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四”新文學的現代倫理精神源于近代理性主義、民主主義和人文主義的文化思潮,其基本內涵是生命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尊嚴的高揚,其目的是實現個體人的獨立自由和精神解放,使人在社會中按照人的本質生活,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這種現代倫理精神充分體現在“五四”新文學的理論建設和創作實踐中。
關鍵詞:“五四”新文學; 現代倫理精神; 理論建設; 創作實踐
中圖分類號:I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10-0047-03
一、 “五四”新文學現代倫理精神的基本內涵
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盵1]這確實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實績的精當概括。所謂“個人”的發現,個體人的發現,就是對人性(包括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發現,是對人的需要、自由、尊嚴、價值和潛能的發現,是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尊嚴的張揚,是對“把人當人看與使人成為人”的現代倫理精神的重視和強調。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專制制度下,人的價值被蔑視、人的尊嚴被踐踏,人的觀念始終沒有形成。盡管“愛人”(孔子)、“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老子)、“天地人,萬物之本也”(董仲舒)之類的聲音不絕于耳,但是,他們強調的是血緣宗法關系中的人,是被納入封建政治倫理規范的人,是被封建“倫?!彼试S存在的人。因此,中國根本就沒有“人”,而只有“人倫”,在中國,是“做一個人”,而不是“是一個人”,人的自我意識被曲解成身份、地位、職務、門第、等級、衣冠、座次、面子等等,諸如此類都成為人的代名詞,成為人的自我異化的象征。對此,魯迅先生的剖析再深刻不過:“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2] 人們歷來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看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正如我們所知道的,西方文藝復興的總體特征是精神的覺醒,也就是人的覺醒、理性的覺醒。其主要內容和根本標志是人與神、人與宗教、人與宗法專制社會的對立,是對中世紀宗法專制和宗教神學的徹底批判和否定,使人從宗教神學和封建宗法專制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獲得精神的自由解放,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所做的也正是這些。只不過在中國,束縛人們精神思想的不是宗教神學,而是以“三綱五?!睘楹诵牡娜寮覀惱砭V常制度,是孔孟之道。所以,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們極力鼓吹“人權、自由、平等”思想,呼喚“民主”與“科學”精神,以一種徹底決絕的姿態反傳統、反專制、反孔教,這種徹底決絕的姿態與其說是對傳統思想文化學理性的思考與反叛,不如說是一種歷史性的策略選擇。其目的就是要把人從封建宗法專制、孔孟之道和儒家倫理綱常的束縛下解脫出來,實現人的精神自由和思想解放。
如果說新文化運動最大的成功是“人”的發現,那么,“五四”新文學與傳統文學最本質的區別就在于新文學是“人的文學”?!叭说陌l現”使“五四”新文學擁有了嶄新的歷史與邏輯基點。正如魯迅所說:“最初,文學革命者的要求是人性的解放”,胡適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中也指出,“五四”文學革命有兩個作戰口號,一個是“活的文學”;一個是“人的文學”?!拔逅摹毙挛膶W第一次把“人”作為文學的中心與重心,對人、個體人的需要、價值、尊嚴和力量做出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表現、呼吁與吶喊,其目的是實現個體人的獨立自由和精神解放,使人在社會中按照人的本質生活,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種現代倫理精神以其豐富的內涵充分體現在“五四”新文學的理論建構和創作實踐中。
二、 “五四”新文學現代倫理精神的理論表述
從提倡白話反對文言、引進“易卜生主義”、探討詩與“美文”的格式、批判“黑幕小說”與“鴛鴦蝴蝶派”、反擊復古思潮,一直到“為人生”還是“為藝術”的討論,“五四”新文學的現代倫理精神得到不斷彰顯和深化。無論是在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易卜生主義》、《談新詩》,還是在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劉半農的《我之文學改良觀》、傅斯年的《文學革命申議》、康白情的《新詩底我見》、歐陽予倩的《予之戲劇改良觀》等現代文學的經典文論中,新文學的先驅們都從各個不同角度強調現代倫理精神的彰顯對于建設新文學的重要性和必然性。而對“五四”新文學的現代倫理精神做集中、系統、深入闡述的,當然首推周作人的《人的文學》。[3]
《人的文學》開篇就明確響亮提出:“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的說一句,是‘人的文學’?!苯又?,周作人感慨萬千:“中國……人的問題,從來未經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彼?,“如今先從人說起,……從新要發見‘人’,去‘辟人荒”,“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周作人先對“人”做了這樣的闡釋:
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的“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顱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顯然,周作人既強調了人作為一種生物(動物)的自然本性,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該滿足的,凡是違反人性自然需求的習俗制度,都應該排斥改正。又注意到人作為“萬物之靈長”所具有的高貴“神性”、內在精神世界的無限豐富性和持續發展的可能性。因此,凡是“獸性”的余留與禮法專制可以阻礙人性的健康向上發展的,都應該排斥改正?!叭祟愓數纳?,便是這靈肉一致的生活”,應該是“利己又利他、利他即利己的生活”,應該是“以愛智信勇四事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有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把這種“人”的觀念、人道主義觀念落實到文學中,他提出并界定了“人的文學”概念:
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便謂之人的文學。
周作人特別指出:他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而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顯然,這里的“人”的觀念、“人的文學”觀念,以及“人道主義”觀念所反復強調都是人的個體性,是個體人的獨立、自由和精神解放,是對封建專制的、封建禮法的聲討和反叛。這是“五四”新文學現代倫理精神的理論宣言。緊接著,周作人又發表了《平民文學》,指出“平民文學不是專做給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學?!盵4] 強調人的世俗性、普通性,用俗常人的真情實感對抗貴族文學、古典文學的虛偽和夸飾。這無疑是對“人的文學”觀的進一步的補充和完善。
在新文學理論建設過程中,先驅們不僅關注文學內容的現代倫理精神,也特別關注文學的語言形式問題。在這一點上,胡適的影響和作用是不可忽略的。在胡適看來,文學形式的變革并非單純的形式嬗變,而是整個社會價值和審美趣味的轉變,所以他將白話文運動的提倡視為文學革命最迫切最實際的舉措。1917年1月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中除“須言之有物”、“不作無病之呻吟”是關于內容的,其余六“事”(“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務去濫調陳言”、“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主要是針對語言問題的。1918年,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更明確的標示出要以“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作為文學革命的宗旨。他指出:
一、要有話說,方才說話;二、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三、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四、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5]
透過胡適的白話文學語言觀,我們分明可以看到一個獨立的、自主的、自由的“人”,在無拘無束地訴說著獨立的、自由的自己。這正是“五四”新文學所孜孜以求的倫理精神。事實上,語言從來就不僅僅是工具,同時還是思想體系,沒有脫離語言的赤裸裸的思想,我們絕不能把語言看成是與精神特性相隔離的外在之物?!耙粋€民族的精神特性和語言形式這兩個方面的關系極為密切,不論我們從哪個方面入手,都可以從中推導出另一個方面,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了人們的任何想象?!盵6]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語言革命,便沒有新文學的現代倫理精神。
三、 “五四”新文學現代倫理精神的個性化表達
如果說理論思潮為“五四”新文學的發展指明了路向,而其創作實績則更生動地展現了其現代倫理精神的特質——生命意識的覺醒與自我尊嚴的高揚。
這首先體現在作家們強烈自覺的個性化追求上。“五四”時期提倡個性解放、鼓勵個性發展,為創作提供了多方面個性自由發展的肥沃土壤。我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哪個時期的文學像“五四”這樣,出現那么多“個人”的東西。寫個人的生活、個人的情緒,是普遍現象。當時,散文的成績甚至要超過詩歌、小說,就是因為散文更適合表現內心深處的細微感覺和個人化的情緒。標新立異、突出個性是每位作家的藝術追求,創作風格千姿百態。如魯迅的冷峻犀利,郭沫若的雄奇豪放,郁達夫的袒露自憐,朱自清的精美秀雅,冰心的明麗晶瑩,周作人的沖淡自然……等等,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的風格,而每種風格又都浸潤著作者的個性。多種創作個性的充分自由發展,正體現了對自我的尊重和強調,體現了個體人的精神自由和思想解放,體現了“人的文學”的時代品格。
“五四”新文學的現代倫理精神不僅體現在作家們創作風格的個性化追求上,在他們的作品中,更充溢著由于“人的發現”而帶來的全新境界,使文學對“人”的重視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從很多作品的題目就可見一斑。小說如冰心的《超人》、《斯人憔悴獨》,葉紹均的《這也是一個人?》,廬隱的《海濱故人》,汪敬熙的《一個勤奮的學生》,許欽文的《鼻涕阿二》……;詩歌如胡適的《人力車夫》,周作人的《兩個掃雪的人》,李金發的《棄婦》……;戲劇如陳大悲的《幽蘭女士》,歐陽予倩的《潑婦》……等等。而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魯迅對“人性異化”的深沉剖析、郭沫若對人的力量與潛能的熱情謳歌和湖畔詩人對美好愛情的純真歌唱,此三者,當是“五四”新文學現代倫理精神的最強音。
“異化”一詞源于拉丁語,意為疏遠、脫離、轉讓、他者化。作為一般科學術語的“異化”是一種事物(某行為主體的行為)相異于自身的他物(非某行為主體的行為)變化。作為人道主義思想體系基本概念的“異化”是人的不自由、受奴役、被強制的行為。異化通常表現為三種類型:被迫異化即被迫不自由;自愿異化即自愿不自由;不覺異化,就是所謂的自我遺忘、自我喪失、自我沉淪,這是最深重的異化,是異化之異化是完全異化。[7]盧卡奇說:“異化首先意味著對于形成完整的人的一種障礙”,[8]異化“是阻礙人成為真正的人、真正的個性的諸多最大障礙當中的一個障礙?!盵8]
在整個“五四”文學中,沒有誰比魯迅更關注人的“異化”,更深刻更全面地剖析人的“異化”。在魯迅的看來,文藝不僅是國民精神的表現,更是國民精神的引導,因此,魯迅的文學是嚴肅的“為人生”的文學,是真誠的、深入的、大膽地看取人生、并寫出它的血和肉的文學,是關注下層人民、著重揭示病態社會里人的精神病態的文學。目的是使“人受了精神的苦刑而得到創傷,又即從這得傷和養傷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洗除,而上了蘇生的路”。[9]在魯迅的文學世界中,因受宗法等級制度、封建倫理關系、傳統思想文化的壓抑和戕害,而導致主體意識、自由精神喪失的異化現象比比皆是。從孔乙己、陳士成到魏連殳,從單四嫂子、祥林嫂到愛姑,從豆腐西施楊二嫂到柳媽、衛老婆子,從劊子手康大叔到魯四老爺、魏大人……“那西瓜地上的小英雄”閏土在生活的艱難和尊卑貴賤等級關系的壓抑下,完全變成了一個茍活的“木偶人”。而領受過新文化洗禮的堅強的子君,也很快喪失了個性的光芒,在不知不覺中妥協與奴從。《阿Q正傳》更是描摹病態社會中人的精神病態的典范之作。阿Q無疑是自我遺忘、自我喪失、自我沉淪的典型,是最深重、最完全的異化?!栋ⅲ颜齻鳌肥囚斞赣^察、反思、剖析“在我的眼里所經過的中國的人生”的結晶,魯迅發現并創造了阿Q形象,是對中國人普遍的精神存在的重大發現,是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的重大發現。
與魯迅對人性“異化”的深沉剖析不同,郭沫若以高昂的熱情、奔放的激情和雄奇的想象譜寫了一曲宏偉壯麗的“人”之歌——“我”之歌。在《女神》里,處處喧囂著追求精神自由與個性解放的呼聲:“我……我崇拜我”(《我是一個偶像崇拜者》),“我贊美我自己”(《櫻花樹下的醉歌》),“我效法造化的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岳,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雨雷電”(《湘累》),“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我如電氣一樣飛跑!……我便是我呀”(《天狗》)。這是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人的自我價值得到肯定,人的尊嚴得到尊重,人的創造力得到承認。對于長期處于“把人不當人”的封建統治下,已經習慣于將生命意識、個人價值泯滅在封建倫理原則之下的中華民族,這無疑是偉大的解放和覺醒。而《女神》所展示的人的精神的自由狀態,更是永遠令人神往的。
如果說魯迅、郭沫若的文學世界更多關注的是人的精神解放,強調的是人作為“萬物之靈長”所具有的高貴“神性”、內在精神世界的無限豐富性、創造性和持續發展的可能性,那么以湖畔詩人為代表的愛情詩人則以純美真摯的愛情歌唱表達人性的自然需求和合理欲望?!拔颐胺噶巳藗兊闹肛煟徊揭换仡^瞟我的意中人,我怎樣欣慰而膽寒啊。”(汪靜之《過伊家門外》)“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無愁地鎮日流,率真地長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歸路了?!保☉奕恕睹妹媚闶撬罚┤欢?,在漫長的裹腦時代,可憐的中國人不知道什么是愛情。魯迅說:“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盵10]既不知道何為愛情,也更無人敢奢談愛情。朱自清在《蕙的風·序》中說:“中國缺少愛情詩,有的是‘憶內’、‘寄內’,或曲喻隱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戀愛者少,為愛情而歌詠愛情的更是沒有?!彪y怪湖畔詩人天真爛漫、真摯大膽的愛情歌唱要使封建衛道士們忍無可忍,終于發出了“有意的挑撥人們的情欲”和“不道德”的指責。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就是人學。然而,古老的中國有史以來在人與價值的維度上就存在著靈魂的缺席。靈魂視角、自我尊嚴的闕如使得人在中國從不存在。人類無非永遠是“怎樣服役,怎樣納糧,怎樣磕頭,怎樣頌圣”,人類自身也無非永遠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至于理想的人性,從來就沒有過。在對傳統“非人”文學徹底反思的基礎上,沐浴著近代理性主義、民主主義和人文主義文化思潮的春風,“五四”新文學高舉“人學”大旗,一開始便自覺地肩負起了反對封建倫理的任務,其中最直接、最普遍、最敏感的是人性解放、生命意識的覺醒、自我尊嚴、自我價值的捍衛。“我是我自己的”是“五四”時代的最強音。這種現代倫理精神作為“五四”文學精神的一個重要維度,不僅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對人的精神解放產生了積極重大的作用,在消解終極價值的后現代社會,在由類像(simulation)所組織和支配的消費社會,在商品經濟的滾滾洪流中,中國人再一次面臨著迷失自我、被“異化”的危險。因此,重提“五四”新文學的現代倫理精神,對于新世紀中國文學的健康發展、對于人的精神自由和真正解放無疑是有現實意義的。昨日的林中響箭所激起的洪大波瀾,將永遠流動傳播,呼應于綿延不絕的時間和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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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盧卡奇.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下卷)[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
[9]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責任編輯 肖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