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工呼吸，也是吻

湛藍的海面，無云的天空，空氣涼而潮濕，一朵朵夾著腥咸味兒的浪花舔著許晴的腳踝和小腿，她的手臂、臉上、頭發被碎裂的浪花浸濕。許晴的心情如天空般晴朗，如大海般舒展。

她的父親曾是全市中學生運動會的游泳冠軍，她遺傳了父親的因子，從小喜歡游泳和跳水，5歲時，她能縱身一躍以優美的姿勢跳入水中并自如地游到泳池對岸。本來，她的一生極有可能與水結緣，與泳池結緣，然而12歲那年的一次意外改變了她的命運，帶給她新的選擇和一段夢里縈繞多年的愛情童話。

意外溺水

許晴的父母平時工作忙，很少帶她出去玩，12歲那年暑假，在許晴的百般央求下，母親將她送到鄉下姥姥家小住一個月。沒了父母約束，許晴整天和村里一幫丫頭小子們上樹抓鳥，下河摸魚，弄得一身水一身泥的。二十來天過去，玩膩了所有把戲，貪玩而大膽的許晴求老舅家的二小子杠頭帶她玩點“新鮮冒險的游戲”。杠頭說，去野鳥洼游泳吧。愛水、饞水的許晴樂顛顛地跟著幾個未到上學年齡的“小豆嘎子”，歡天喜地地朝后山野鳥洼出發了。

小男孩們脫了背心褲衩，光著亮晶晶的小屁股蛋，趟著綠色的水在淺岸邊玩著石子、水草，快樂得像一群小魚。下午的太陽將潭水曬得暖暖和和，許晴覺得好像溫柔的綢緞裹挾著自己，她游得好暢快，在水中奮力遠劃，杠頭大叫：“晴姐快回來！深水區危險！”許晴瀟灑地回頭嘲笑說：“你們個子小才害怕，我才不怕呢！”她炫耀似的快速向更遠處游去。8歲半的杠頭嚇得帶著哭腔傻傻地立在水中。突然，水草將許晴纏住了，她拼命蹬腿，水草卻越纏越緊，腿和身子直往下墜，她嚇得大哭，忘了屏息，口里灌進又臟又臭、飄著腐爛的枯枝敗葉的潭水，惡心和恐懼讓她眩暈，還未喊出“救命”，她就失去知覺。

杠頭的哭聲帶動所有孩子大哭大叫，許晴隨水越漂越遠。一個趕著羊群到后山的十五六歲少年聽見了哭聲，他揮著手中的柳鞭奔過來。他甩了長衫長褲向深水處游去，他拼命游到許晴附近，試了幾次都因差點被水草纏住而放棄。杠頭哇哇大哭著跑回去找他爹娘了。少年看到岸邊枝枝蔓蔓伸向水中的野藤，靈機一動有了辦法，他扯著一根又粗又長的藤條纏幾圈兒在自己身上系個死扣，奮力游到許晴身邊，拼命用雙手扯著纏住她的水草，他的雙手被柔韌的水草鋸出一道道帶血的口子，他全然不顧，一邊踩水一邊拼命扯水草。時間久了，因體力消耗太大少年支持不住了，萬分危急時刻，杠頭的爹娘和一大幫村民趕來了，大家齊心協力終于將兩個孩子救上來。

“誰會人工呼吸啊？這丫頭快不行了！”杠頭的爹急切地喊著。村民們安靜下來，無可奈何地互相望著，少年拖著疲憊疼痛的身體爬起來，滿面通紅地爬到許晴身邊小聲說：“我試試？”杠頭的爹著急地說：“你這孩子還羞答什么，快點啊！”少年平靜一下慌亂而羞澀的心，跪在許晴頭邊雙臂伏著地，嘴唇貼上許晴的嘴唇……過了好久，許晴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張年輕俊朗，滿是水珠和傷痕的臉，受了驚嚇的她大哭起來，少年緊張地后退說：“你活過來了，沒事了?！彼榔饋砜觳脚芰耍瑏G下了“咩咩”叫的羊兒們。

少年友誼

救人的少年叫俊子，是一個孤兒，家里只有70多歲臥病多年的爺爺。回城那天，許晴鼓足勇氣和杠頭找他道別。許晴和杠頭邁進門檻時，俊子正蹲在灶坑邊燒火做飯呢，他的臉上、手臂上和小腿上的傷痕清晰可見，他的左手舉著一本《三國演義》看得入了迷。

“俊子哥看什么大古書呢？”杠頭嬉笑著將臟兮兮的小臉湊過來。俊子推開他說：“別弄臟了我的書?！笨∽涌匆娏嗽S晴，他有些臉紅。許晴說：“你很喜歡讀書嗎？”俊子說：“嗯?？墒谴謇锬苷业降臅倭??！痹S晴問：“你上初中了吧？”俊子平靜而不無遺憾地說：“沒人供我上學，我得養自己，養爺爺?！痹S晴說：“你等著！”她轉身飛奔回姥姥家抱來好多課外書，“送給你吧！”她氣喘吁吁地說?？∽拥难劾锓懦龉饷?，驚喜得不知說什么好。

許晴將書遞給他：“謝謝你那天救了我！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有好多舊課本，我同學家也有不要的舊書，我都找來給你！”

俊子小心翼翼地撫摸這些書，他的眼里含著淚光，許晴的鼻子也酸酸的。

兩個人相隨出了院門兒，隔壁一位婦女趴著墻頭笑嘻嘻地說：“俊子媳婦兒來啦！”許晴的臉“騰”地紅了，頭埋得更低。婦女轉向許晴說：“俺們村兒的姑娘小子們談戀愛時候都不隨便親嘴兒，俊子親了你，以后你就是他媳婦嘍！”俊子氣得沖墻頭大喊：“四姑別胡扯！人家是城里姑娘！”

他們往外走著， 俊子憨厚地笑著說：“別理那些長舌頭的，就當啥也沒聽見，以后還能來俺們村兒，我帶你去摘野山棗和梨子，可好吃了！”許晴點點頭，說：“以后我有書念，就不會少你的?！笨∽狱c點頭。許晴向他伸出右手，俊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握松開了。

走出好遠，許晴回頭張望，俊子還站在壩埂兒上望著她，許晴大聲喊：“好——好——讀——書——”俊子雙手攏在嘴上回應：“記——住——啦——”

開學了，一向貪玩調皮的許晴變得成熟懂事了，用功讀書且孝敬父母。她還借買教輔書的名義買了好多課外書和古典文學名著，又收集了自己從前的課本，以及舊文具等用品裝滿一大包寄到俊子所在村的村委會。

轉眼，深秋的樹葉枯黃脫落，許晴終于收到俊子的信和一大包野山棗，信里只有寥寥數語：謝謝你的書，我每天都在讀，還讀給爺爺聽！山里的棗熟了，你嘗嘗。署名林才俊。許晴想，世界真的不公平！他有這么好的的名字，為什么讀不起書呢？

每個學期末，許晴都將自己用過的書本整整齊齊地收集好，打包寄給俊子。許晴說，你應該讀大學，要不然就可惜了?？∽踊匦耪f，我會努力！人若有志，自己就是最好的老師。

愛的承諾

幾年后，許晴如愿考上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學軟件工程專業。俊子自學完小學和初中課程并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村里給他辦了特困生，免了學雜費。得知消息后，許晴的眼睛紅了，為這個少年的自強不息而感動。已經20歲的許晴大膽給俊子寫信：俊子哥，你加把勁兒考到我的這所學校來！我在北京等著你！

這封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消息?！翱∽訛槭裁闯聊兀侩y道他不懂得我的心意嗎？還是有什么原因使他為難？”許晴百思不解，被遙遙無期的思念和等待折磨著。

放寒假了， 她來到姥姥家的小村子，卻沒有見到俊子。聽鄰居們說，俊子為了給爺爺治病還債，到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了。許晴打聽著趕到那個工地，見到了一身水泥灰塵，頭戴安全帽的俊子。多年未見，他長得又高又結實，樸實中透著書生氣的神情未變，許晴一眼認出他，叫著“俊子哥”高興地跑過來。工友們圍過來說：“俊子真人不露相啊！沒看出來你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俊子說：“不是女朋友，是普通朋友?！币晃弧爸住钡睦相l打趣說：“什么普通朋友？親都親過了！”眾人一片哄笑，弄得他倆大紅臉。

送別時，俊子說：“以后不要再來往了。你現在的身份是大學生，以后會成為大公司的軟件工程師，俺不過是一個沒學歷，靠體力吃飯的農民。”許晴站住了，說：“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在我心里還是從前的你！你不是答應我要考大學，到北京和我團聚嗎？為什么言而無信？”

俊子望著遠處的工地，說：“為了給爺爺治病借了好幾萬塊錢，俺得掙錢還債，而且……”俊子停頓了?！岸沂裁?？你說啊？”許晴追問，俊子說：“村書記林長安借了俺家兩萬塊錢，這些年他一直在幫俺家，他有一個獨生女，智力有些障礙，我不能……”他停下不說了。

“可是你還親過我了呢！難道不該對我負責嗎？”許晴直視著他理直氣壯地說，臉上的羞澀一掃而光。

“那……不過是為了救你……人工呼吸。”最后四個字俊子說得聲音很小，他不敢看她熱辣的眼神。

“我不管，反正你得對我負責！再說，報恩不一定要犧牲一輩子的幸福！”許晴一邊說一邊加快步伐，俊子停下沒有追趕。

走了一陣她停下來， 迎著寒風站在馬路邊，大聲喊道：“你得對我負責！”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引來行人好奇的圍觀。

好久， 她終于聽到俊子的回音：“記——住——啦——”許晴的嗓子梗住了，淚水在眼里盈動，她相信堅毅自強的俊子一定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能改變她的命運！

為愛負責

湛藍的海面，無云的天空，空氣涼而潮濕，一朵朵夾著腥咸味兒的浪花舔著許晴的腳踝和小腿，她的手臂、臉上、頭發被碎裂的浪花浸濕。許晴的心情如天空般晴朗，如大海般舒展。她已經15年沒有親近泳池、河邊、水潭甚至一切水多水深的危險地方，更不用說如此近地和大海相依相偎了。她沒想到對水恐懼了15年之后，面對大海依然能夠產生童年時的興奮、快樂。這是歷經歲月滄桑，從世事紛擾中跳出來之后的醒悟、解脫與淡定。

此時的俊子已是一家IT產品代理商，在許晴工作的那條商業街有自己的檔口。雖然沒有上大學，但憑著超常的努力和頑強的意志，他從走街串巷的小商販變成這條街上的個體戶，幾年后又注冊了公司。當了老板以后，俊子開始追求許晴，時不時，許晴的辦公桌上會出現一大束鮮艷的玫瑰，兩人下班后常一起到許晴父母家吃晚飯。許晴的父母早將俊子當成未來的女婿看待。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她對未來滿懷希望與幻想，一切即將如愿之時，命運卻突如其來給她最慘痛的打擊。

她所在公司的那條商業街發生了一場大火，火災起源于商業街上一家電子產品大賣場不合格的電路設施，當時好多顧客擁擠在電梯和過道，許晴剛好來買光碟，商場警報響起火光升空時，她和商場工作人員一起沖到濃煙中救人。由于撲救及時，這場災難沒有造成人員死亡，可她的臉部和四肢卻被燒傷。

傷愈后，她臉上和四肢留下傷疤，雖經多次治療與美容，可她再也無法恢復從前的美麗與自信，她辭職在家成了閑人。俊子常來看她，鼓勵她，可她平定心情以后開始冷淡俊子。一個是年輕英俊的老板，一個是被毀掉美麗的無業丑女。要強的許晴不想成為別人的拖累，更不想把同情當成愛來欺騙自己，她只想一個人面對厄運。

許晴已經有三個月沒見俊子了，盡管思念將她的心灼傷灼痛，可她依然不接他的電話，不讓他走進家門，甚至不再去那條帶給她夢想和災難的商業街。許晴注冊了一個網站“七月花香”，她在網上寫起了文章，愛情小說寄托她對俊子的愛與思念，職場小說傳授她的工作經驗，散文抒寫她對人生的理解，她還開了一個專欄，手把手教小孩和老年人用電腦、上網，半年后，她試著在網上賣起了服裝。許晴找到了生活寄托，她從受傷和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了，還結識了一個網友——“小小”。

面對大海，許晴忽然覺得世間沒有什么事不可為，也沒有什么災難不能挺過去。

現在，她要把這些鼓舞人心的感想告訴一個叫“小小”的網友，讓這個從小失去父母又得了心臟病的孩子勇敢地活下去。

許晴帶了好多禮物，有零食、玩具、書籍和衣服，她在這里等“小小”。

腕上手表指向上午11點，“小小”一直沒有露面。許晴擔心地想，“小小”不會出什么事吧，他為什么失約了呢？

許晴焦急地東張西望，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跑過來，她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

“為什么不理我了？”俊子抓著許晴的一只胳膊問道。

“你就是‘小小’？你一直在騙我？”許晴盯著他問。

“是的！如果不騙你，我怕永遠見不到你了?！笨∽诱f。

“一切都過去了。”許晴淡淡地說。

“沒有過去，才剛剛開始！因為我吻了你，得對你負責！”俊子說著將許晴推進一個大沙堆，嘴唇裹住她的呼吸……

溪橋，原名邱迎春，曾在《計算機世界》《中國計算機報》從事記者工作，現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