做成這件事,表面看報紙上挺風光,背地里可沒少人告狀,關鍵時刻殺氣騰騰。劉暢一定也感覺到了。
“他們告我跟你合謀,所以考察組要去找你核實。”他說,“事實證明純屬誣告,劉研究員替秦市長有效洗刷了誣言,盡管罵得更難聽。”
4
后來,周水沐又來找劉暢,求她幫忙發一篇文章。
這文章有些意思,叫做《一個塵封的抗日英雄》。周水沐從舊報章、檔案和民間資料中挖出一個叫黃勝的人,為他寫了文章,敘述了這位黃勝事跡,著力闡述一個觀點,說以往人們提及這位近代人物,總是按照當年官方說法稱之為“悍匪”,人云亦云,這不對。這個人實為抗日英雄。反抗國民黨統治的好漢。
劉暢所在的社科院辦有一份學術刊物,行內頗知名。該刊辟有歷史欄目,由歷史研究所負責組稿、編審,周水沐想上的就是這個欄目。劉暢對周水沐說,她不會用這個稿子。
周水沐大汗淋漓。還能為什么?與秦石山有關。原來研究“悍匪黃勝”是秦石山親自給周水沐下的命令。秦市長對這件事非常重視,親自聽周水沐匯報過情況,看過稿子,推敲過文章的觀點。他還要求文章不能簡單處理,必須上重要學術刊物。只會寫文章不行,不在外界產生影響,“要你這個周水沐干什么。”
劉暢沒管他,這種事她從不含糊。
周水沐回去了。兩個月后,劉暢在本院學術刊物里見到了這篇文章。該欄目的責編有兩人,一人輪流負責一期。在劉暢拒絕之后,周水沐通過另一個路徑解決了問題。
接著就過年。春節后不久,有天午夜,劉暢在夢中被電話鈴驚醒,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氣喘吁吁,興致勃勃,異常快慰地對劉暢報告了一個特大新聞:“秦石山壞事了!”
“他也有今天!哈哈!?”欣喜快慰真是溢于言表。他一定興奮得手足失措,徹夜不眠。
秦石山在年初人代會召開前夕被緊急撤換,上級調派省水利廳長去該市,頂替他作為市長候選人提交人民代表大會選舉。
其后,劉暢在一個私人的場合遇到了考察組的陳處長,意外聽到了有關秦石山的新消息。
陳處長說這個秦石山沒當上市長,人卻還“健在”,沒給抓進去,如果沒查出大事。也還能另有任用。
劉暢詢問秦石山究竟出的什么事,那人搖頭,說挺意外,本來穩穩當當的,突然有人在人代會召開前夕到處散發舉報信,指他貪污受賄,嚴重腐敗,弄虛作假,道德敗壞,列了七八條問題,其中一條很小兒科,叫偷改學歷。學歷問題不像貪污受賄,相對比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
陳處長說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可以從早到晚哈欠連連,什么事都沒有,特殊情況下一個哈欠足以把他毀掉。這一回就這樣,除學歷之外,秦石山還被人指為籍貫有假。市長一職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擔任。因此沒有辦法,光這條,只能把他先撤下來。
十多天后又來了兩個人。這回不是考察組,也不自稱辦案人員。兩位客人中為首的姓張,張主任,來自秦石山當過代理市長的地方。他們說,奉上級之命,找劉暢了解一些情況,涉及秦石山的。
在談話中劉暢了解到,那位黃勝跟秦石山有關系。實際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親屬,是他的親祖父。劉暢大驚!
5
后來劉暢向所里請假,經過仔細調查后確認了此事。
劉暢找到了秦石山,他說這回事情的根子還在蒼柏關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團被觸及,他們千方百計中傷他。這一回他們選準了時機,他又有所大意,才會出現這種局面。
秦石山說早先他從學校出來,就選擇了“悍匪黃勝”。不管這人做過些什么,這是他的先人,現在他是市長,手握重權,想來真是勇氣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發表得可能確實不是時候,當時沒考慮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時候不是人的腦子在說話,是身上的血在說話。
劉暢問此刻他后悔嗎?如果不去翻那個盤,只管扒掉古關遺址,不觸動那些人的利益,也許就不會有麻煩,穩穩當當還是秦市長?
秦石山說他想過這個問題。結論是如果從頭再來,他還會這么干。
劉暢說她學歷史,她相信歷史人物的遭際更多的歸咎于他自己,但是遭際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市長可能做過許多事情,最讓人記住的會是這一件。一個人做過什么事情,比他得過什么職位有意義得多。
秦石山說劉研究員已經在蓋棺論定了?是不是覺得他到此為止,過不去這個關口,再沒機會做事情了? 劉暢說當然不是。
不久,秦石山被確認為肺癌晚期。醫生說這種病例特別兇險,發展特別快,長期的壓力和緊張,加上突如其來的打擊,心情郁悶,疾病驟然發作,人就垮了。
(原載于《人民文學》200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