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終結：對文化放逐的無聲反抗

摘要：在跨文化傳播的語境中，賽珍珠的小說創作正重新得到審視和解讀。《元配夫人》雖然只是一部短篇小說卻傳達了作者對中西文化交流的深刻見解。小說用元配夫人的生命終結來結束全篇，某種程度上揭示了跨文化交流的復雜、艱難與無奈。而元配夫人對生命的放棄則可視作對從文化的陌生人到文化的被放逐的無聲反抗。

關鍵詞：《元配夫人》； 賽珍珠； 生命的終結； 陌生人； 文化的放逐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8－0132－03

一

一位尚在襁褓即被帶到中國、在古老的東方土地上度過了將近40年光陰的美國女性，一位憑借“對中國農民生活史詩般的展現”而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作家，一位曾經既被美國文學史忽略又遭到中國文人批判的作家，一位擁有兩個祖國、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一位在跨文化傳播的語境中正重新得到關注和審視的作家，她，就是賽珍珠。如果時光流轉，她是生活在我們現今這個時代，這個麥克盧漢稱之為“全球村”的時代。可以想象的是，糾集在她身上的這些矛盾和悖論或許并不會隨著所謂“全球化時代”的來臨而消解、迷失，甚至是恰恰相反，隨著異質文化交往的深入和擴大，文化間的沖突與矛盾會以一種更加突兀、清晰的姿態呈現在我們的視野中。

作為美國文學史上最有爭議的作家之一，作為在中國同樣備受詰問和責難的作家，賽珍珠顯然是超越了她所處的那個時代的。她沒有將文學的情思傾注在新興的美國大陸和進取開拓的美國人民身上，而是將她深情的目光投向正處于苦難和斗爭中的中國大地，投向那些勤勞、善良、“富有哲理意味”的中國人民身上。她的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大地》就成功的表達了她對“我的撫養國中國”的熱愛和關切，就像她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答謝詞中所說的“假如我同時不為中國人民說幾句話——盡管我完全以非官方的身份——的話，我也就不成為真正的我了。因為這么多年來我已把中國人民的生活完全當做了我自己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將永遠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1]她的超越了那個時代更體現在，她畢其一生都在創作中實踐著對于中美文化交流、溝通的美好理想。美國評論家多迪、韋斯頓、托馬森認為，“賽珍珠是位理想主義者，她總是充滿著年輕人的希望，從未被經歷所腐蝕。”的確如此，賽珍珠相當數量的小說，無論是像《東風·西風》這樣寄寓作者中西文化融合理想以喜劇結局的小說，還是如《元配夫人》這樣真實揭示中西文化沖突矛盾以悲劇結局的小說，中西文化尤其是中美文化的交流問題，不同文化間的溝通、交往和融合問題始終是賽珍珠小說創作的重要主題之一。

體現賽珍珠跨文化傳播理想的第一部小說《東風·西風》，盡管也展示了異質文化間的矛盾和沖突，作者卻以象征中西文化融合的嬰兒的誕生作為小說結局，雖然多少有點如某些研究者所說的“強烈的說教味，十分明顯地受到作者一廂情愿的操縱，著上了濃重的理想主義色彩。”[2]但倘若換個角度來看，這樣的結局不正從某種程度上傳達了賽珍珠本人對中西文化交流的愿望和期許嗎。

實際上，身處中美文化沖突氛圍之中的賽珍珠清醒地意識到，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和溝通決非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文化融合更是談何容易！要將東西文化之間的深深溝壑填平，困難重重。英國作家吉卜林早在1899年就宣稱“哦，東就是東，西就是西，兩者永不會相遇。”賽珍珠在她的自傳中更是如此明白的寫到，“我在一個雙重世界長大——一個父母的長老會世界、一個小而干凈的白人世界；另一個是忠實可愛的中國人世界——兩者間隔著一堵墻。在中國人世界里，我說話、做事、吃飯都和中國人一樣， 思想感情也與之息息相通；身處美國人世界時，我就關上了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3]這才是賽珍珠所面對的真實的現實世界，文化間隔著的那堵墻并不是能輕易跨越的，我們在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就關上了曾經的那個世界的門。這就是跨文化傳播必須面對的現實，無法回避的現實——文化的距離、隔膜阻隔了文化間人自由的交往，偏狹的傳播機制更使文化中人喪失了追求文化間理解和融合的熱情與想象力。

《元配夫人》這篇短篇小說就真實的展現了異質文化交往的艱難與沖突。小說以李茶商等待留美七年的兒子李元回家開篇，以李元遺棄妻子、妻子自縊身亡結局。小說中間部分主要表現的是李元與家庭成員主要是發妻之間的觀念沖突。從跨文化傳播的角度來分析，我們發現文章呈現出一條清晰的文化沖突發展脈絡。

二

小說中并未出現完全意義上的異質文化人，作為西方文化象征的李元僅僅只是留學美國七年，并不是土生土長的西方文化中人。相對于他在中國土地上生活的二十四年，七年的留學時光無疑是短暫的。但就是這七年的美國教育，讓一個已成年的中國男性拋棄了積淀二十四年的舊有文化立場和價值觀，正是這種傳統文化的拋卻與西方文化的吸納使男主人翁發生了改變，雖然身處傳統文化場境中的家人不太愿意接受李元改變的現實，但普遍的感覺“異樣”、“不同”卻是那么的真切與無法克服和擺脫。文化的“陌生人”感覺漸漸得到確證與強化。“陌生人”概念最早由德國社會學家西梅爾在其著作《社會學：關于社會化形式的研究》一書中提出。西梅爾認為，“陌生人不是在此前常常接觸過的意義上的外來人，即不是指今天來和明天走的流浪者，而是指今天來和明天留下來的漫游者——可以說潛在的流浪人，他雖然沒有完全游移，但是沒有完全克服來和去的脫離”。[4]陌生人“在這個范圍內的身份基本上是由下述情況來決定的：他并非歷來就屬于它，他帶著一些并非和不可能產生于它的品質帶到它里面來”。[5]

李元這個人物形象就典型的體現了文化的陌生人特征。他出生在一個母親信佛教、父親尊儒教，家境殷實的傳統家庭中，成年后，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賢淑媳婦，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如果不是李元出洋留學，這種生活也許會終其一生。但七年的美國學習生活徹底地改變了李元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其實，小說內容顯示，李元在尚未留洋前即已拋棄了對傳統文化的認可，“小時候，母親帶了他上廟去，他被那猙獰的佛像唬得緊拖著母親的手，那時候他就已經不信神了。同樣的他在父親面前，他也從不說他不信儒家之道”，“他的心是充滿了別的東西，充滿了現實，信仰那新奇的艦船、軍械、陸軍。”[6]也就是說，李元的外出留學，是滿懷著對新興文明和西方文化的向往和追求，以一種全身心擁抱的姿態，在完全顛覆與蕩滌傳統文化積淀影響的基礎上去面對新文化的。他的這種與過去徹底決裂、全身心追隨新文化的姿態決定了他文化身份的變遷。七年的留美時光正是他進行文化身份重構、重新書寫文化歷史的過程。一方面是李元摒棄舊有文化價值觀、主動熱切地吸納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則是家庭中人的固守和堅持傳統觀念，二者之間的文化差距必然呈現不斷擴大的趨勢。所以，小說中宛轉的寫到“他已回家了，照常在一處了，但他們卻稀奇他不是往常在家時的情形。他回家只一天，他們全家覺得元和從前大不相同了”。[7]作為靜默地思念著丈夫的妻子，李元的歸來是她所日夜期盼的，但真的丈夫歸來，讓她感到的不是久別重逢后的喜悅與歡欣，而是淡淡的莫名的疏離，李元那句七年后對妻子的第一聲問候分明的傳遞著這種陌生人感覺：“我兒的媽還好么？” [8]作者此處用了“疏淡而客氣的口吻”這樣兩個形容詞來顯示李元與發妻之間的心理距離是恰切而深刻的。發妻對于丈夫的感覺也是細致的：“是的，他是變了，她的眼睛能夠看出這個異點。七年的別離光陰把他改變了”。[9]即使是李元自己也是坦然承認這種變化的，“七年的時間是不容我們不改變的哪。”當身處同一空間場域中的人卻不得不體味奇異和陌生感覺的時候，文化距離感油然而生。

李元一家對于他的歸來其實是充滿期待的，希望空間距離的克服能帶來心理距離的貼近。但小說真實的展現了跨文化交流的另一種無奈，即空間的同一性并不必然帶來文化和心理距離的接近，甚至恰恰相反，空間距離感的消除會使文化的矛盾和沖突更加無法規避。就如西梅爾所言，人們太過于苛求空間關系的純粹的形式了；我們撲了個空，因為身體的或者持久的接近的突如其來，會令我們對隨后產生的心靈的貼近的姍姍來遲大失所望。[10]在這種無以言表的陌生、疏離情境中李元一家該如何面對，作者對小說人物的刻畫顯示了她高超的表現技巧和對異質文化間交流無奈的深刻感悟。在被研究者認為有“濃重的跨文化交流的理想主義色彩”的《東風·西風》那篇小說中，作者就曾明確的寫道，“偏見或誤解的根本原因，如桂蘭丈夫所分析的是缺少溝通。異質文化之間的誤解有時是由于不愿意‘屈尊’去溝通而產生的”。桂蘭因此就比元的發妻幸運的多，因為桂蘭的丈夫是那么主動的引導她，與她交流、溝通，與發妻的消極甚至放棄改造不同，桂蘭則在被動與主動矛盾交織的情緒中接受了美國文化，增進了與丈夫的了解和感情。

《元配夫人》中李元接受了美國文化的熏染，主張“妻與丈夫地位平等”，“吾輩決不滿于買賣式之舊式婚姻”，但在面對發妻時，他卻沒有表現出絲毫西方文化主動、平等與人溝通的品格。相反，他選擇了逃避。在他回家的兩個夜晚，作家用女性細膩、真摯的筆觸描寫了發妻對丈夫深深的期待，中國傳統文化的規約使得發妻不可能主動開口表達對丈夫的思念，她只是靜靜的守候著、守候中飽含希冀：“一會兒，她聽見他深沉的呼了口氣，起身走到床邊去了。接著是幾分鐘的靜寂，她側耳傾聽。她會叫她么？……但她聽得他爬上那張好響的木床上，長嘆了一聲。此后，什么聲響也沒有了。”[11]這就是一位留美七年的丈夫對待自己發妻的作為。小說后面還寫到他在家的兩天忙于交際應酬，妻子每晚等他，他竟如此反應：他驚詫地望著她，“噫，你在這里嗎？啊，不必等了。”，“別叫我看著你老是在那里等我，我不喜歡這個樣子的。”他的聲調又變得急促。“我真著急——我并不是刻薄。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現在我們免了這些無謂的形式，去睡吧”他咕噥著。[12]看，這就是跨文化交流的無奈，甚至已經喪失了交流的欲望和激情。就像依附理論的一位代表人物提出的，該理論應該修正，因為它不適用于最貧困的國家，理由是最貧困的國家與全球經濟基本無關。由于它們無足輕重，稱它們為被排除的國家才更貼切。[13]同樣的，在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我們也會經常的面臨類似的被根本忽略和排除的情形。李元就是根本將他的發妻排除在他交流范圍之外。他回家兩天就去京城，甚至不許他妻子早上送他，而他的發妻“在后面門簾內為了他曾囑咐不要她起來，她便不敢露臉”。[14]從發妻溫順而賢良的行為中，我們感受到的是兩種文化距離的愈來愈遠。

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并沒有看到表面上尖銳、激烈的中西文化矛盾沖突，而更多是在靜默的潛流中蘊涵著無法化解的矛盾。李元和發妻的對話就是那么簡短的幾句，小說甚至都沒有描寫李元對妻子的正視，文中寫到二人的對視就只有一次，“他異常恭順地站起來，她靜靜地望著。他們遲疑了一會，她終于像一般女子那樣地把手攏在衣袖內，略點了點頭，說著‘那么請自己安息罷’”。[15]

由此看來，小說給我們展現的中西文化沖突是以一種壓抑、低回、靜默、隱忍的形式表達出來的。這可能是一種比直接、顯明、突兀、激烈的沖突形式更令我們無所適從的跨文化的不適應。正如西梅爾所說，沖突是克服失調、保持社會統一，保持社會生命力的重要條件。他認為，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與統一相對立的概念并不是沖突，而是逃避或不介入，即不與對方發生任何形式的互動和往來。[16]顯然，正是李元刻意的回避與發妻習慣性的等待，使雙方之間的文化差距不斷擴大，使雙方關系的改善成為不可能。也正是這種有意無意的回避，使跨文化傳播的美好愿望成為泡影。這種無聲的沖突導致的悲劇是更加讓我們感覺壓抑的。如果中西文化碰撞了、斗爭了，無論最后的結局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抑或是東風西風匯流成東西風，多少總讓人生出些許的期盼，懷抱著某種希望，但這種平行線似的文化交往，卻是令人沮喪、懊惱的，沒有了一線的匯聚交融的可能性，有的只是無盡的虛空。彌漫在整個小說中的這種虛空和無奈是特別讓人揪心的，感覺上甚至超過了發妻最后的自盡給我們情感上帶來的沖擊。因為最后的結局是小說中流淌的情緒和心境必然和唯一的選擇。

小說最后寫到李元突然回家來要求與發妻離婚，“他似乎出于迫不得已。他很急促地和父母談著話，沒留心旁人。又好像不耐煩干一種他所不愿干的工作，而又不得不干，不得不把它干好。”[17]“元始終不曾望過她一眼”，“他看著她的苦相，便突然憤憤地說，‘別怨我啦！我給了你機會，而你自己不努力。’”[18]這就是小說中最突出和集中的一次東西方文化沖突的顯性表現。李元遺棄妻子的理由看起來是那么的充分，好像如果妻子真的“和人家一樣”這場婚姻或可挽回。但我們所見的是，在這異質文化交流的場景中，我們只看到李元不斷的向別人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而自己絲毫不愿改變。小說最成功之處就是通過李元和發妻這兩個人物形象生動的展現了西方文化對于東方文化的傲倨與不屑，這種理性的傲慢阻隔了文化間自由和平等的交流，文化的誤讀和偏見將是這種傲慢的副產品。可以說，發妻的悲劇命運是中西文化沖突的必然結局，因為西方文化根本沒有與東方文化交流的愿望和心情，而東方文化又只是靜候著他者的發言，沒有主動表達思想的意思。所以，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死去。而發妻是沒有爆發的勇氣和力量的，所以唯一的選擇只有死去。發妻在坦然的面對死亡之前，小說中寫了這樣一句話“她給了他十足倨傲的一望，但他沒有看見。”[19]

作為文化的邊緣人，賽珍珠體悟到文化間的冷漠和隔閡才是真正可怕的，而不是所謂的文化差距。距離的存在固然會影響交流的質量，但只要我們是懷抱著誠懇、尊重、平等、積極的心態來進行跨文化溝通，再遠的距離都是可以慢慢接近的。而如果我們受制于偏狹的民族中心主義、抱持著文化優越感，那即使是發絲般的距離也會成為難以跨越的海峽。西梅爾曾說，人對于另一個人絕不是完全存在的，如果后者看著他，而且只有他也看著后者，他對于對方才是完全存在的。[20]同樣的，一種文化對于另一種文化的存在又何嘗不是如此。小說表現的情形，從某一層面證明了文化的放逐對于文化的否定，以及由此導致的文化的非完全存在。

一個在襁褓中即被帶到中國并接受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的人，是無法拒絕中華民族文化在其心理上的積淀的。賽珍珠從來沒有否認中華文化對于她的影響，她甚至是那么真誠地懷念和贊美著中華文化。賽珍珠的作為與《元配夫人》這篇小說中男主角的作為形成了如此之大的反差。同樣是接受多年中國傳統文化的熏染教育，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是那么毅然決然的拋棄了東方文化，而生為白皮膚藍眼睛的美國人卻那么誠摯地守望著東方。這可能也從某種層面暗示了跨文化交流的復雜與艱難。

海倫·斯諾曾說，賽珍珠“走在時代的前面，至少超越四十年，而且繼續走在前面。”[21]賽珍珠畢其一生都在為推動中西文化的交流與理解而努力，她渴望看到異質文化的相互尊重、平等對話與和平共處。她用小說創作向我們展示了她的這種理想和追求。所以，小說盡管是以發妻年輕生命的終結而結束的，但她的那兩個為能去京城而歡呼雀躍的孩子又隱隱地透出作家的幾分期望。只是這份期望顯得那么的憂傷和凝重，難道東西方文化的交流非得以東方的主動改造、吸納和迎合西方來完成嗎？這可能是作為東方的我們與作為西方的他者進行文化交往時必須思考和面對的嚴肅話題。在這點上，賽珍珠遠遠地走在了我們前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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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姚君偉.論《舊與新》中的中西文化沖突[J].鎮江師專學報，2000，(4).

[3]賽珍珠.我的中國世界[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9.

[4][5][10][20][德]蓋奧爾格·西梅爾.社會學——關于社會化形式的研究[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512、512、498、485.

[6][7][8][9][11][12][14][15][17][18][19]賽珍珠.元配夫人[M].上海:啟明書局，1946.15、15、4、5、8、7、17、7、32、33、34.

[13][加]文森特·莫斯可.傳播:在政治和經濟的張力下——傳播政治經濟學[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14.

[16]劉玉安.西方社會學史[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5.200.

[21]Helen F.Snow.PearlS.Buck 1892 —1973.The New Republic.March 24.1973.

責任編輯 楊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