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亮,李福田就起床,找出閑置了一冬的镢頭和鐵锨,扛在肩上,出了家門,向村南坡走去。南坡有他家一塊麥地,該澆返青水了。
按說,他該叫起兒子和他一塊去。可他沒叫。因為那塊麥地,兒子正和他鬧別扭。他知道兒子隨他,性子犟,即使叫兒子,兒子也不會去。他索性就不叫。自己去。
出了村,就能看見自家的麥地。往日,看到自家的田地,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切,心里暖暖的,疼愛之情油然而生。可是今天,看到那塊麥地,他心里卻一陣一陣地發痛。痛得他想哭,還想罵人。
他家的麥地,在村前的一個磚窯旁邊。磚窯是那種有很多洞口的輪窯。這幾年,農村里都攀比著蓋小樓,磚的銷路很好,用土量也就很大。劃出來供磚窯用土的十幾畝地,很快挖光了。去年秋天,窯主向周圍征購土地。被征的幾家雖然都不想賣,但因為窯主是村長的侄子,最后還都賣了。人們都怕得罪了村長。得罪了村長可不是好玩的。只有李福田不愿意賣。而李福田家的這塊地,是靠輪窯最近的一塊地,他不賣,其他幾家的土就不好挖。擋著路。為此,村長的侄子多次找他,村長也來找他,他就是不同意。土地承包,三十年不變,這是政策。李福田不愿意,村長雖然很窩火,但也不好硬來。村長就采取曲線救國的方法,通過他兒子來做他的工作。兒子結婚后,一直在建筑隊上當小工,干得很沒勁。聽說那塊地轉讓費可以讓他買一臺拖拉機,并且村長的侄子許諾,等他買了拖拉機,就讓他去窯上送磚,一天能掙上百塊錢呢。兒子聽了,回家便一個勁地勸李福田。可李福田硬著脖子,就是不同意。氣得兒子建筑小工也不干了,天天躺在家里鬧情緒。
李福田擰著脖子不愿意把那塊地轉讓給輪窯用土,其實他和村長沒什么矛盾,也沒有什么深層的想法,他就是不想眼看著他們把那么好的土地糟蹋了,那讓他心痛,讓他可惜,就像讓他知道了好好的一個黃花閨女去賣身一樣。
李福田沒把這塊地轉讓給磚窯上挖土,雖然給磚窯帶來了不便,但也沒有耽誤人家用土。人家也就是多費了點柴油,讓推土機多繞了個彎,圍著他家那塊地周圍挖土。一個冬天的工夫,就把周圍挖下去幾米深,把他家的那塊地挖成了一個高臺。像一個孤島,一個碉堡,孤零零地戳在那里。李福田看到他的地被折騰成這個樣子,肺都快要氣炸了,就想這塊地也真是沒法再種了,整個冬天就沒到這塊地里來。李福田想,隨它長個啥樣是啥樣吧。可開了春,李福田又想,越是這樣,越該把它種好才是。不然,村長和他侄子還不高興死。于是,李福田決定,說什么也得先把這塊地種好。
李福田的麥地被挖成了一個高臺,且四周被挖得陡峭如墻壁,不豎個梯子,就沒法到地里去。要想對這塊地進行施肥、澆水以及收種,首先要弄出一條路來。李福田圍著那塊麥地轉了一圈,選好一個合適的位置,開始干了起來。
其實,李福田要修的路很簡單,把麥地里的土用镢頭搶下來,然后整成一個斜坡,夯實,就成了。
由于被挖成的土崖太高,镢頭夠不到頂,加之想省點力氣,加快進度,李福田沒有采取用镢頭往下刨土笨辦法,而是采用了把下邊掏空,讓上面的土自然往下坍塌的方法。這種方法,在農業學大寨時常用。
李福田才剛五十歲出頭,還不老,干農活還是一把好手。不大一會工夫,就在土崖上掏出了一個土槽。李福田閃開身,用镢頭向上面敲了幾下,看看沒有坍塌的跡象,就想可能是天氣還比較寒冷,把土地凍住了,就脫掉棉襖,伏下身來,繼續挖那土槽。
李福田手上挖著土槽,腦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因為這塊地和村長、兒子鬧別扭的事。想起這些事,他心里就有氣,手上的镢頭就使得分外有力量——就在他這走神之際,土崖大面積坍塌了。
李福田被埋在厚厚的土里時,先是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繼而感到胸膛發悶,悶的就要爆炸了一般。但李福田的神智卻異常清醒。他想,我這是被活埋了嗎?我一生擺弄土地,敬土地,親土地,最后就被土地給活埋了嗎?他想,那么多破壞土地,那么多作惡多端的人不活埋,為什么偏偏活埋我?他想,我才五十多歲,我還不想死——這時,李福田就盼望有人能發現他被埋在了土里,趕緊來救他。
可是,整個田野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