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柱冒著大雪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村子早看不見一個人。整個村子只有李柱在走。這讓李柱感覺非常好,好像他是走在另一個世界,一個非常虛幻但是非常美麗的世界。
其實李柱曾經很惡毒地詛咒過這場雪,但現在,他忽然明白這場雪下得實在是太好了,簡直就是專門為他而下的。
如果不是這場雪,李柱回村的時間應該是在下午四點左右。下午四點,那是一個什么時間,村子里的人肯定會看見他。
起碼廣增會看到他。
廣增每天都會抄著手蹲在村口的一個石臺上,從早上一直蹲到晚上。如果說一進村,看見村口那棵掛著大鐘的老槐樹沒有了,是可能的。但是,如果看不見廣增蹲在那里,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廣增已經死了。但據李柱所知,廣增還沒有死。
廣增見了他,肯定會大聲地和他打招呼,“唉呀,是李柱回來了啊?!蹦菚r,他就得把裝在兜里的金魚香煙掏出來給他抽。李柱倒不是心疼他的金魚香煙,雖然煙一毛錢一盒,很貴。但他主要擔心的還是時間。因為廣增不拽著他接連抽完三支煙,是不會撒手的。
而且,他回來的消息,會很快地傳遍整個村子。那樣,村子里的很多人,就會跑到他家里去,坐在他家的炕上,或者長凳上,或者蹲在地上,那些人要聊到很晚?,F在包產到戶了,寒冬臘月的,地里什么活兒也沒有,村子里有的是閑人。
而且冒全肯定會去。
冒全是一個不好對付的人,煙抽得倒不是很兇,但他對什么事情都喜歡追根問底,如果有一點兒搞不明白,他是可以徹夜不眠的。記得上次,在李柱家里,冒全叼著香煙,皺著眉頭,就石油的勘探開采儲運煉制以及使用的相關問題,和李柱探討到凌晨三點。那種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的態度像極了在李柱井隊上蹲過點的一個石油老專家。但這個時間,李柱根本就陪不起。
而現在,李柱的那些擔心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只需一直地走去,一直地走到自己的家中,走到妻子的身邊,走到霞的身體里去。
想到這里,李柱忽然感覺到自己熱了。從下了長途車,十多里的路,李柱背著他的沉甸甸的袋子一直是以一種加速度在走。而現在,李柱忽然覺得,他應該把腳步放慢一些了。他覺得他應該心平氣和地走到小霞的身邊,微微地笑著。而小霞呢,卻猛地抬起頭,睜著她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如果霞手里有什么東西,像刷鍋的炊竹,或者舀水的瓢子什么的,那東西會吧嗒一聲掉在地上。這時,李柱就會上前,幫她把那件東西撿起來,同時輕輕地叫一聲小霞。當然,小霞也可能已經睡了,光著身子躺在被窩里。那時,他就會放下袋子,沖她嘿嘿地笑兩聲,而小霞這時就會醒來,有些羞澀有些慌亂地從被窩里往外爬,“哎呀,你回來了,還沒有吃飯吧,我去給你做飯去。”而李柱這時就要上前,隔著被子用手按住小霞的身子,說,“不用、不用了,我包里有一袋雞蛋糕?!碑斎唬钪鶑陌锬贸鲭u蛋糕,他肯定要把第一個雞蛋糕往小霞的嘴里塞,然后輕輕地問,“甜嗎?霞。”
想到小霞光著身子躺在熱乎乎的被窩吃他喂的雞蛋糕,李柱的身體忽然膨脹了起來。
其實,近一個月來,李柱的身體經常膨脹。但顯然,這一次的膨脹格外厲害,讓他的行走變得有些困難。有那么一會兒,李柱停了下來,摘掉了他頭上那頂嶄新的狗皮帽子。為了留下這頂新帽子,李柱戴了一個冬天的單工帽,有好幾次,李柱感到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荒原上的狂風旋掉,但他一直沒有動過戴這頂新帽子的念頭。
一摘掉帽子,立刻有雪落在他熱騰騰的腦門上,滋滋地化成了水往下流。李柱像擦汗一樣擦了擦腦門和臉,禁不住地罵出聲來:“這狗日的雪?!?/p>
當然,現在李柱的罵,純粹是因為內心的歡喜了。
其實一路上,李柱一直在罵這雪,在罵那個破舊的長途客車,尤其是那個狗日的司機,居然把車拋在了半道上,搗鼓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那一個多小時,真是把李柱急得像個猴子一樣,車上車下地亂竄,要不是因為身上穿著嶄新的棉工衣,他就跟司機鉆到車底下了。
但現在,好像一切都過去了,這世界只剩下了李柱和滿天的白花花的大雪,還有白亮亮的寂靜的村莊——當然還有小霞。至于什么冒全廣增還有那個似有若無的、隱隱約約的什么人,都通通不存在了。此刻的李柱,是一個得道的人,是一個即將成仙的人,是一個就要進入極樂世界的人,是一個全心全意充滿了歡樂的人。
而這歡樂,從一個月前,就像他們井隊上的那臺泥漿泵,泵沖在持續地增加,直到現在,終于達到了極點,終于把李柱憋成了一條堅硬的管線。
一個月前,李柱和隊長在一起喝酒,酒喝到兩人開始摟脖子的時候,李柱忽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劉隊,年前我想回去一趟?!逼鋵嵲诤染浦?,李柱并沒有想向隊長提什么要求,如果是那樣,酒肯定不會喝到這個程度?!霸趺?,想媳婦了?愿意回去就回去吧,給你幾天假,年前就回去一趟吧,把家里的那口井也打一打?!崩鲜峭嶂^的劉隊忽然直起了脖子,用眼睛盯著李柱,過了好一會兒,又說,“回家和媳婦商量商量,帶到這里來算了,像你這個情況,已經符合條件,可以帶家屬了?!?/p>
那天晚上,劉隊的那幾句話,就像是一束光,驅散了李柱心中的陰霾,又像是一輪太陽,照亮了李柱的未來。
就在那輪太陽的照耀下,李杜終于等到了假期的到來,終于坐上了去指揮部的卡車,然后又坐上了縣城的長途車,再然后,在這個大雪飄落的夜晚,終于,走到了自己家的門前。
但是,等李柱用手撥開自己家的院門,走進院子的時候,李柱忽然覺得那輪太陽不見了。那輪照了他一個多月,暖了他一個多月,歡樂了他一個多月的太陽不見了。李柱忽然覺得身上發冷,心里發慌,就好像是一個死去了很久的人忽然地站在了他的眼前一樣,李柱的心臟好像被什么硬東西狠狠地頂了一下。李柱自己對自己微微地笑了,“怎么可能呢?”他對自己說。李柱把背在身上的蛇皮袋子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后又輕輕地走到了窗前。
李柱向屋里看去。
屋里只有一盞小小的油燈,本來光線就很暗,再加上隔著一層厚厚的窗紙,李柱其實什么也沒有看見。
但是,什么也沒有看見的李柱卻什么都明白了。
李柱把身子慢慢地向后退,一直退,直到忽然被身后的一堆木柴絆倒在地上。李柱在地上摸索著,想要再悄悄地站起來,繼續往后退。但是,不知為什么,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斧子。連李柱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手里怎么會突然有了一把斧子呢?但有了斧子的李柱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李柱提著斧子,悄悄地進了屋。進了屋的李柱兩眼空空的,什么也看不見,除了一顆正在不停起伏的后腦勺,就像是一個黑色的葫蘆漂在白茫茫的海上。
李柱掄起斧子,沖著那個黑色的葫蘆狠狠地砸了過去。
一直緊閉著眼睛,繃著身子,張著鼻孔和嘴唇的小霞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她疑惑地張開眼睛,看著李柱,但是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怎么回來了,李柱?”
而同時,一個赤裸裸的身體從她的身上滑落了下來。
等李柱在炕沿上坐下來的時候,霞已經穿上了衣服。李柱從兜里掏出金魚牌香煙,借著油燈躥動的火焰把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真的沒有收到我寫給你的信嗎?”李柱看著霞那雙幽深而又空洞的大眼睛,又一次地問道。這次霞沒有再說話,只是用自己的牙齒咬住自己的嘴唇,輕輕地搖了搖頭。
李柱低下頭,借著吐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李柱看了看躺在身邊的那個人一眼,又把頭扭開了。雖然李桂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感覺卻并不陌生。跟李柱在多次的想像中的樣子差不多。瘦瘦小小的身子,白白凈凈的面皮,雖然因為狂喜和痛苦,他的臉有些變形,但李柱還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人。惟一讓李柱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看上去年齡很小,就像是一個少年。
“這就是?”李柱扭頭看了看小霞。小霞沒出聲,只是用她的牙齒一直咬著她的嘴唇,直到咬出血來。
不知什么時候,燈滅了。而雪也已經停了。雪光照進屋子,又白又亮,賽過十五的月亮。
李柱和霞誰也不再說話,只是呆呆地坐著。那個人就躺在他們的身邊,無聲無息地,好像睡得很沉,很香。
案子很快就告破了。
雖然李柱和汪云霞做了很周密的善后工作,雖然李柱和汪云霞在那個人的身上澆了很多的白酒,連夜又把那個人的尸體扔進了村東頭的一口機井,制造了一起酒醉的意外事故;雖然李柱和汪云霞又連夜悄悄地清掃了村子里的街道,以掩蓋他們的腳??;雖然李柱又連夜返回井隊,說因為大雪不能通車;雖然在事發之后,汪云霞一口咬定殺人埋尸是她一人所為,但案子還是順利地告破。三天之后,李柱被抓捕歸案。
抓捕李柱的時候,李柱正在鉆臺上扶著剎把,遠遠地看見警車從荒原的深處開過來,他把剎把交給了副司鉆王松,說要回宿舍一趟。等穿著白色制服的公安沖進他的宿舍的時候,李柱剛剛把他幾天前穿著回家的新工衣穿戴好,正蹲在地上系鞋帶。
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起殺人事件。在三十年前,這樣的事件,是很能引起轟動的。整個春節前后的那段時間,這件事是我周圍的人們紛紛議論的主要話題。年三十那天,在三奶奶家,人們又說起李柱和霞的事來。說著說著,三奶奶忽然從她的針線簸籮里拿出一封信來,說,“我這里還有李柱寫來的一封信呢。那天我上大隊里去,王會計讓我把這封信給霞捎回來,我還忘了這個事,等我想起來,兩口子已經……嗨!真是……”
后來,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雖然初入學堂,但已經滿腹才華的我聲情并茂地為大家朗誦了那封信。
親愛的霞:
你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就要回家去看你了,就在最近的一段時間,等你接到這封信的不久之后,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另外,我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但我想要等到見到你的時候再說。請做好一切準備,迎接我的到來吧!
非常愛你的,李柱
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封信。隱隱約約地,我覺得和愛情有關。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