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實現與西方以自由、人權、民主和神圣財產為核心價值的啟蒙思想的“對接與融合”,成為20世紀漢語知識分子精英的一種理想訴求,并進而成為20世紀末中國制度設計之應然現實,但在肯定西方啟蒙運動“理性”文明毋庸置疑的普世價值的同時,其宰制與異化的內在缺失以及由此而生的諸如私欲膨脹、生態失衡、社會失范等西方社會之固有癥結亦成為當前我國體制集團、知識精英和草根資源的醒目焦慮,因此,曾經為五四啟蒙所激烈批判甚至徹底否定的本土文化資源,理所當然而又眾望所歸地成為五四啟蒙否定之否定——對啟蒙缺失彌合與整拾、救贖與超越的精神資源,構成21世紀中國傳統文化激活與浴火重生的現代性宏大敘事。
關鍵詞:儒家文化; 自由主義; 比較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8-0051-03
20世紀初“救亡圖存”的現實國情和世紀末“社會轉型”的現實國情,西方自由主義思潮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學習和借鑒的一種理論范式和制度訴求,他們企圖從政治、經濟和社會等方面對中國的“救亡”和“轉型”的現實國情需要進行自由主義的理論和制度設計,但無論是霍布斯、斯密、洛克等西方古典自由主義者,還是羅爾斯、哈耶克、諾齊克等現代自由主義者,也無論是嚴復、胡適等中國近現代自由主義者還是朱學勤、徐友漁、劉軍寧等當代自由主義者,[1]他們大都是從政治、經濟和社會等方面來建構自由主義的理論特征和物化形式,即從人的“外部”關系即自由至上的個人權利觀來闡述自由主義的理論范式,沒有或很少從人的“本體”即“個體”的內在精神生活的自我超越與放逐來建構美學自由主義的理論邊界與特征。
一、 現代性對話:對接與融合
20世紀的中國可以說是一個“對接與融合”的時代,積弱積貧的現實痛苦迫使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精英積極尋求“救亡圖存”的富強路徑,于是,從器物到制度再到思想文化的“對接與融合”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陣痛抉擇。這其中盡管有辜鴻銘式的“未名湖畔的長辮子”和“甲寅、學衡”派保守主義的墨守成規與固步自封,但“對接與融合”的“體用”選擇始終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時代主題。自嚴復的《群己權界論》把作為西方啟蒙運動普世價值的理性、自由和權利的啟蒙強勢話語轉化為中國知識分子精英的“心靈積習”后,儒家文化與西方自由主義的“對接與融合”也成為三代新儒學知識分子的問題意識。現代學術把傳統儒學分化為個體心性儒學或道德形而上學的重建,與社會政治儒學或政治哲學的重建兩個部分。就前者而言,現代新儒學在20世紀持續一個世紀的理論致思,收獲頗豐。但就后者來看,現代新儒學的回應則相形乏力。盡管以梁漱溟、熊十力、馮友蘭等為代表的第一代新儒學把問題意識置于“體”的活化與重建上,沒有更多地展開儒家文化與西方自由主義的對話,但以徐復觀、牟宗三等為代表的第二代新儒學和以杜維明、劉述先等為代表的第三代新儒學則是在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啟蒙價值的對接語境中來復興儒學的,其中特別是以杜維明、劉述先等為代表的第三代新儒學可以說是在全方位地展開儒家文化與西方啟蒙運動主流價值的自由主義話語體系的對接,甚至有論者提出了“儒家自由主義”的理論構思。[1]
第三代新儒學與體現西方啟蒙運動核心價值的自由主義的對話,具有建構性卻又極富爭議性,如果僅以現代性的多樣性與克服“西化”的偏激的深層思想文化透視致思,則這種對話具有建構性,不僅可以激活傳統文化本土資源的現代性價值,而且可以豐富我國以民族性和傳統性為多樣性特征的“現代性”,否則,“西化”只能是西方工具理性和技術統治繁殖的“文化殖民地”。而其中的爭議性卻也是極其鮮明的,就形而上層面來說,儒家文化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秩序規范倫理,強調社會整體秩序與利益的至高無上,其理論原點是“社會人性”,這一點,性善論和性惡論是統一的。拋開片面性不說,單就儒家“倫理規范”的解讀而言,黑格爾的評價是中肯的。“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辯的哲學是一點兒也沒有的—只是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2]而西方自由主義本質上是一種“天賦權利”的自然秩序功利倫理,其理論原點是“自然人性”,以洛克的《政府論兩篇》和米瑟斯的《自由和繁榮的國度》為典型,強調的是個人權利和利益的至高無上,因而二者在形而上層面缺乏理論原點上的母題或原型。就形而下層面來說,儒家文化是一種適應小農經濟需要的思想文化價值,特別是其中的儒家“原教旨主義”更是適應了專制王權統治需要的意識形態,而非技術操作層面的制度設計;而西方自由主義則是適應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發展需要而建構的一套民主政治、市場機制和社會生活方面的制度設計,并以這種制度設計為自由、人權和神圣財產提供物質保障,因而二者缺少在技術操作層面的共通性和互融性。
以“民本”與“民主”為例,“民本”體現了關心、體恤人民疾苦的“賢君”道德訴求,盡管中國歷史上也曾有過“休養生息”的“民本”政策,但這只不過是“王權”鞏固的一種政策調整策略,絕不是西方“民享、民有、民治”意義上的“民權”選擇,它是自上而下向度的;而西方自由主義的“民主”則把“自由至上”的天賦權利上升為“民享、民有、民治”的憲政制度,《獨立宣言》和《人權宣言》正是西方“民主”思想的集中體現,它是自下而上向度的。因此,“民本”和“民主”是兩個不同“場”的輻射,二者如何對接?如何融合?又如何對接融合為“儒家自由主義”?職是之故,以對接與融合來解讀中國的現代性,只能是學理上的一廂情愿和概念解讀上的含混與謬見。事實上,中國當前自上而下正在公共福利領域推行的糧食直補、免交農業稅、農村子女免交學雜費、關注弱勢群體等等正是儒家“民本”思想本土文化資源的現代性活化,又何以非要與外來的“民主”資源對接呢?因此,傳統性、民族性、多樣性應該是中國現代性的多維空間,單一線性的“對接與融合”仍不失為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偏狹與傲慢。
二、 現代性缺失:彌合與整拾
西方啟蒙強調個人的解放,并以制度設計確保個人權利為一切價值的基礎,且在自然功利秩序中滋生個人中心主義,從而使得家庭、社群的價值越來越被邊緣化,人的存在意義尤其是社會性存在的意義基本淪喪。工具理性和技術統治時代人的“異化”現象日益嚴重,斯賓塞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所造成的人的“逐利”心態和“機械化”的宰制倫理等等,這既是西方以理性、自由和權利為普世價值的啟蒙思想的孌生姐妹,也是近現代西方以自由主義為主流意識形態和制度設計所固有之社會頑癥。于是,諸如同情、仁愛、寬容、正義、誠信等等“道德自主性”(康德語)的訴求成為西方現代社會苦苦尋求的另一個普世價值。事實上,西方許多自由主義者也指出國家不應該在習慣、信念和態度等公民德行形成過程中保持“自由競爭式”的中立,其中康德的《德行與現代自由主義的塑造》、斯蒂芬·邁西多(Setphen Macedo)的《自由主義憲政中的自由主義德行:公民行為、德行和共同體》、約瑟夫·拉茲(Joeph Raz)的《自由的德性》等等對此都有過精辟論述,韋伯也在現代性的“理性化”前面加上了“合理化”,哈貝馬斯則干脆把“工具理性”改為“溝通理性”,而被稱為當代自由主義扛鼎之作的羅爾斯的《正義論》,卻陰差陽錯地促成了西方倫理史的革命,社群主義擊中自由主義死穴的正是自由主義由自由個體組成的共同體的倫理規范缺失。但西方缺少甚至可以說沒有這種社會倫理秩序規范而非自然功利秩序規范的德性資源,以宗教的神圣來彌合現實的世俗,可以產生超越,卻難以產生社會倫理秩序規范,而法律在道德、價值的領域并不能產生工具性的功能意義,以法律約束取代習俗、信念和態度的價值指向,則構成西方社會的另一個反諷癥結:對掉到河里的律師,被鱷魚視為同類而列隊歡迎!
中國五四啟蒙語境下的話語權威迫使中國傳統文化邊緣化,儒家文化在經歷五四啟蒙話語霸權的重創之后潸然淚下,而后又在世紀末的“市場經濟”運行機制的洗禮之后進一步邊緣,“不患寡而患不均”、“小農意識”、“天下為公”等儒家思想伴隨著“計劃經濟”的轟然倒地再一次喑然神傷。但在“市場經濟”體制和運行機制所帶來的社會轉型和社會意識的嬗變中,獨立的或正在做獨立嘗試的各種力量不斷膨脹和劇變,自由、人權、財產權等私人與公共領域的訴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激情渲泄般地爆炸,傳統被卷入似乎是由一種非本我的社會混亂與失范之中,理性規范下社會道德的整體滑坡與淪失,市場家庭、市場社群、市場學校、市場醫院一股腦地被拋入到市場機制的運作邏輯中,吸毒、犯罪、貧富差距、生態失衡呈現出人們視覺傳達系統的巨大反常,“社會失范”、“價值失落”、“認同離散”、“群體性的精神錯亂”等等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人們暈頭轉向的心靈。由是,經歷五四啟蒙洗禮的精英資源和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草根資源,全部跌入到難以置信卻又莫明其妙的殘酷現實的巨大反差中,整個社會呈現出一片惶恐、緊張、焦慮和無奈,這也正是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啟蒙價值的深層矛盾與沖突。我們無法拒絕啟蒙,或者說我們無法拒絕西方啟蒙運動的理性、自由和權利等普世價值,而我們的彌合與整拾啟蒙缺失的資源又是什么呢?于是,所有的知識分子精英又不能不把目光再次投向傳統文化本土資源,近些年,民間儒家價值的復興和體制集團強勢推行的科學發展觀(可與天地參矣)、以人為本(民本)、和諧社會(天人合一)、節約型社會(儉)、誠信品格(信義)和八榮八恥(仁義)等正是對這一問題意識的思想文化和制度政治回應,這已不是停留在啟蒙價值淺層次的“對接與融合”的現代性尋求,而是深入到啟蒙價值深層次的“彌合與整拾”的現代性補缺,是彌合而不融合,是整拾而不是對接,是對啟蒙價值缺失的彌補與整拾后的現代性發展與超越。于是,中國的現代性出現了啟蒙的吊詭:曾經為五四啟蒙所激烈批判甚至徹底否定的傳統文化本土資源,理所當然而又眾望所歸地成為啟蒙否定之否定——對啟蒙缺失進行彌合與整拾的精神資源,構成21世紀中國傳統文化激活與浴火重生的現代性宏大敘事。
三、 現代性豐富:救贖與超越
現代性包含兩個價值指向:社會的現代性和人的現代性。因此,對啟蒙的反思也應該包含兩個向度:社會的現代性建構的反思和人的現代性建構的反思,前者已經在儒家本土文化資源“彌合與整拾”的現代性中給予了回答。人的現代性建構,除了人的理性自覺外,更應該包括人的感情、人的感性世界、人的真實生命和人的真性真情等的放逐與回歸,即人的神性、靈性和非理性,人性之為自然是非人的,人性之為人非自然的;規范是社會的內在需要,放逐是個體的內在需要。而在西方“理性”文明社會里,“自由成為無節制的私欲的膨脹,完全的個人宰制的心態;理性變成冷漠、僵硬、機械的控制機制;法令統死了社會所有的創造性;這是值得深思的。”[3]而這就是西方啟蒙運動的人文性缺失。 儒家作為倫理理性,西方自由主義作為工具理性,都存在對人的神性、靈性與非理性的漠視,因而都需要人的現代性價值的“救贖與超越”。
西方啟蒙運動發生于對抗神學的枷鎖而尋求人類普遍的幸福,卻在現代物質的極大豐富與繁榮中呈現人類恐懼而緊張的分裂:一方面,以科學為杠桿推動的技術理性或實踐理性將人類演化為可計算的、合規范的、絕對的法則;另一方面,為痛苦或快樂所支配的人類行為的原初動機變動不居地跳動著人類天真未泯的動物性。理性規范與感性自由作為人類“現代性”的兩個極端,矛盾而又緊張地匯集在同一個時代里! “理性”文明中的人已經成為程序性的、可計算的、可實證的“機械”,獸性撕裂了靈性,物性扭曲了神性,理性窒息了非理性。西方啟蒙運動以人的主體的理性自覺反抗神學對人的宰割,但卻最終以理性的人的內在精神和本能的撕裂與扭曲為癥結:當蘇格拉底從日常生活轉向反思個人靈魂生活的本性時,他只能求助于神話,求助于詩,而非哲學!尼采在悲切地呼喚“上帝死了”之后徹悟“人是未完成的動物”!韋伯痛切地以“祛魅”與“解咒”來重構啟蒙運動的人文性!斯蒂文·洛克菲勒(SteveC﹒Rockefeller)則致力于西方民主制度的精神提升!列奧·施特勞斯在談洛克的政治哲學時也只能悲傷地感悟人類只能“不快樂地尋求快樂”!(時下中文版的流行說法是“痛并快樂著!”)面對“理性”扭曲的現實,西方社會只能在宗教的“彼岸世界”里尋求啟蒙價值缺失的內在超越,但西方社會缺乏放逐與超越的人性資源,只有博愛、慈善等宗教倫理資源,成為西方彌合啟蒙價值缺失的救命稻草。
林毓生先生在《中國意識的危機》中指出,五四啟蒙最深層的意義在于思想文化的啟蒙,進而首先體現為思想文化的符號載體的人的啟蒙,從而啟蒙的根本任務從富國強兵的器物制度的學習轉向人的改造。五四對人的現代性的啟蒙分為兩個向度:表層向度是對儒家特別是其中的“原教旨主義”的階級性倫理的深刻揭露和批判,儒家文化被解讀成麻木、自私、愚昧、冷漠和保守。韋伯也是這么認為的,“儒教適應世界及其秩序與習俗,歸根到底不過是一部對受過教育的世俗人的政治準則與社會禮儀規則的大法典。”[4]五四啟蒙已經完成了這一歷史使命。至于20世紀末對五四啟蒙“激烈徹底的反傳統”的反思,一方面是知識分子精英對當下中國社會暴露出適用西方“理性”文明之后所固有的社會癥結,而對儒家規范性倫理而非階級性倫理的呼喚與認同的現實回應;另一方面則是對物性與神性、獸性與靈性、物質自由與精神自由統一的“國民”建設的反思,這是五四啟蒙的深層向度,從梁啟超的“新民”、譚嗣同的“新人”,到魯迅的“立人”等等不一而足,見仁見智,表現出諸如沈從文式的自然人生的精神自由觀,周作人、林語堂式的審美人生的精神自由觀和魯迅式的實踐人生的精神自由觀等新“國民”形象,但這一深層向度的“國民”的啟蒙卻在日后“救亡圖存”和“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現實中擱淺,在這一點上,李澤厚先生的“批判多于建構、救亡壓倒啟蒙”是中肯的,應該說五四這一向度的啟蒙仍有待繼續。時下我們正在追求的以自由、人權和民主為核心價值的西方“理性”文明,卻在與其相伴相生的“神圣財產”的逐利游戲中以假藥、假酒、假食品的吊詭方式漠視和踐踏生命,因而中國的現代性除了以儒家本土文化資源“彌合與整拾”啟蒙的社會性缺失之外,還必須尋求傳統文化本土資源“救贖與超越”啟蒙的人文性缺失,即體現生命本質與真實的精神自由資源。西方以宗教的神圣來對抗異化與宰制的世俗,這種宗教倫理資源產生不了人性的“救贖與超越”,儒家的秩序倫理理性也產生不了人性的“救贖與超越”。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之“自由個性”追求的道家文化,老莊“法自然”、“性自為”、“命曰天放”的自由主體觀,是一種指向精神內向度的“無己”、“喪我”的精神自由,表現為“不以物為累”、“天人物我之并存齊在”的“天放自由”。“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己矣。”道家不為外物所引動的所謂天人合一、絕然無待、自在自為的精神自由,并進而體現出一種不知其然的本己本心所達到的那種玄冥的怡心悅性、自得自適、從容輕靈、安然恬靜的自由美感,成為人的存在的真性真情的審美回歸,則正是啟蒙的人文性缺失“救贖與超越”的現代性活化所需要的傳統文化本土資源。
作為啟蒙內在缺失的彌合與整拾、救贖與超越的傳統文化本土資源,共同構成21世紀中國現代性的“啟蒙性、傳統性、多樣性”的民族性特征:即體現為以啟蒙運動核心價值的理性、自由與人權的實踐理性,和為啟蒙思想社會性缺失彌合與整拾而激活重生的儒家本土文化資源、為啟蒙人文性缺失救贖與超越而放逐和回歸的道家本土文化資源的傳統性而形成的民族性和多樣性為特征的現代性,這成為啟蒙價值下21世紀中國傳統文化激活與浴火重生的現代性宏大敘事。
參考文獻:
[1][3]哈佛燕京學術系列叢書(儒家與自由主義)、(啟蒙的反思)、(儒家傳統與啟蒙心態)、(全球化與文明對話)、(理性主義及其限制)的論述[C].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4]韋伯.儒教與道教[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
責任編輯 李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