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探討了懷舊及懷舊文化的內涵、特征及成因,并從“上海懷舊”的文學文本對懷舊文化背后的意識形態與文化邏輯進行了探討。懷舊文化的興盛借助了當代大眾媒介迅捷而廣泛的傳播能力;通過傳媒所建構的社會知識和影像,給身處現代文明中的大眾以認知、撫慰和消費。而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上海懷舊”一方面影響著現代都市人的生活與行為,成為人們浸潤其中并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同時也在更深的意義上,成為現代化進程中民族文化身份認同危機與焦慮的象征。
關鍵詞:懷舊; 懷舊文化; 文化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8-0054-03
一
懷舊(也稱為懷鄉、鄉愁等),英文的對應詞是nostalgia。從西文詞源角度考察,nostalgia源于希臘語的nostos和algia。nostos是“返回家園”之意,algia即痛苦的狀態,連起來便是指渴望回家之痛苦;后發展為病理學用語,又指“思鄉病”,包含沮喪、抑郁,甚至傾向自毀等情緒的疾??;及至近代,“懷舊”的含義已逐漸遠離醫學等應用范疇,指向個人的意識和社會文化趨勢,被當作“某種人類疏離(estrangement)的基本狀況”來談論。文學、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領域對此都有一定的表現或理論探討。
懷舊首先是一種心理現象,表現為美化“故鄉”、夸大“過往”人和事的優點而忽略其不足的心理歷程,并呈現出想象勝于實際的特征。從更深的心理學層面分析,懷舊隱含著人的退行(REGRESS)心理。退行是一種心理防御機制。人之所以懷舊,是因為沖突,這種沖突可以是內心的(如自己的本能與道德、良心之間的沖突),也可以是外界的(如自我和現實的沖突)。有沖突就會尋求安全保護,這是人本能的反應。而懷舊通過退行到過去/家鄉替代性地滿足了人的本能欲求。它所造成的時空錯覺,正好能以一種象征的方式帶給人安全和愛。懷舊也是一種文化現象,表現在古往今來人類文明的諸多方面。西方社會曾屢屢刮起“懷舊風”,在繪畫、音樂、文學中屢見不鮮。盡管稱法不同,懷舊其實也是中國傳統社會的常見現象和中國文學的突出主題。有西方學者認為至少從公元前6世紀孔子時代開始中國就有了懷舊(鄉愁)文學。一些膾炙人口的詩句,也都傳達了類似的主題。
對中國社會而言,曾經一縷縷的“懷舊風”在1990年代以來最終化為一股洶涌的“懷舊潮”,波濤洶涌至當代都市社會多個層面。如體現在人們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消費領域,體現在電影、電視劇、廣告、流行歌曲等視聽文化領域,以及體現在以“老照片”、“老城市”等暢銷書為代表的圖文出版領域的懷舊潮流比比皆是。都市日常生活消費中的懷舊,表達了現代人追求多元生活方式的心理需求和返璞歸真的情感選擇,是生產者與商家為追求商業利潤合謀的結果;而視聽文化和出版領域的懷舊,憑借其所依附的媒介的強大影響力,左右了中國人文化產品消費的選擇,并給予人們精神的撫慰與滿足。
二
圍繞著什么是文化的定義已經討論了幾個世紀,有西方學者還將上百條五花八門的文化定義進行歸類劃分,但文化的邊界始終敞開大門,文化概念的擴展也是勢所必然。大概最簡潔也是最被廣泛認可的定義就是“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了。德國啟蒙思想家赫爾德爾、英國詩人艾略特、英國文化研究學派奠基人之一的雷蒙德·威廉姆斯等對此都有類似的理解與闡釋。例如威廉姆斯就在概括了文化的三種界定方式的基礎上指出,文化作為一個意義系統不只存在于藝術和知識這類東西當中,而且還存在于各種制度和日常行為當中??v觀晚近中國都市“懷舊潮”現象,圍繞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滲透了懷舊和懷舊的邏輯,它與以往時代短暫、孤立或間斷的作為個別現象的懷舊是很不同的。
筆者認為,現代意義上所謂的懷舊文化,應該指的是伴隨著工業文明的大規模挺進,消費社會的理念深入人心,在特殊時空背景(尤其是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下,由某些特殊事件(如世紀末)所引發的懷舊情緒、思維與行為方式的整合。這其中的關鍵詞是:工業技術文明的進步使得“文化工業”與大批量的“復制”成為可能,使得懷舊文本變為“消費產品”,借助于媒介的迅速而廣泛的傳播,最終導致懷舊成為人們浸潤其中并習以為常的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當文化問題與社會、歷史、經濟、技術尤其是政治意識形態復雜地勾連在一起時,就成為文化研究者需要重點考察的對象。在上述“懷舊潮”中,“懷舊”能在日常生活消費領域中成為消費潮流和時尚元素,離不開傳媒的塑造;而在視聽和紙媒文化兩個領域更是完全依靠著電影、電視、廣播、報紙、書刊等大眾媒介的影響力,讓懷舊的文化消費無孔不入,使懷舊文化的理念深入人心。
營造這種生活方式的神奇之手是現代傳媒:星羅棋布的衛星電視,快速發展的印刷出版技術,深入人心的互聯網……你無論生活在上海、武漢、蘭州或是一個小城鎮,接收流行時尚的信息渠道及速度容量的差別都微乎其微。這是遠古口耳相傳、快馬加鞭的傳播方式所無法比擬的。傳播手段、技術方式的進步直接導致了傳播內容、價值意義的劇變。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一文中分析了藝術從傳統的追求韻味的方式向現代大批量復制的文化形態的轉變,并指出,“復制技術把所復制的東西從傳統領域中解脫出來?!瓕е铝藗鹘y的大動蕩——作為人性的現代危機和革新對立面的傳統的大動蕩,……掃蕩文化遺產的傳統價值的一面也是可以想見的”。他認為技術的進步直接關系到藝術的進步,各種手段、形式、技巧等促進藝術直接參與政治斗爭,并導致社會變革和人們的價值觀動搖。大眾文化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是與大眾傳媒攜手并進的。大眾正是通過傳媒建構的“社會知識”和社會影像來認知世界,來確認他們曾經經歷過的現實生活。這也是懷舊為何在現代社會能成為一種流行文化迅速彌漫開來的重要原因。
但我們很容易注意到,懷舊文化在利用現代傳媒技術作為中介時,很少單純利用文字——這是前工業時代最常用的形式,而多借助攝影圖片等更直觀的視覺形式?!皥D片”如何有助于懷舊?之中的奧妙就在于:圖像能以技術獲取或超越視覺的能力與水平,使視覺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面都得到延伸,推動了文化媒介由文本(描述)方式向圖像(再現)方式的轉變,改變了文化發展的方向。一方面對事物清晰真實的展露,滿足了人們渴望認知、掌握信息的愿望,另一方面它又“留”住了時間,對對象的捕捉與定格突破了時間的意義,它復制了被時間破壞的事物,替代實物暫時撫慰了人們的心靈。這就是每個人都不得不驚嘆的傳播新技術的神奇力量。
隨著20世紀9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加快,中國社會都市化、市場化、全球化趨勢日益明顯。所以盡管“世紀末”是一個西方宗教概念,還是引起了國人情緒的波瀾。回首整個20世紀,那些動蕩頻繁的政治事件及其“解構性”的結果使人們普遍對理想、政治、信仰失去了激情;劇烈的社會經濟大變革,摧毀了社會固有的經濟結構、制度體系,使傳統的道德標準、價值規范遭到質疑,導致人們思想、行為的無所適從。既然現實難以安魂定魄,懷舊便成為安慰。“一個經濟發展迅速變化劇烈的時代,也將是懷舊情緒濃烈的時代”(王干語)。與此同時,“全球化”的訴求不由分說地裹挾著中國“與世界接軌”(這里的“世界”當然僅指代西方發達國家),全球化也加劇了懷舊,于是一方面向往代表著文明和先進的西方,可是另一方面又難以割舍血脈情懷。矛盾惘然的時代情緒下最簡便的心理方式是選擇“向后轉”?;蜻x擇“回家”,回到故鄉、自然、家園?;蜻x擇“后退”,退回童年,退回夢里,直至退到一個從未見過的“他鄉”世界——城市的童年,人類文明的童年……當人們在城市遺留下來的老建筑和點點滴滴的文明碎片中遙想、沉浸在那一張張貌似真實的圖片中遐思時,也許靈魂得以重獲安寧?
再者,懷舊文化的風行離不開消費主義的意識形態。其內在邏輯就是要迎合最廣大消費者的興趣,以消費品的平面膚淺及受眾感官的刺激愉悅為目標,最終使得懷舊文化成為一種產業文化——依照大規模生產的模式加以組織,并按照慣例分門別類地制作產品,同時必須回應于時代和社會生活,以市場需求為導向是它的典型特征。大凡懷舊文本都暢銷,其極好的市場表現來源于對付變幻莫測的文化市場的“制勝法寶”——迎合讀者的口味、愛好和心理價值趨向,審時度勢,見機行事。它們之所以表現出相似的形態、形成一股懷舊風潮,原因也在于此。從消費市場的實際來看,該類書讀者需求大,出版發行多,幾乎都是暢銷書,受到廣泛關注。其消費主體正是那些靠想象塑造歷史、補償現實缺失、重獲精神平衡的大眾群體。如“老照片”系列是由山東畫報社最先推出的,由于市場反響好,其它出版社便一擁而上,并且推陳出新,愈益精良。最終使得懷舊圖文書成為流行的文化消費品牌,并在一段時期里成功發展了范圍涵蓋廣泛、經濟收益明顯的懷舊文化產業。但是,借助大眾傳媒的強大勢力,按照消費社會的邏輯形式所進行的懷舊產品的生產與消費,無形中也改變著傳統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最終在不知覺中制造了一個新意識形態的神話。
三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懷舊潮中,一個最集中和引人注目的現象,應該是對上海的記憶和想象。學者戴錦華認為,通過書寫上海歷史來負載懷舊的悵惆與閑情,聯系著90年代上海經濟騰飛和地域文化的要求,同時也是在全球化進程中,建立身份表述和獲取文化認同的路徑之一。對老上海的懷舊確實對應了今日上海的新崛起,然而它是否就真的能建立全球化進程中的“身份表述”和“文化認同”呢?還是在更深層次的意義上證明,恰恰體現了“身份表述”和“文化認同”的危機和焦慮?
文化認同又譯作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特征。在文化研究中身份問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涉及種族、民族、階級、性別、國家的文化表述等多個相關話題,當我們面對一個研究客體時,總是試圖找尋出客體背后所隱藏的文化/權力關系因素怎樣交錯攪擾,以此來了解被紛繁復雜的現象掩蓋的本質。
按照美國社會學者羅蘭·羅伯森的觀點,19世紀后期從政治上推動的懷舊導致世界各地圍繞民族認同和民族整合產生了一些問題。尤其在一些亞洲社會,關注民族認同和傳統的緊張心理更早些時候就已經表現出來,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日本,西方19世紀50年代的侵入都引起了“對西方的強烈反應”。而德國社會理論中的懷鄉范式也表明,德國人在關于現代性的對話中也“極其焦慮或者說是缺乏‘自信’”地尋求認同。20世紀后期的懷舊“已被從雙重意義上全球化。它已既具有全球規模的集體性,又以全球性本身為方向”。這也就意味著:日益加劇的全球化進程使得人們在對現代性的追求中喪失了身份認同的基石,它所要求的同質化導致對民族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的沖擊乃至背離。一方面是被自西而東的全球化所裹挾無力抗拒的痛苦,另一方面是要求迎合這種“現代性”的痛苦。無所適從的痛苦導致焦慮:我是誰?什么種族?什么階級?為誰的利益服務?……其中不僅有民族身份認同的焦慮,階級、國家、政治身份等意識都陷入焦灼狀態。
陳丹燕的“上海懷舊”正代表性地表述了懷舊文化中的認同危機和心理焦慮。該書與其他懷舊文化讀本類同,也采用了“圖片+文字敘述”的形式。照片的功用在于增添歷史的真實感和細節的想象性,彌補作者非事件親歷者的局限;文字敘述上常有主觀介入,“我”的所思所想,打斷了客觀敘述,造成時空交錯的夢幻感,于遠距離的獵奇審美中,渾然天成地體現了懷舊的獨特性。在記憶與想像中似乎還原過去其實是夢想未來,構造了一種“他鄉”情調——完美、似真似假、似隱似現……吻合了都市人的心理和文化需求。
該文本里至少交織著三重聲音:對懷舊現象的客觀敘述;對懷舊者心理的主觀揣測;對懷舊行為的評價。但無論是對懷舊思維與行為的客觀敘述還是主觀揣測,始終貫穿其中的是文化身份認同危機與焦慮的彰顯,并具體體現在“故鄉”與“他鄉”的意識混亂上。我們從兩對范疇來展開分析。
西方/上海。上海自開埠以來,一直是西方侵略者在遠東重要的殖民城市,并在20世紀20、30年代達到畸形繁華的鼎盛。經過歲月洗滌,這座城市仍然保留有很多殖民時期的遺跡。于是在這個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上海人,從孩童起,就被一種異質文化所浸淫,就接受了非本土的生活方式,對不屬于他們的西方文明產生了類似“懷鄉病”的感情。西方比他們真正的故鄉還具有誘惑力,更讓他們魂牽夢繞。或者說,那就是他們“夢”中理想的故鄉。在其中的一段自敘中,陳丹燕表達了自己很久以來視上海為“他鄉”、視西方為“故鄉”的錯覺:“我小時候穿著一雙北方的紅皮靴子到上海,在上海成長,可并不了解上海,也不喜歡了解它,我把自己當成是這里的過路人,早晚是要回到我自己的故鄉去,可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134頁)。終于有一天有機會出國了,“我以為自己從此是到廣闊世界一步一個腳印,去找自己的故鄉,其實卻找到了鏡子,看到的是那鏡子里的家鄉”(134頁)。西方不是故鄉,而事實上,上海也不是。西方是上海的鏡子,上海作為西方的擬物,作為鏡中的投射物,令人感到的只不過是虛幻和惘然罷了。
過去/現在。在懷舊的都市人那里,力圖用碎片營造“過去”的生活場景,令人產生回到“過去”的錯覺?!八麄兛吹降膹那傲粝聛淼姆孔?,是最美的;從前生活留下來的點點滴滴,是最精致的。而他們從小生長在一個女人沒有香水、男人不用講究指甲是否干凈、街道上沒有鮮花的匱乏的時代,所以他們就這樣靠著對舊東西的想象而成了懷舊的人。這城市破敗而精美的建筑,就是他們懷舊的理由”(84頁)。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今天上海的復古氣息在全國城市里是最濃的。在懷舊的都市人那里,“過去”變成了“過去”的碎片,是用一堆道具的移植拼接來讓人“重溫舊夢”?!斑^去”象征著懷舊者心中的“故鄉”,“現在”只不過是過去的影子,倒像是“他鄉”。但那些道具再真實也無法還原歷史,對應著空的虛無。它似乎預示著為消滅“過去”所進行的種種努力就像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對應著上海(或中國)否定“過去”與追求現代化中不能深究的心理危機與焦慮感。
而從對懷舊的評判的角度,那種前后矛盾的筆觸,也體現了文化身份認同的復雜心理。長時期主流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與控制,幾經解構和變革的社會發展思路,使得懷舊者對未來抱有不確定的迷惘,但西化/現代化道路的訴求與歷史又帶有某種相似性。書寫或閱讀會遭遇誤解、孤立、嘲弄。于是對懷舊帶有潛意識的負罪感,這正是導致心理矛盾的來源。陳丹燕否定懷舊,但不夠理直氣壯;從字里行間看,那樣精致優美的筆觸,又分明是欣賞的。受眾并不會根據那貌似公允的寥寥數語來“解碼”,相反會根據作品的整體風格、根據自己的需要來質疑或忽視這層聲音,接受作者潛意識的信息碼。于是,作者和讀者的閱讀過程在這里達成了快樂的共謀。陳丹燕“無意識”地制造、迎合和確認了懷舊受眾對西方文化的認同;反過來,懷舊受眾也“無意識”地制造、迎合和確認了陳丹燕對西方文化的認同。為此,所有的懷舊者都極力掩飾上海殖民地歷史中政治屈辱性的一面,而將之與一種奢華、精致、時髦、西化的生活方式及無可替代的生活情調/小資情調相連。經過一系列轉換,成為一種完美的拼接:上海的民族國家身份和西方的文明發達在懷舊的想象與重構中成為一個新的整體。從階級意識上看,這就是有人歡欣鼓舞地預測的未來中國發展與穩定的中堅力量——中產階級的崛起。階級身份認同也是極具誘惑力的,似乎能暫時解決全球化時代民族身份認同的危機問題。但文本建構與實踐發展之間肯定會出現新的矛盾?;蛟S這只是再次提示了:“文明的陰影”所導致的對人生懷有的“他鄉”感,會伴隨著人類社會的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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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