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洛克與盧梭是西方近代政治思想史上兩位重要的政治哲學家。關于主權理論兩者頗有分歧。洛克基于現實的需要認為主權可分割、代表,而把立法權委托給議會,形成議會主權理論,并在此基礎上進行間接民主的制度設計。盧梭在浪漫的理性主義的感召下,認為主權不可分割、代表,形成人民主權理論,并進行直接民主的制度設計。兩者的理論都給后世以巨大的啟示。
關鍵詞:議會主權; 人民主權; 洛克; 盧梭
中圖分類號:B565.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10-0066-03
洛克是17世紀英國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一本《政府論》不僅為英國內戰建構了理論基礎,而且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奠定了把主權理論運用于民主政治實踐的重要理論基礎。洛克雖然以自然狀態為起點開始自己的論述,具有理性主義的特色,但在其論述中則又體現了英國最具特色的理論傳統,即經驗主義的傳統。可以這樣說,他的理論是披著理性主義外衣的經驗主義。相較于洛克而言,盧梭一方面繼承了歐洲大陸國家重理性的傳統,另一方面由于個人獨特的經歷,他的理論又充滿了浪漫的革命的激情主義,人民主權理論成為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具有感召力的思想。可以說,盧梭的理論是浪漫的理性主義。
一、 議會主權與人民主權
洛克針對當時英國革命的現實提出國家的最高權力即立法權應由議會掌握,后人稱之為議會主權理論。盧梭認為最高權力——主權應由人民掌握,即人民主權。他們對主權的歸屬所作的不同設計,導致了他們對民主制度的不同設計。洛克主張代議民主制,而盧梭主張直接民主制。
(一) “理”與“情”的自然狀態的不同設計
洛克與盧梭的理論都建構在對自然狀態的假設上。然而洛克的自然狀態是基于“理”的假設,盧梭則基于“情”。相較于霍布斯的自然狀態而言,洛克與盧梭的自然狀態都充滿著樂觀情緒。洛克假設的自然狀態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在這種平等的狀態中,一切權力和管轄權都是相互的,沒有一個人享有多于別人的權力,是一種平等的狀態。在這種自然狀態中,人們按著自然性享有天賦的自由權、財產權和生命權。但是自然狀態由于存在不可避免的三大缺陷而淪為戰爭狀態。人們自然交出一部分而非全部的權力組成政治共同體。相較于洛克而言,盧梭的自然狀態理論有兩點不同。第一,財產權不存在于自然狀態中。第二,根本不存在戰爭狀態。盧梭論述說:“唯其因為人類生存于原始獨立狀態的時候,彼此之間絕不存在任何經常性的關系足以構成和平狀態或者戰爭狀態;所以他們就天然地決不會彼此是仇敵。”“既然戰爭狀態并不能產生于單純的人與人的關系,而只能產生于實物的關系;所以私人戰爭,或者說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戰爭,就既不能存在于還根本沒有出現固定財產權的自然狀態之中,也不能存在于一切都處于法律權威之下的社會狀態之中。”顯然,盧梭認為,財產權不存在于自然狀態,而以這種財產權為基礎的戰爭狀態就不存在。他反駁了洛克的自然狀態理論。盧梭認為洛克在談及野蠻中人的時候,卻不知不覺地在描寫社會中人。相反,盧梭以極大的熱情來描述自然狀態。他的自然狀態充滿著自由平等,按照如家庭關系中的天性一樣生活于其中。所以盧梭的自然狀態“不像霍布斯那樣訴諸于欲,也不像洛克那樣訴諸于理,而是訴諸于情”。由此,盧梭認為自然狀態的終止絕非因為戰爭狀態,而是由于“當自然狀態中不利于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已經超過了每個個人在那種狀態中為了自己所能運用的能量。”于是原始狀態不能維持,而需要進入政治共同體。盧梭認為,進入政治共同體的手段只能是人與人之間的約定而非強力。顯然,從兩者對自然狀態描述的不同,就可以演繹出兩者對于最高權力的歸屬所作的安置必然不同。
(二) 基于權利的全部轉讓與部分轉讓的不同社會契約
無論是洛克還是盧梭都論證了以契約的形式組成政治社會的必然性。但兩者社會契約的內容卻存在很大的區別。由于洛克認為財產權是天賦的,這一點必然導致人們在訂立社會契約時權力(利)的轉讓只能是部分的,只是放棄自然法的執行權而已,人們保有最后的財產權與自由權(即革命的權力)。顯然,這一點為革命的合法性作理論上的辯護,預設了政府的權力是有限的。而盧梭否認自然狀態中存在天賦的財產權,因而主張權利應全部轉讓出去。這種瞬間的轉讓便形成了一種具有公共人格的政治共同體或者稱之為主權。至于這個公約遭到破壞,人們以何種手段或權力恢復自由之身,盧梭沒辦法給出答案。可以看出盧梭的理論只是一種烏托邦。社會契約理論的不同必然導致洛克和盧梭最后在政治制度設計方面的不同。
(三) 議會主權與人民主權
訂立社會契約,人類從自然狀態進入政治社會。洛克認為在訂立契約之初,人們就多數原則達成了一致,選擇服從多數人意志的政治形式即政府進行管理。在洛克那里,人們訂立契約而形成的政治共同體——政府既行使制定法律的權力,也行使執行法律的權力,它是人們訂立契約的結果。顯然,在洛克這里,政府就等同于國家。而在盧梭那里,主權者不等同于政府。“政府就是臣民與主權者之間所建立的中間體,以便兩者得以適合,它負責執行法律并維持社會的政治的自由。”洛克與盧梭對政府與主權者兩者關系理念的不同,導致他們在具體的制度安排上必然不同。盧梭把主權者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公意的結果,是最神圣的,最不可侵犯的,因而他主張以公意為基礎的主權必然不可分割、不可轉讓、不可代表,由此必然推論出主權必然要由人民直接掌握,因而主張直接民主制。盧梭自己也已預見這種理論的不現實性。他說:“就民主制這一名詞的嚴格意義而言,真正的民主制從來就不曾有過,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多數人統治少數人,那是違反自然的秩序的。”然而,洛克認為主權就等于政府,而人們保有最后的權利,必然導致政府的權力是有限的。政府的權力有限必然要求主權可以被轉讓、被代表、被限制。因而,他主張由人民選舉產生的議會代表代表人民行使權力,并從功能上對主權進行分割,主張分權制。這里可以看出洛克為了現實的需要寧愿犧牲邏輯,從而使民主的理念從虛無飄渺落實到現實的制度中。
二、 理性的經驗與浪漫的理性
(一) 17世紀的洛克與18世紀的盧梭
17世紀的英國的資本主義經濟已得到很大發展,資產階級日愈強大,但資產階級的力量尚未強大到獨立建立一個資產階級的共和國。因而資產階級與新貴族聯合并團結中小業主利用人民的力量進行反對君主專制制度,經過1642-1649的流血斗爭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但由于資產階級的不成熟,其中經歷幾次王權復辟,最終在1688年經“光榮革命”建立君主立憲制國家。英國的革命是第一次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反對君主專制的資產階級革命。因而它觸及一系列的現實問題和理論問題,幾十年間理論上的爭辯是復雜而激烈的。在這一時期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國家的最高權力是掌握在君主手中還是掌握在人民手中?1688年后,內戰成果已經實現但尚未在理論上予以認可。洛克的一生經歷整個革命時期,因而他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是為新成立的政府提供合法性的理論基礎,即反對君權為議會掌握立法權作理論建構。由于此時資產階級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實現本階級的權力統一,因而他主張分權制,使資產階級從封建統治階級那里分享一定的國家權力。
18世紀的法國,正處于封建君主專制走向沒落時期。國內有三個等級:工人、農民以及小手工業者。他們都受到極度的剝削和壓迫,整個社會瀕于崩潰。而盧梭生長的年代正是“新”、“舊”沖突的年代。同時17世紀思想家中影響18世紀最深的就是洛克。他反對君權的思想深深影響了盧梭。此時盧梭的任務主要不是反對君權而是倡導一種徹底的平等、自由和民主的思想。所以洛克與盧梭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時代所提出的挑戰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兩者在理論上的建構不同。
(二) 人身經歷塑造理論
個人的生活經歷往往會影響一個人世界觀的形成。洛克出身于一個清教徒家庭。在英國革命期間,他的父親站在議會一邊。1652年,洛克進入牛津大學的基督教學院。當時主持牛津大學的都是一些獨立派的人物。因而洛克所受的家庭熏陶和教育影響都是當時資產階級的觀點。后來洛克成為沙夫茨伯里伯爵的秘書,而后者正是反對王權的輝格黨的領袖。洛克也深受其思想的影響。因而當查理二世強行關閉議會準備實行無議會的專制統治的時候,洛克是參與革命運動的激進的知識分子階層中最忠實的一員。后來計劃失敗,他逃亡法國。期間也深諳生活的艱辛。這八年使其思想逐漸走向成熟,加上長期的從政經歷,使其思想中逐漸突出務實和經驗的特點。正如薩拜因評價洛克:“他的天才的主要標志既不是學識的淵博,也不是邏輯的縝密,而是集中了無與倫比的常識。”相較洛克而言,盧梭的一生是顛沛流離的一生。從小失去父母之愛,成年后尤其成名后一直生活在逃亡迫害中,不斷遭受各派理論家的圍攻尤其是以伏爾泰為代表的百科全書派。可以說盧梭的生活是一種非常態的生活。“盡管在盧梭的生命中,充滿著艱辛和離奇,但他整個生命歷程,卻是他的思想的最佳注腳。”他的生活經歷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協同當時的政治經濟條件,作為基本素材,侵入他的心靈,經過思想建構,形成一種理論。這種理論既反映時代精神、時代呼喊,又凝結著他的心理因素。“由心理因素結合而成的心態,可以說是位于他的理論中的一塊基石。”從兩者的生活經歷中,我們可以發現洛克無論怎樣,他仍被當時的社會尤其是當時的主流社會所接納,因而他的理論中革命性的激情反映并不多,反而更多是對現存秩序的圍護。相反盧梭卻一直生存在主流社會之外,因而其理論中時有革命的浪漫激情顯現。我們從其開篇之語——人生而自由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中——就可以發現。因而兩者的人生經歷為他們的理論提供了堅實的心理積淀。
(三) 理性的經驗與浪漫的理性
經驗主義思想本能地從實踐角度看問題,有著不脫離事實的特點,即經驗主義思想有著“現實主義”的特點。相反,理性主義既不感興趣也不適合描述世界的實際面目,理性主義者感興趣的是建立標準和尋找定義性的解決辦法。也就是說,理性主義者十分缺乏應付實踐問題的手段。洛克與盧梭生活的重要時段是在理性時代(1650-1750),而這種理性是當時科學革命影響下產生的理性。洛克、盧梭都深受理性主義的影響。但由于洛克生活在具有濃厚的經驗主義民族特性的英國,加上其成長經歷,因而經驗與理性在其思想中得到一種矛盾的調和。首先他寫作《政府論》的目的是很現實的,是反對君權為革命成果的合法性作理論上的辯護,因而其理論是基于現實的需要。然而,其理論又架構于一種對自然狀態的假設上,由自然狀態的不完備而后人們訂立契約組成政府。這樣一種理論又具有理性主義重邏輯、重推理的特點。洛克個人雖然信教,按基督徒的倫理行事,卻深深地篤信理性,反對教條。所以在其哲學中可以看到常識比邏輯重要。“只要情況許可,甘愿持保守的觀點,表現出明顯的妥協和實用的態度。”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其對立法權與行政權二者關系的論證中找到證據。立法權理應是最高的,掌握在人民選舉產生的議會手中。同時基于現實需要,洛克對立法權做了許多復雜的限制,并賦予行政權以較多的實權,如召集議會的權力。因而正如羅素所言:“洛克一貫通情達理,一貫寧肯犧牲邏輯也不發奇僻的悖論。”因而在洛克那里,邏輯固然重要,但如果邏輯與現實需要發生沖突,邏輯往往讓路于現實。所以說,我認為洛克的理論是披著理性光彩外衣的經驗主義。
盧梭生長在18世紀的法國。18世紀20年代法國知識界發動了以伏爾泰、孟德斯鳩為代表的啟蒙運動。啟蒙運動的目的是反對神性,重歸理性主義的懷抱。盧梭當然深受這場運動的影響。然而盧梭比這些啟蒙運動思想家走得更遠。他看到理性給人們帶來了禍害與災難。他在《論科學藝術》中指出,科學、藝術導致了社會道德的淪喪。因而他主張以人們的情感為重,回歸自然,顯示了極大的浪漫主義激情。盡管盧梭在情感上永遠童心未泯,憎惡習俗、禁忌、法律,但他并非徹底地拋棄理性,而是重歸理性的懷抱。例如在《社會契約論》中,他雖然對自然狀態大加贊揚,但他認為自然狀態存在不足,人們通過契約而建立政治社會。從全書來看,仍以邏輯為主線進行分析。他從最開始為自由作呼吁之后,已漸漸由維護自由傾向于維護秩序——個人傾向于服從公共意志。以我認為盧梭是蒙著浪漫主義面紗的理性主義者。從洛克與盧梭兩者理論背景及淵源上的差異,我們就比較能夠理解正是因為洛克基于理性的經驗而主張議會主權和間接民主制,而盧梭立足于浪漫的理性從而推崇人民主權和直接民主制。
三、 現實與幻想?民主與極權?
洛克是階級斗爭妥協的產兒嗎?洛克的《政府論》雖然成于光榮革命前后,是為當時的革命成果的合法性提供理論基礎,但他并非是階級斗爭妥協的產兒。因為雖然時勢使他成為革命的衛道士,但他并非激進派,而且在學術氣質上,他是哲學家當中最不尚空談的人。“他成熟的時候正值內戰的成果已經實現但尚未得到認可的時代……他對現實問題極為敏銳,而且試圖以絕對坦誠的態度對待之。”所以洛克的貢獻并不應局限于理論本身,不應在乎邏輯是否前后一致,而應看到他對現實政治制度設計的貢獻。洛克的政治學說可能是在為1688年的光榮革命做辯護,然而卻開了民主政治的先河。洛克在英國屬于17世紀,在法國則屬于18世紀。因為其哲學的最大要旨超越了英國同時代的政治解決辦法,在美洲和法國奠定了政治思想的基礎。如果說,霍布斯的貢獻是從神造國家到人造國家。洛克的貢獻則是由主權在君發展為主權在民。他的議會主權論、分權理論在西方政治思想中得到很好的繼承與發展,并在現實中得到實踐。
盧梭是一個極權主義者嗎?盧梭在世時,就已不斷遭人誤讀。他死后,解讀者不斷對其發揮,他的形象在讀者面前可謂光怪陸離。單就人民主權理論本身而言,評價就很不一樣。有人認為他是徹底的民主主義者,而有人認為他是極權主義的代表。在筆者看來,盧梭的人民主權理論雖然難逃極權之嫌,但其倡導的民主精神卻鼓舞了很多人。首先,盧梭的思想實在是具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和極權主義之嫌。在其思想中,自然人是他的理想,而這種人只有在他的理想社會中才能得到完全成長。托爾蒙對盧梭的普遍意志遽下批評說:“普遍意志為現代獨裁民主的基本觀念,其是以群眾的熱誠為基礎的一種獨裁關系……就其是以群眾的意識形態及熱誠為基礎的一種獨裁關系而言,實是十八世紀自然法及盧梭集體時間與自我表達的信念,二者綜合出來的產物。”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也指出:“當我看到任何一個權威被授予決定一切的權力和能力時,不管人民把這種權威稱作人民還是國王,或者稱作人民政府還是貴族政府,或是這個權威是在君主國行使還是在共和國行使,我都要說:這是給暴政播下了種子。”正因為盧梭人民主權理論,直接民主理論都帶有濃厚的空想性,因而難逃極權主義之嫌。其次,在我看來“政治思想家就在于普遍化人類的理想,并且抽象地把理想公式化為自由、平等、人權或人民主權等觀念。然后再將這些概念應用到各種情勢中去使理想得以實現”。盧梭作為一個思想家他做到了這一點。“他是精神力量超越現時代的一個最顯著的榜樣,他洞察、轉變及改革了他的世紀和下一個世紀的社會。”直到今天,我們仍然為其徹底的民主精神而激蕩和振奮。但同時應該看到他的理論的不現實性、空想性。所以“盧梭的主權思想的革命性極為徹底,可以作為一種精神存在,體現一種價值和理想系統,但很難作為一種制度形式而存在。”
洛克的議會主權以現實為依托,設計政治制度,提供使制度平滑運行的良方。盧梭則從精神、價值上樹立了一種徹底的民主精神,作為人類民主思想永恒的召喚。他們兩者的思想都將被永久地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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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