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楚辭》研究方面,劉熙載改變過去那種傳箋注疏的方式,注重從藝術角度對《楚辭》的手法、結構、意境和語言進行深入研究。
關鍵詞:劉熙載; 楚辭; 藝術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10-0117-04
《文心雕龍·知音篇》:“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1]劉熙載遍覽群書,學識淵博,并長于翰墨,兼擅眾體,豐富的創作經驗和審美體驗使其美學理論擁有扎實的基礎和寬廣的視野,確非那些眼高手低、紙上談兵者所可望其項背。在《楚辭》研究方面,他改變過去那種傳箋注疏的方式,注重從藝術角度進行全方位、多角度、深層次的探究,從而開創楚辭學史上的新風氣。本文對此加以梳理和歸納,并偶間己意,從四個方面進行論述。
一、 《楚辭》的手法
(一) 賦、比、興
“賦、比、興”之說起源很早,最早來自儒家“詩有六義”?!吨芏Y》:“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编嵭ⅲ骸百x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盵2]《毛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盵2]
劉安是我國第一個以詩評騷的人,對后世影響很大。后來,班固明確提出:“賦者,古詩之流也?!盵3]對此,王逸進一步指出楚辭繼承詩經的比興手法,曰:“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託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盵4]而皇甫謐則從“詩有六義”中得出楚辭繼承詩經的賦手法,曰:“詩人之作,雜有賦體。子夏序詩曰:‘一曰風,二曰賦’。故知賦者,古詩之流也。至于戰國王道陵遲,風雅寢頓,于是賢人失志詞賦作焉。是以孫卿、屈原之屬,遺文炳然,辭義可觀。存其所感,咸有古詩之意?!盵3]總體而言,他們的觀點還比較籠統、含糊,沒有明確指出《楚辭》已運用“賦、比、興”的手法。直到朱熹,才第一次明確提出“辭兼六義”,并將其中的“賦、比、興”手法加以理論化,曰:“按《周禮》曰:‘太師掌六詩以教國子,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 、曰頌?!x則直陳其事,比則取物為比,興則托物興詞?!惶亍对姟芬玻酥~,亦以是而求之?!錇橘x,則如《騷經》首章之云也;比,則香草惡物之類也;興,則托物興詞,初不取義,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然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要必辨此而后詞義可尋,讀者不可以不察也。”[5]
顯然,劉熙載受到儒家詩教的影響,對此加以贊同,《賦概》:“六義不備,非詩即非賦也?!钡麑Α冻o》中“賦、比、興”的認識又有所深化,主要表現在兩點:首先,“賦兼比、興”,不可截然分開。《賦概》:“李仲蒙謂:‘敘物以言情謂之賦,索物以托情謂之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嗣髻x、比、興之別也。然賦中未嘗不兼比、興之意。”故他在解讀《九歌》時,就直接化用此觀點,《賦概》:“‘敘物以言情謂之賦’,余謂《楚辭·九歌》最得此訣。如‘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正是寫出‘目眇眇兮愁予’來;‘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兮未敢言’來,俱有‘目擊道存,不可容聲’之意?!痹趧⑹峡磥?,《九歌》中所描寫的自然景物,無論是秋風、洞庭波、木葉,或是遠野、流水,都寄托著一種纏綿悱惻的愁思之情。其次,“賦系知類”,即意象選擇時能體現“類的組合”的傾向。《賦概》:“賦欲縱橫自在,系乎知類。太史公《屈原傳》曰:‘舉類邇而見義遠?!稊鳌酚衷唬骸B類以爭義。’司馬相如《封禪書》曰:‘依類托寓。’枚乘《七發》曰:‘離辭連類?!矢κ堪矓ⅰ度假x》曰:‘觸類而長之。’”也就是說,意象與意象的組合要圍繞一個中心來進行,以求言外之重旨。如《涉江》,周師建忠對此做了精微的解析,說:“此詩也描述了流放地的環境氛圍:‘山林幽深,猿狖出沒,山高蔽日,谷幽多雨,而且氣候惡劣,忽而霰雪紛飛,忽而云靄承宇,可謂凄迷多變,渺無人煙。屈原身處其地,產生了僻遠、迷茫、無樂、幽獨的愁苦。于是,詩人由自然意象轉向了社會意象。難道險惡、嚴酷的自然環境,不正是他所處的社會環境的真實寫照嗎?’”[6]
(二) 鑿空亂道
如果說“賦、比、興”是偏向寫實的手法,那么“鑿空亂道”則是傾向寫虛的手法。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這種寫虛手法的成功運用,才使《楚辭》充滿了浪漫的激情,留存了瑰奇多姿的神話傳說,因而成了我國古典文化寶庫中的奇珍異寶。
最早批判屈原以巫神鬼怪之事入詩的,是班固。他指責《離騷》“多稱昆侖冥昏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盵4]班固的指責,對后世影響頗大。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至于托云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盵1]朱熹《楚辭集注·目錄》:“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5]可見,他們完全站在封建衛道的立場詆毀《楚辭》的寫虛手法,認為它有悖于儒家的“不語怪、力、亂、神”的思想,故顯得迂腐固陋。據黃中?!墩撐覈u騷理論家的“虛無說”》所論:到了明代,著名學者陳第在《屈宋古音義》中,肯定屈原作品是“虛以寓實,實不離虛”;同時期的汪媛,在《楚辭集解》中,稱屈原作品是“寓言而虛”。[7]可見,他們都認同《楚辭》采用“虛構”手法。
到了清代,劉熙載對《楚辭》的寫虛手法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并提出“鑿空亂道”的新說法,即指想象、虛構的藝術手法。《賦概》曰:“賈誼《惜誓》、《弔屈原》、《鵩賦》,具有鑿空亂道意。騷人情境,于斯猶見?!痹谒磥恚Z誼《惜誓》、《弔屈原》和《鵩鳥賦》都是借用《楚辭》中“鑿空亂道”的藝術手法來構造意境,這些作品“亂道語正是極不亂道語”(《詞曲概》)。對此,劉氏又作了進一步的闡釋,主要體現兩點:首先,“憑虛構象”,即運用想象、虛構的手法來選擇意象。《賦概》:“賦以象物,按實肖象易,憑虛構象難。能構象,象乃生生不窮矣。”又曰:“賦之妙用,莫過于‘設’字訣,看古作家無中生有處可見。如設言值何時、處何地、遇何人之類,未易悉舉?!眲⑹弦源藖砜创冻o》的“異乎經典”之處,就避免了那種用“比興”處處坐實的做法,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從而更準確地理解了《楚辭》的獨特手法。其次,“浮夸中自有謹嚴意在”,即虛構不等于憑空捏造,其中必有物?!顿x概》:“《騷》辭較肆于《詩》,此如‘《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浮夸中自有謹嚴意在?!庇衷唬骸巴跻菰疲骸∩街剑h傷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喟矗捍说闷湮闹疲形吹闷渲?。屈之旨蓋在‘臨睨夫舊鄉’,不在‘涉青云以濫游’也?!笨梢?,屈原在《遠游》中想象自己升天乘云,駕馭百神,都是為了表達自己懷鄉之情。
二、 《楚辭》的結構
(一) 變
一般來說,結構無定法。如果定法成框架,那么就會產生公式化,令人讀之索然無味。反之,則意趣橫生,興味盎然。可以說,《楚辭》的作品結構就是曲折變化,波瀾起伏的,而不是一覽無余的“直布口袋”式的。
司馬遷是第一個注意到《楚辭》“多變”結構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盵8]但他主要是從內在情感變化的角度著眼,還沒有完全從外在藝術形式上加以分析。直到明代,此說才得以進一步的發展。陳第《屈宋古音義·自序》:“夫楚辭莫妙于屈宋也。屈原之作,變動無常,淜而不滯。體既獨造,文亦赴之,蓋千古之絕唱?!盵9]趙南星《離騷經訂注·自序》:“屈子以神妙殊絕之才,處郁邑無聊之極,肆為文章,以騁志蕩懷,出入古今,翱翔云霧,恍惚杳茫,變化無端,匪常情之攸測,迂腐曲士之所必不能解?!盵9]可見,他們都高度肯定《楚辭》“多變”的藝術結構。到了清代,卻有學者過分拘泥于作品局部的“多變”,缺乏從整體把握作品的視野。張詩《屈子貫》:“若屈子,吾不知其翩翩乎從何而來,從何而往也?此必天半云霞,卷舒于空濛有無之中,或濃或澹,或斜或整,或聚或散,儵忽變化,不可思議,不可摹捉。故今日讀之謂然,明日讀之又可不謂然,一人讀之謂然,他人讀之又可不謂然。而無以解之,則亦終無從以解之矣?!盵9]
對此,劉熙載有所辨析。首先從理論上肯定“變”,《賦概》:“賦須曲折盡變??追f達謂‘言事之道,直陳為正’,此第明賦之義,非論其勢。勢曲,固不害于義直也。”以此來評價《楚辭》,自然是贊賞有加。其次從作品整體上把握“變”,《文概》:“文如云龍霧豹,出沒隱見,變化無方,此莊、騷、太史所同?!睘榱俗C明己說,他還以《山鬼》為例做了點評?!顿x概》:“屈子之文,取諸六氣,故有晦明變化、風雨迷離之意,讀《山鬼》篇,足覘其概?!钡拇_,《山鬼》具有“變”的特點,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情感的變化。山鬼剛開始與情人約定哪天相會,內心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既含睇兮又宜笑”;接著不顧艱難險阻赴約,在焦灼而長久的等待中卻遲遲不見情人的出現,不免感到失落感傷;隨著天色漸漸變暗,希望徹底破滅,不禁產生憂愁、怨憤之感,“怨公子兮悵忘歸”,“思公子兮徒離憂”。一是景物的變化。山鬼剛出場時雖沒有交代天氣,但她說話的口氣已約略透露出景物的優美;接著看到情人踐約,心情頓時蒙上陰影,而景物也逐漸變得黯然失色,云霧彌漫,晝晦風起,給人以山雨欲來之感;最后在確認情人終于不來時,已是一片凄厲的景色,雷聲隆隆,淫雨連綿,風聲颯颯,樹葉飄零,給人清冷絕望之感。
(二) 不變
當然,結構無定法,并不意味著安排結構時可以天馬行空,隨心所欲。事實上,作品是由不同意象組成的,而意象之間本身是散碎的,變化的,這就需要有一個不變的“意”作為核心,將它們聯成一個和諧的結構。可以說,《楚辭》的結構不僅千變萬化,而且還“萬變不離其宗”。
漢儒采用以經注騷、訓詁名物的方式,造成了《楚辭》的結構支離破碎,缺乏連貫性。對此,朱熹早就加以嚴厲批駁。他在分析《離騷》意象時,就采用以四句為組,數組為段,數段為篇,力圖從作品整體上把握藝術結構。到了明代,學者已逐漸認識到《楚辭》“不變”的藝術結構。許學夷《詩源辯體》:“《騷》辭雖總雜重復,興寄不一,細繹之,未嘗不聯絡有緒,元美所謂‘雜而不亂,復而不厭’是也。學者茍能熟讀涵詠,于幽冥恍惚之中得其脈絡,識其深永之妙,則《騷》之真趣乃見。后人學騷者,于六義亦未嘗缺,而深永處實少?!?[10]然而,到了清代卻有學者過分強調“不變說”,故不免有失偏頗。林云銘就不顧《楚辭》變幻反復的藝術個性,只強調“不變”,說《離騷》“只是一條線,直貫到底,并無重復”,[11]又說《天問》“只是一氣到底,序次甚明,未嘗重復,亦未嘗倒置,無疑可闕,亦無謬可闢”。[11]
對此,劉熙載辯證地分析《楚辭》的結構特點,指出“變”中“自有不變者”?!顿x概》:“《離騷》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極開闔抑揚之變,而其中自有不變者存?!庇纱顺霭l,他對那些只強調“變”而忽視“不變”的人予以嚴厲指責?!顿x概》:“國手置棋,觀者迷離,置者明白?!峨x騷》之文似之。不善讀者,疑為于此于彼,恍惚無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睂Υ?,一些學者表示贊同。張峰屹說:“《離騷》寫法不拘一格,想象馳騁于現實和天國之間,巨筆揮動于人世和神界,上天入地,唯我所適。但無論其怎樣變化無方,都遵循著一條主線,就是憂國憂民之情、憤世嫉俗之意、懷才不遇之感。這是全文之不變者,是領起全文的主線?!盵12]韓烈文說:“《離騷》的章法之美表現在大開大闔、抑揚頓挫、婉轉沉郁、一唱三嘆地反復抒寫詩人的政治理想和對楚國國事的深切憂念之情。雖長篇巨制,結構宏麗,變化多端,但萬變不離其宗,如劉熙載所言“屈之旨蓋在‘臨睨夫舊鄉’,不在‘涉青云以泛濫游也’?!盵13]
三、 《楚辭》的意境
(一) 奇
“奇”是《楚辭》意境的一大特點。那么,《楚辭》之“奇”產生的原因何在?概括地說,一是地理環境,楚地珍怪奇偉的山川草木,荒誕奇特的巫風祭祀,豐富奇異的神話傳說,形成了楚人以“奇”為美的審美情趣;二是個人趣味,《楚辭》的代表作家屈原遭遇了個人不幸的悲劇命運,痛恨著溷濁的世風習俗,故追求超凡脫俗的瑰意奇行,聲稱“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文質疏內兮,眾不知余之內采”。正如汪瑗所言“蓋楚山川奇,草木奇,故原人奇、志奇又文奇”。[15]
最早注意到《楚辭》之“奇”的是劉勰。一方面,他從文學的角度肯定“奇”,曰:“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1]另一方面,又從經學的角度否定“奇”,曰:“詭異之辭”、“譎怪只談”。[1]可見,他的觀點自相矛盾,但對后世學者影響很大。蔣之翹《七十二家評楚辭》引何孟春語云:“屈原之文,以幽而奇。”[9]高鐘《楚辭音韻·自序》:“夫屈子以窮愁之態,寫忠愛之誠,而創《騷》體,或寓意鬼神,或寄情草木,怪奇佹異,莫可端倪?!盵9]陳本禮《屈辭精義·自跋》:“屈詞奇險?!盵9]可見,他們也都從文學的角度肯定《楚辭》之“奇”。
對此,劉熙載在繼承中又作出新的貢獻。他不僅指出《楚辭》具有“奇”的特點,而且明確地把“奇”作為《楚辭》的意境來看待?!对姼拧罚骸拔逖匀纭度倨罚哐匀纭厄}》?!厄}》雖出于《三百篇》,而境界一新,蓋醇實瓌奇,分數較有多寡也。”劉氏在此處把《楚辭》跟《詩經》作了比較,認為《楚辭》的新境界就是“奇”,此處所說的“境界”實即意境。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知道劉氏對《楚辭》之“奇”表示贊賞?!顿x概》:“賦取乎麗,而麗非奇不顯,是故賦不厭奇。然往往有以竟體求奇,轉至不奇者,又不知以蓄奇為泄奇地耳?!?/p>
可以說,劉氏把“奇”作為《楚辭》的意境,深有眼光。這在《楚辭》作品中多有出色體現。如《招魂》,蔣之翹《七十二家評楚辭》引李賀語云:“宋玉賦當以《招魂》為最幽秀奇古,體格較騷一變。”[9]又引孫鑛語云:“構法奇,撰語麗,備談怪說,瑣陳縷述,務窮其變態,自是天地間環瑋文字?!盵9]劉熙載《賦概》:“宋玉《招魂》,在《楚辭》為尤多異采。約之亦只兩境,一可喜,一可怖而已?!钡拇_,《招魂》不管是外恐之東、西、南、北四方之惡,還是內招之楚國飲食、居處、房帷、聲伎之美,所描寫的客觀物境都是瓌奇瑰異的。
(二) 深
“深”是《楚辭》意境的另一大特點。那么,《楚辭》之“深”又是如何產生的呢?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南方人之想象,亦詩歌的也,以無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無所麗,是以無純粹之詩歌。而大詩歌之出,必須俟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象合二為一,即必通南北之驛騎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盵16]王氏此說指出屈子深邃感情是承北方文學影響,頗有先見之明,但也忽視了作家個人的因素。如果說屈原沒有遭遇不幸的人生困境,沒有對國家和人民的深沉愛戀,沒有對“立德、立功、立言”的執著追求,就不可能有深邃的思想和深切的情感,正所謂“不有屈原,豈見離騷”。
劉安早就注意到《楚辭》具有幽深蘊藉的意境,曰:“其文約,其辭微。”[8]但他還只是停留在語言形式而言,并沒有深入到情意上加以分析。真正第一次對《楚辭》之“深”予以肯定的是揚雄,曰:“賦莫深於《離騷》?!盵17]揚雄的觀點直接影響到后世對《楚辭》的評價。庾信《趙國公集序》:“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盵18]胡應麟《詩藪》:“體制宏深?!盵19]可見,《楚辭》之“深”成為不少學者的共識。
對此,劉熙載在繼承中又有所創新?!对~曲概》:“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味。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薄顿x概》:“《楚辭》按之而逾深”,“屈子深遠”。可見,他不僅指出《楚辭》具有“深”的特點,而且認為“深”是《楚辭》獨特的意境。
可以說,“深”作為《楚辭》的意境,在作品中多有所體現。如《離騷》,詩人通過賦比興和鑿空亂道的手法,“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王逸語),“既以托媒求女比求通君側的人,卻更以‘鴆’和‘鳩’來比媒人的不可靠”(游國恩語),將自己深邃的思想感情寄托在客觀物境中,從而形成幽深的意境。焦竑《楚辭集解序》:“《離騷》驚采絕艷,獨步古今,其奧雅閎深,有難遽測。”[15]劉熙載《賦概》:“言騷者取幽深,柳子厚謂‘參之《離騷》以致其幽’,蘇老泉謂‘騷人之清深’,是也?!绷簡⒊肚芯俊罚骸皫浊ё忠黄捻嵨?,在體格上已經是空前創作。那波瀾壯闊,層疊排奡,完全表現出他氣魄之偉大。有許多話講了又講,正見得纏綿悱惻,一往情深?!盵7]
四、 《楚辭》的語言
(一) 雅麗
“雅麗”是《楚辭》語言的最大特點,其內涵包括“雅”和“麗”兩個方面。最早注意到此的是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17]他所謂的“則”蓋與“雅”同,而“詩人之賦”當指屈辭。而第一次指出《楚辭》語言之“雅麗”的是班固,曰:“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15]
揚雄、班固的說法,得到了后世大多數學者的認同。劉勰《文心雕龍·辨騷》:“《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瓌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艷而深華?!誓軞馔]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1]同時期的裴子野《雕蟲論》:“若悱惻芳芬,楚騷為之祖。”[9]杜甫《戲為六絕句》:“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盵9]祝堯《古賦辯體》卷三:“二十五篇之《騷》,無非發乎情?!势滢o也麗,其理也則,而有風、比、雅、興、頌諸義也。”[20]胡應麟《詩藪》曰:“四言典則雅淳,自是三代風范;宏麗之端,實自《離騷》發之。”[19]然而,值得一提的,唐代部分學者卻對《楚辭》的語言形式加以嚴厲的批判。廬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孔子歿二百歲而騷人作,于是婉麗浮侈之法行焉?!盵21]賈至《工部侍郎李公集序》:“洎騷人怨靡,揚、馬詭麗……昔延陵聽樂,知諸侯之興亡;覽數代述作,固足驗夫理亂之源也?!盵21]柳冕《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及王澤竭而詩不作,騷人起而淫麗興,文與教分而為二?!盵21]其原因除了受詩教影響外,更重要的是他們只認識到《楚辭》“麗”的一面而忽視了“雅”,故將齊梁以來的淫靡文風歸罪到《楚辭》。
對此,劉熙載繼承了儒家“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的觀點,高度贊賞《楚辭》語言之“雅麗”。《賦概》:“古人賦詩與后世作賦,事異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諷諫……;一以言志……。言志諷諫,非雅麗何以善之?!痹趧⑹峡磥?,《楚辭》語言兼具“麗”與“雅”。《文概》:“‘文麗用寡’,揚雄以之稱相如,然不可以之稱屈原,蓋屈之辭,能使讀者興起盡忠疾邪之意,便是用不寡也?!闭怯捎谇髌犯挥小氨M忠疾邪”的社會作用,才使其詞既麗且雅。
(二) 自然
黑格爾《美學》:“一般來說,用心雕琢的作品不應喪失自然流露的面貌,應該給人以它仿佛是從主題內核中自己生長出來的印象?!盵22]的確,《楚辭》的語言特色除了“麗雅”外,還以“自然”取勝。所謂自然者,其妙在本色、真切、質樸,既無矯情,也無矯飾,一切信手拈來,應心而言。
最早使用“自然”一詞的是老莊,但真正將“自然”作為美學標準來評判作品的卻是劉勰?!段男牡颀垺け骝}》:“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盵1]可見,他認為《楚辭》在描寫物境上做到自然真切。陳本禮則認為《楚辭》在抒發情意上具有“自然”的特色,曰:“烹詞吐屬之妙,天籟生成。其凄其處如哀猿夜叫,濃郁處如旃檀香焚,鮮艷處如琪花綻蕊,蒼勁處如古柏參天;其繪聲繪色處,如吳道子畫諸天,無美弗備;其經營慘淡處,如神斧鬼工,巧妙入微。然又皆從至性中流出,非斤斤以篇章字句矜奇炫巧也?!盵23]
對此,劉熙載繼承了前人的觀點,明確地用“自然”一詞來直接概括《楚辭》的另一大語言特點,并給以高度肯定?!顿x概》:“賦長于擬效,不如高在本色。屈子之《騷》,不沾沾求似《風》《雅》,故能得《風》《雅》之精?!庇衷唬骸肮刨x難在意創獲而語自然?;虻珗萄灾涕L、聲之高下求之,猶未免刻舟之見。”可見,劉氏進一步指出《楚辭》語言之“自然”不僅體現在描寫物境和抒發情感上,而且還表現在語言句式上。的確,《楚辭》在句式表達上,長短自由,聲律不拘,并大量吸收民間口語和楚地方言,完全從表達情感和描摹物境的需要出發。
總之,在清代考據之風盛行之時,劉熙載“不隨人起舞”,“不好考據”,潛心論文談藝,注重對《楚辭》的藝術研究。盡管他對《楚辭》的闡述顯得過于簡略,往往“點”到即止,可卻別具妙心,洞察秋毫,涵蓋了《楚辭》之“大要”,富有獨創性、啟發性和指導性,成為楚辭學術史上一座不可多得的寶庫,等待著更多的人去更深入地開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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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