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戈壁一眼望不到邊,在灰灰的天底下,寥若晨星地丟下了幾個土包房子,遙相呼應,而又各不相連。天似乎永遠是灰蒙蒙的,太陽像是被誰用灰色的漆漆過了一般,不見一張明亮的臉。風里裹著大顆的沙粒,空氣稠得像是家里喝的面糊糊湯。曠野里的風總是那樣硬,那樣長久地攪著這面糊糊,肆無忌憚的沙粒打在人臉上像針扎般地疼,風將這曠野荒地的鹽堿全溶在里面,灌在人嘴里苦得像喝了藥一樣難受。在河西的家里不戴帽子、手套,更是一年四季不戴口罩的老頭子們,也學女人戴起了口罩、手套,還買了頭巾把頭包起來,上工的時候,把嘴唇上抹上厚厚的雪花膏或什么的才肯出門。走了這么遠,這些打工的老頭子老婆子才忽然感覺到自己家鄉的美麗了。
楊老漢干了一天活,加上連日來的路途奔波已經累得像一條要死的蛇,靜靜地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一下,用一雙凄苦的眼,探查著這茫茫的戈壁發呆。他沒有想到出門日子竟是這樣的,打工的地方竟是這樣的。家庭的溫暖在這時,已經遠在天邊了。他沒有吃飯,他不想吃,只是一個勁兒想家。
夜的幕快得在一眨眼間就降臨了,楊老漢還沒有看出這個地方究竟是個啥地方,外面的一切便消失在黑糊糊的空氣中了。沒有人為他鋪床疊被,更沒有人給端來洗腳水。他只是在那地鋪上把鋪蓋卷打開,就躺了下來。一伙男人,全是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個個都不說話,把鋪蓋打開倒下來。夜越來越深了。楊老漢依舊睡不著,他翻了很多次身,總想掀開旁邊人的被子鉆進去。可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老婆子。那是一個還不熟悉的老頭子。他不能鉆進去。他有個壞習慣,每天都和老婆子銷在一個被窩洞里,摸著老婆子袋子一樣癟的奶頭才能夠入睡的。可今天,他兩手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了,怎么能睡呢?于是他想起了,今天和他們一起來的好多女人來。這些女人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他雖然看不清她們的面孔,但仍然可以從聲音上聽得出她們身體的弱來,態度的溫柔和對男人的體貼來。他竟然想到有一個如果過來,他的這一夜就不孤單了。哪怕這會是睡在那茫茫看不到邊的地上,有一個女人在也是美麗的。在家他和妻子常常因為澆水就睡在地埂和溝岸上的,那樣的日子里,兩人看著星星,拉著家常,再談談年少的事,是多美啊!
夜里,楊老頭聽到了風聲,同時也聽到了許多人翻身的聲音。他們這些人和他一樣,來到一個遠隔千里的地方上是睡不著的。難道都是想老婆子嗎?顯然是不可能的,有些人還是光棍呢。
第二天,天剛剛亮,他們就被老板喊起來了。一人兩個饅頭,一碗菜湯,立即出發。老板開了一輛帶斗兒小車,拉了一桶水,帶了好些饅頭出發了。在車上,還拉了好幾個女人。這些包了頭臉的女人上得車來就嘰嘰喳喳地說開了,說昨晚上睡不著,蟲子咬,臭蟲叮了,老鼠叫了。有的還挽起了袖口,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給人看那些紅紅的疙瘩。出于對老婆子的關心,老楊頭恨不得立即過去給摸上一把。可想想那可不是自己的女人,心里就罵自己騷了。
老漢們坐著另一輛破解放車,隨著小汽車在顛簸不平的沙石路上前進。車像是搖動的篩子,人像是那篩子里搖來搖去的豆子,直搖得他們個個頭腦發昏。
前面的小車才下一個坡,又上一道坡。老板開得太快了,車斗里的開水桶居然飛起來了,人才落下,開水桶也跟著落下來,開水被簸出來了,立即燙得一個女人尖聲大叫起來。
“桶開了,燙死人了!”女人們驚呼。
“活該,誰叫你們不小心!”老板停下了車,看到水嘩嘩地往下流怪可惜的。女人們已經把那個女人的褲腿給撕開來,女人一條腿燙得紅紅的,像是剛出殼的小麻雀血瀝瀝的,再一細看好些皮也沒了。
“活該,不管。走!”老板轉過身。
“啥?你說的啥?”就在老板準備鉆進駕駛樓里去的空兒,后面車上的楊老漢跳了下來,一個指頭直戳老板的鼻子。
“滾!”老板怒了,憤恨地打下那直挺挺的手臂。
老漢也怒了,挺上前,一把揪住了老板的領口。“滾,往哪里滾?”
“想干啥?”老板的眼里是鄙夷,是野蠻。可遇到楊老漢那眼里金鋼石一樣質地的眼光時,他眼光的箭被紛紛彈了回來,顯得膽怯和無奈。
“你要走嗎?走哪里。你快看人。不然,破傷風起了,人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楊老漢使勁搖動手臂,年輕的老板脖子上夾著的頭像個小皮球一樣左右搖,搖得不敢睜眼,有點傻樣。幾年了,他實在沒有想到今天會跳出這么一個人來。
“其余的人都不言傳,你豬槽里沒食,狗急什么?”老板蹲下身子抱怨。
“啥?你放的啥屁?”楊老漢更挺了身子,把老板又揪起來,把腳又踮高了一截,瘦小的老板被提起來。
“你說誰是豬?誰是狗?告訴你,我們是用勞力來換錢的。不是你用來想怎么就怎么,像豬狗一樣對待的。”楊老漢氣紫了臉,粗粗的氣呼呼出,與風一樣發出聲音來,正在感染著大家。此時老板才真正急了。
“想咋樣?”老板的話變得柔和了一點。
“看人,人看好了再說!”楊老漢一把把他推過去,老板打了一個絆子,站在了一邊。楊老漢迅速指揮車里的女人把燙傷的女人抬進那車樓里。又開了車門,一手揪了老板塞進去。命令:“走!”自己跳進了車斗里。
老板猶豫了一下。這時其他的人也一齊喊:“走啊!快走啊!”一雙雙憤怒的眼睛聚到老板身上。
這一聲嚇壞了老板。他不得不開車。楊老漢一臉鐵青,一直陪女人到一家小醫院里,進行了治療。6個小時后,他們才又返回來。
“她是你的女人?”老板小心小膽試著問。
“放你娘的賊屁。誰倒八輩子霉了,老婆姨老漢子地給你苦?”
老板臉色不好看,但還是怕這個老漢跳起來。今年如果真要碰上這么個禍害,大家都聽了他的,那可就倒大霉了。老板心里真是后悔壞了,竟然找了這么個禍害。
此刻,楊老漢眼中失去了光亮,變得像遠天一樣的迷蒙一片,低著頭說:“她是我們一塊兒來的。”
這下老板放心了,只要不是親戚,那就好辦了。誰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伸。
“好,好。你老爺子先歇著。我就去了!”老板心事重重地走了。盡管心虛,但走時還自個鼓勁唱著歌。老漢看了幾眼,很氣憤地罵了句:“驢日的!”
老板走了,老漢便來到了女宿舍,看了一眼女人說了聲:“不疼了?”悶悶地坐了一陣子,起身走了。同宿舍的女人們不知道這個老漢和這個老女人究竟有什么瓜葛,但覺得很不平常。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倆。
老板的想法并沒有什么離奇的,如果楊老漢真要拉了群,他的工作可不好開展。其實,楊老漢不會這么干的。和氣求財,出了門就是干活拿錢來了,誰還能不干活白拿別人的錢。他才不那樣做呢。第二天出工平地,楊老漢很賣力氣,立即就顯出了一個老莊稼把式的成熟與能力來。老板發現,楊老漢是那種干起活來不要命的人。大伙兒一塊兒干活,楊老漢先自己占了一塊,并且叫出來:“一人占一塊兒平。”
大家一人占了一塊地,他把自己的地平出了一個樣子來,高低他指點著大家都照他的樣子來。他幾乎閑不下來,一會兒在地東看,一會兒跑到地西趴下了瞧,像是在干自己活兒一樣,這些不相識的人被他喊來喊去的,一天下來,竟比去年多平出好幾塊地。楊老漢歲數大了,可手不慢,腳下利索,嘴上也有一套,有一種天生的領導才能。地平得出奇的好,老板看了挺滿意。在種莊稼這一方面他是行家里手,也只有勞動起來了,他才能找到一種在家的快慰感覺來。
晚上,老板來了,給楊老漢送了一包煙,給傷女人提了一袋奶粉。楊老漢面色也好看多了,還把他送走了老遠,對老板說:“小子,我認理不認人,以后你走著瞧。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小心眼兒。”老板對他笑了笑,伸出了手,握握消失在夜色中了。老板知道,這個人能干,只要他能服服帖帖地干,自己今年就不會白忙。果不其然,開犁的時候,他的地經過楊老漢平整,壓過后一塊塊像一片片平整的磨刀石,整齊劃一。楊老漢不愧是個種莊稼的能手。膜該咋鋪,哪塊地干,哪塊地濕,溝留多寬,苗播多稠,竟然行行都通。老板也自覺處處不如。老楊的這一套,令老板滿意得不得了,事事都聽他的。一個月后,苗出得不但齊整,比了一下用的種子也比去年少了許多。工人間苗也用時少了。在此期間,老楊特意帶領工人們平整出了好幾塊地,讓老板買來了各種菜籽、西瓜、黃瓜等種籽,種了一大片。老板其余的工序有了楊老漢少走了許多彎路,省了好多工。這一方面他就慷慨了許多,幾乎是言聽計從了。
民工的生活是簡單而又難耐的。離城不僅很遠,就是電視電影的也看不上。一天到晚在地上干活兒。飯菜簡單得讓人天天都想吃點新鮮的菜或是肉什么的。早上饃饃開水,有時中午不回來,仍是饃饃開水,下午有時也是這樣。一周時間老板良心發現的話,拎回來幾公斤肉,那就是一頓盛宴了。干活的人被幾天時間烤得變了樣子,一個個像個焦柴頭。老板是不管這些的,只要你能活著,你就得給我干。老楊頭知道,提出的要求多了,人家是不會答應的,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這一切好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月過去,他們種的小白菜綠茵茵的,水靈靈的出棚了。于是他們的飯中有了綠色。一碗碗有顏色的飯,極大地刺激著這些離家人的胃口,人人胃口大開,連老板也不在自己的車里偷偷開小灶吃了。
“老板,我們給你省了菜錢,你得把菜錢拿出來是不是?”老楊終于把自己的打算拋了出來。老板思考了一下,笑了笑。
“你們的菜多著哩,我想那幾個老板的人,都幾十號哩。這個你們把菜賣了,肉,我熬油去給你們負責買,行嗎?”
老楊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的家伙竟然是這么想的。嘿嘿一笑,“行,你順便給我們帶著抓幾個小豬來,菜我們怎么賣你不要管。豬我們不用你的菜食喂,你放心。”
“行。”老板極爽快。肉不吃自己的,菜又不吃自己的,確實這個買賣比去年要便宜多了。
“一言為定。”老楊輕松地笑了起來。他心中有自己的目的。這次出門,不但要掙到錢,還要自己過得開心點。不能死靠著吃,吃了就干,那就不好了。他堅信活人干活事,死人干死事。他一直對兒子也是這么講的。人能改變環境,環境也能改變人,就看誰改變誰,這就是誰的本事比誰大了。
傷女人的燙傷,不到半月就很快好了。大家都發現傷女人是一個生活的強手,她做飯是又快,手又巧的。蒸饃饃,打包子,拉拉條,那是一絕。尤其,涼粉做得又滑又筋,讓人吃到口里,滑到胃里,爽得沒說的。如果真要勞苦一天了,能吃到一碗涼粉的話,那可就最好了。經大家推舉,傷女人成了大師傅。果然那些簡單的菜,千篇一律的面,在她的手里不斷地變起了花樣。臊面、拉條、炒面、涼粉、蒸餅、面筋、小飯、揪片,應有盡有。在家里,傷女人不停地做著這一切,不曾受到過丈夫的表揚,在這里大家吃著就喊出來:“太好了!有本事,這手藝賽過中南海的大廚了。”這種夸張的贊揚,令傷女人心情舒暢,每每聽到這些話兒,看到大家吃得如此開心,她身上幾千萬個毛孔仿佛一時之間全打開了,無不舒貼,無不快慰,她也就更加賣力,做得更好。老楊更是如此,盛了飯,總是先看看,笑笑,然后才舍得下筷子吃。仿佛那是一件件藝術品似的。老楊的這種心理,也極大地影響著大家,影響著傷女人。天熱了做干面,下雨了,就做熱乎的撈面。她的手藝專門像是為了老楊服務似的。同時大家也跟著受到了最大的利益,傷女人的手藝博得了大家的一片贊揚聲。傷女人之所以出門,老楊知道,更重要的是來尋求一種集體中才有的歡樂。于是,老楊像是對待自己妻子一樣,注意到常常創造這種歡樂給她。她也常常為了贏得的這些自由,這些無數的歡樂而興奮不已。
大大的荒灘,零星的房屋,這些如螞蟻一般的人,在這里辛勤地播種,創造著,痛苦著,也歡樂著。一年不間斷的戈壁風,包起來的頭臉早不像來時的白凈了,但有笑話在,有笑聲,有互相的體恤在,一天天這日頭也就不知不覺地被送到了西山里去。這伙人,尤其是有了老楊在,那些被包了嘴里總是笑話不斷,臉上肯定都掛著笑。大家說老楊鐘情于傷女人。老楊就笑了。笑完了說:“鐘情個求。”大家便又笑。“這人啊,有時事情不是自己的,可就是眼里過不去。路不平大家鏟,管了一下子。如果人人都管這么一下,就鐘情于人家,不就等于驢了嗎?”大家又都笑。
“老楊,不摸女人的奶頭現在睡著了吧?”老孟開玩笑絲毫不遮擋。人們都叫他大尾巴驢。這玩笑使得一起干活的女人各個都不言傳了,仿佛麻雀堆里來了一只鷂,個個噤聲了。一大會不說一句話,也不出一點兒聲。大大的戈壁荒灘,此時顯得更加的廣闊無垠,一個個民工的思維似乎被這無邊的荒地給蒸發了,吞掉了,立時不見一點兒蹤影。荒涼,離愁,猶如萬千只蟲子迅速爬上了這些離家人的心,整個心房便全在這一時刻給攻占了,人人覺得自己如一絲風被溶化在這曠野的苦風中了。此時,這幾十個民工,不得不巴眼望著遠方,望著那條他們走來的沆沆洼洼的路了。灰蒙蒙的天一眼看不到邊,更看不到想看的祁連山,以及那白白的雪峰。這時,親人和家,大小的事兒都一古腦兒地襲擊了各自的心尖,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嘆息起來。生活,生活是什么?是錢嗎?是離愁嗎?是親人嗎?是子女的前程嗎?還是歡樂?還是痛苦?
“干,好好地干。中午吃拉條子。”老楊第一個喊了一聲,把大家思維都喊回來。老楊頭兒子上大學了。學費是個難題,他盡管五十多歲的人了,可為了兒子上學,他不得不出來掙錢。他能不心酸嗎?剛才的話,不幸言中了。他真是在家離不開老伴的,晚上可真是不銷在一個被窩洞里是睡不著的。現在,漸漸的已經習慣了。只有思念如一根永遠斬不斷的繩子,拴著他的心,夜夜在扯。可想到兒子能上出大學來,能為自己長光,為門庭增輝,他就咬咬牙什么都忍過去了。
他還知道,傷女人的男人是個酒鬼,天天喝酒,把家喝得一干二凈的。喝不上,就打打罵罵的不饒傷女人,傷女人也是不得已出來的。傷女人的男人以前也是個有本事的人,家里還有汽車,傷女人跟著男人也識得幾個字,走哪里也不會怯。可是后來男人學壞了,吃喝嫖賭什么都干,不但敗光了這個家,還把子女都逼得出了門。現在一天沒有酒就過不了日子。傷女人丈夫的生日是正月初十,她往往等不到這一天,男人就把她攆出來了。傷女人已經出來四年了。每年她都能掙四五千元。回去給男人換了大電視,還給買了VCD。傷女人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老子不像人,都不認了。女兒都是家里呆不住跑出去,自己成了家的。兒子當兵留在了新疆,倒插了門。現在家里只有那個酒鬼了。她得努力掙錢,掙下酒鬼一年夠用的錢。一日夫妻百日恩,畢竟在他們的夫妻生活中,還有過一段美好的記憶。傷女人怎么能忘了呢?再壞,他也是自己的丈夫,再壞自己也還是他的女人,她不管了誰管?為此,她幾乎是不隨便買零食吃,買衣服穿的。老楊頭想到這,心里就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不得不同情她。事事為她著想了。
傷女人在外是一種享受,她不受氣,憑自己的力氣吃飯。她一點也不想家,更不想男人。時間過得飛快,不覺就到了10月。老板看到今年莊稼的長勢,真是碩果累累。給每個民工發了一些福利。肥皂、毛巾、手套,還一人給了一個厚厚的褥子,讓天涼了鋪。老板小小的恩賜,讓民工們高興無比,紛紛要求老板帶他們到城里去看一場電影。老板答應了,并且要求他們宰了養的豬,好好吃幾天,休息幾天,好開始收拾玉米。五百畝玉米,就靠他們22個人得一個多月忙的。
大尾巴驢老孟這時冒出來,來到了傷女人的面前,對傷女人說:“嫂子,快回家了,老楊的恩你得報了,頭兒這些日子想家想得快要病了,睡都睡不著。你就讓他摸摸你的奶頭,好好睡一覺吧。今天機會難得。”傷女人沒想到大尾巴驢老孟會說出這樣的話,且說得比較謹重,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她憤怒了一陣子,低著頭眼淚汪汪地轉身離去了。知恩不報非君子。她的男人也經常這樣說。那些和她睡覺的女人是在報他的恩,不為別的。自己丈夫的解釋她一直覺得荒唐,無恥。可今天一直一貫正氣一身的老楊卻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她覺得更是荒唐,世界是一片無恥,難道任何男人正氣之下隱藏的也是無恥一片嗎?
大尾巴驢認為傷女人默許了,高興地去了,對老楊說:“老楊,傷女人說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說和你有緣分。她一輩子了,沒有得到過男人真誠的愛。今天她想和你好好敘敘。”老楊不知道其中藏著的意思,蒙蒙哄哄地竟哧默哧默地笑了。
中午飯剛吃過,大尾巴驢又跑了幾趟。把心意通知了老板,做好了一切拉人進城的準備。在人們意料之中老板宣布了,男人中老楊留下,女人中傷女人留下看房子,加開一天工資。大家都笑,都瘋子一般地爬上了大汽車。
其實,大家都明白,留下他們兩個意思了,老板也高興。能夠成全別人幸福的人,是幸福的人。在這個時候,這個舉動絲毫沒有下流的成份,只有一種為人著想的心。他們之間要發生什么事,大家都已經很清楚了。當然大家都很高興。老楊的智謀給他們帶來了美好的集體生活,傷女人伺候酒鬼男人的手藝使他們嘗到在家一樣飯食的味道。這兩個人都是需要他們感恩的。這點便利又有什么呢?
10月下午的日子,在這荒灘上真是比一年還要長,再加上大家都走了,這半天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老楊是準備睡一覺的,但有了大尾巴驢老孟這話,他又睡不著。他一直覺得傷女人是個好女人,可傷女人卻遇上了那種男人,是不幸運的。他為傷女人傷心,他同情她,所以一直護著她。他還覺得他與傷女人有許多共同的話要敘一敘,在他來說,能夠聽聽別人訴苦也是一個人對人的幫助。權衡再三,實在又覺得大家都在了說什么都好,不在了,孤男寡女的在一起還真不是個樣子。于是,他就放棄了到女宿舍去。
夜終于來了,女宿舍的煤油燈早早地亮了。老楊這天卻意外地沒有等到傷女人喊他去吃飯。以前可不是這樣。每次他遲了,傷女人都會來喊他,或給他端來,有時不合口了,還會給他重新做的。老楊畢竟是老楊,他設身處地想到了,傷女人或許也怕弄臟了自己的名聲吧。于是老楊便決定不去吃飯了,等大家來了,再討塊饃吃就完事。
傷女人自大家走后,就頂起了門。她傷心死了,他沒有想到老楊竟是一個大色鬼,大流氓,與自己的丈夫沒有二致。他謀來謀去,竟謀著要要自己的身子。這個魔鬼。自己的男人喝了一輩子酒,即使天天喝,天天罵,打,她都不痛心。痛心的就是自己真心相愛的男人外頭找女人。她最憎恨這樣的男人。她簡直是恨死這個和她的男人一樣無恥的男人了。她后悔自己真心面對了他。起初這個男人幫助了她,她覺得自己一輩子沒有白活,心中有了一個純潔如雪的真男人,可沒有想到他竟然要占有她,她的心里就像是盛滿了垃圾,那些打工的人像是群蠅在飛。這樣的事大尾巴驢都知道了,大家還會不知道嗎?都知道了這樣的事,如果要讓他的家里的人,我的家里人都知道了,兒女們聽到了,他不就變成我男人一樣的無恥了嗎?他的女人該咋活?他的大學生兒子該怎樣活?自己不也是變成了和丈夫一樣的人嗎?無恥啊!我還有什么顏面活人,向子女怎么交待?向世人怎么交待?這不說明了世界還有一個女人也和自己的男人一樣無恥嗎?
夜深了,進城的人在城里消磨夠了。覺得成全到家了這一對男女,歡快的人們吼叫著回到了住地。這伙離家的男人女人們變態了,仿佛老楊睡了中意的女人,他們也睡了可心的女人一樣高興。傷女人要了心儀的男人,她們也要了心疼她們的男人一樣。男的、女的都扯直了聲喊:“老楊,我們回來了。嫂子你好吧!”
笑聲刺破了這荒灘的夜幕,他們仿佛要把自己的喜悅讓天下人都知道一樣。他們的喊聲震得星星發抖。沖下車來的男人們把老楊包圍起來,一起把他拋起來。為他高興。
女人們卻是沒有推開門,怎么也喊不開:“嫂子,你就別害臊了。這么遠的我們不說誰知道?再說了拔了蘿卜有窩窩在,有啥了不起。”女人們大笑。男人們也都大笑。笑聲中有這種觀念的人早就物色好了自己的對象,男的、女的,他們的心都在發飄。
門依舊是沒有開。老楊急了,一下爬上了窗臺,拉彎了鋼筋,鉆進去。門立即被打開了。電燈下人們發現,傷女人眼中有淚,滿口白沫,鼻子流血,呼吸早已停止了。
老楊抬起手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抱起傷女人沖出房門,向遠方跑去。哭聲大振,夜風怒狂。幾千畝黃透了的玉米枯葉,一起顫動起來,嗚咽起來,人們發現整個戈壁荒灘哭了,整個世界也哭了。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