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高超的技藝,卻印證著一部流浪漢的精神消亡史,不也太令人難以為懷了嗎?
在中文語匯中,藝,本意是種植,現在我們說“蒔花藝菊”的“藝”就保持著這個含義。后來,藝也指植栽的技術,所以又有方法的意味或技術的意思。如孔子說“吾不試,故藝”,就是講他因屢試不用,因此反而具備了許多技能。一般我們講“技藝”便是此意,“藝術”一詞也是由此而來。但植栽之藝,畢竟只是藝術中之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藝術好像都不似植栽那樣,需要定著于某一方土地上,而是流動著的。
詩人濟慈曾經感嘆詩人的名字往往寫在水上。他是慨喟著詩人的生命,可也不妨借以形容詩人的生活。自古以來,詩人就常是行吟流浪的。古希臘游吟詩人,世所能詳,我國則縱橫辭賦之家,皆出于古之“行人”。行人振鐸采風,既是收集歌謠者,亦是創作者。后世樂府,輒有歌行,長歌行,短歌行;那些長謠短章,名之為行,固是音樂曲調的緣故,恐怕也指明了行歌過市的動作。待屈原流浪于江畔,所謂“屈子行吟”,這行者與詩歌的關系,便再也擺脫不去了。
文學以外,吞刀吐火的幻術、咒禁符箓的道術、傳移模寫的美術,哪樣不與流浪者有關呢?看著他們,便要感慨時代雖然頗有變化,但這可貴的流浪賣藝傳統竟未斷絕,幾千年來,依然一仍舊貫。許多時候,社會主流正統階級是敵視且蔑視這些流浪者的。宗教在草創及推廣時期,老希望游吟者代為傳唱自己的故事。等它掌權后,就開始禁止流浪者再去講唱那些民謠、古歌、老傳說、恢詭不經的故事,或去演魔術變戲法。對于流浪漢的技藝,各教皆不茍同,且各思禁遏之。
宗教對人類社會的貢獻,與它所形成的傷害其實一樣巨大,甚或還更大些,壓抑流浪者及其藝術,僅只是其中一端。但這似乎也不是宗教獨有的態度,中國沒有伊斯蘭教、基督教獨掌政教大權的那種時代,但政府對流浪漢的態度又何嘗優容、何嘗禮遇了?歷來“良賤制”都把藝人流浪漢列入賤民之列,禁止他們參與科舉,亦不得匹婚士族,此即可見政府頗不以流浪漢為然。因此,流浪漢在賣藝作場時,雖可獲得企羨的眼神和熱情的掌聲,但他們總是孤獨和受鄙視的。上層及主流社會打心底瞧不起這些人,偶爾“娼優畜之”,就自以為給了他們莫大的恩寵。
在社會上享盡了掌聲,又受盡了奚落;既游于公卿之門,享用著“朱門酒肉臭”之生活,又品味著“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之生涯的流浪藝人,乃只能獨自浪跡于天涯。因為這個社會并不屬于他們。他們只能在社會的邊緣上游走浪蕩。他們總是一個人,或靠著一二親人相伴,扶持而行。所以賣藝的常是父子檔、兄弟檔、父女檔的形式,最終形成一個家族或擬家族。
到十世紀左右,才在歐洲出現了民間歌手和演員的協會。本來也許類似同行業者間的聚會,后來就組織化了,變得有工會的性質,且范圍越來越大。原先可能只是某一類藝人的組合,其后就漸漸把所有賣藝的都含括了進去。但這類協會有其他人類正規社會的一切性質,即體制化、規范化。因此一旦形成協會團體后,流浪漢們就漸漸動不了啦。
例如,協會總是依城市或國別來建立的,要保障屬于該城市該邦國藝人的權益,故亦受當地政府之監督與管轄。可是流浪漢本來卻是穿州過府,不隸屬于什么地方的。組織化、社團化了的流浪藝人,乃因此而土地化,逐漸要凝固在某一個地塊上,不能再像水一般,四處游走流蕩了。藝人之藝,亦漸漸不屬于他自己。他的演出,常被視為代表某個城市、某個邦、某個國家。邦城國家間更常利用藝人來角技競爭,以炫耀本城本邦本國的聲威。
更進一步的土地化、鄉土化,就是河北省吳橋這樣的情況。流浪的藝人不再流浪了,他們已定居在這個鄉里。大家在此切磋技藝,也在此生活。當然,出演也已非“演出”,而是招徠,希望招攬游客到吳橋來看雜技。主客易了位,游人變成了居人,觀眾反倒成了游客。而就算是出去做巡回演出,暫做行人,申張的,也是地方的榮光;先是打響本鄉吳橋的名號,次則為河北爭光,再則出去“為國爭光”。
吳橋的雜技,當然是了不起的,觀之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但如此高超的技藝,卻印證著一部流浪漢的精神消亡史,不也太令人難以為懷了嗎?
龔鵬程:學者,原臺灣佛光大學校長。近年以講座教授身份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