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6日《環球時報》(第1373期)第14版發表了一篇文章《ThickSkin一定是“厚臉皮”嗎》,對英語慣用語thick skin的翻譯進行了辨誤,目的在于指出翻譯要避免語義的“假朋友”,該文作者陳德彰教授舉了一個例子:
原文一:To be a statesman,you need a thick skin,
譯文:做個政治家,你需要一張厚臉皮。
陳德彰教授認為這種翻譯不能完全算錯,只是“程度上不那么確切”,他指出該習語的意義接近于漢語的“硬著頭皮”,常指“因為習以為常而不再在乎(別人的批評等)”的意思。他引用了《韋氏新世界羅熱同義詞詞典》的釋義:callous(冷淡無情的),hardened(有忍受力的),unfeeling(麻木的),并且給出了漢語習語“厚臉皮”的英語對應表達法:cheeky,imprudent,brazen,shameless等。為了證明該詞的譯法,作者給出了自己最恰當的譯例:
原文二:As a manager,you have to learn to grow a thick skin and not letpeople’s insults affect you,
譯文:作為一個經理,你必須學會不要太在乎人們的辱罵,不要為此而影響到自己。
原文三:He is as thick-skinned as an elephant,
譯文:他不聽人勸。
陳德彰教授指出第一個例句最好翻譯成:要當個政治家,你需要經得住批評。
上述例句的翻譯非常符合《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牛津大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四版)對該習語的釋義和例證,沒有絲毫越位的嫌疑。應該承認文章作者對這個習語的解釋比較到位,并且糾正了望文生“譯”的通病,不過語境因勢趨變,翻譯不能照搬字典。在翻譯實踐中,不斷有譯者把用于語言學的“科學分析”方法用于文本翻譯中,結果陷入了另一個誤區——要么把鮮活的翻譯變成生硬的注解,要么對原文進行過度發揮。有些譯者往往拘泥于詞典釋義,結果很難達到從彼岸到此岸的翻譯目標,在陳德彰教授現有的認知基礎之上,thickskin的譯法仍然有改進的余地,因為他的翻譯雖然中規中矩,無可厚非,但并不是無懈可擊。
從語言學意義上來分析,skin的所指是“皮膚”,它確實和“臉皮”不搭界,“臉皮”和face倒是符合奈達“功能對等”理論中的“同構”概念——換句話說,它們是一組“對應詞(counterpart)”,但是把thick skin引申為“不要太在乎”并沒有切中肯綮;第三個譯例辭不達意,甚至是誤譯。Thick skin的確切含意是“皮糙肉厚”,翻譯時可以根據不同的場合進行適當的“操縱(變通)”,因此上述三個例句不妨這樣翻譯:
1、作為政治家,你得有躲避明槍暗箭的能耐。
2、當經理,你就得學會練就一套刀槍不入的本事,不要因別人侮辱而影響了自己的情緒。
3、他像大象那樣皮糙肉厚——經得起摔打。
當下翻譯界正經歷著一場“文化轉向”的過程,王寧認為在今天的語境下,翻譯首先應當轉變其功能:從簡單的語言字面意義的解釋過渡到文化層面上的意義闡釋和再現。前者的功能可以由機器翻譯來取代,后者則只能由人來完成,因為只有人才能最為恰當地把握文化的微妙含義并加以確當的表達和再現(2006年第6期《中國翻譯》,第8頁)。從翻譯研究派的視角來看,簡單的字面翻譯無法承擔文化交流的任務,就文學翻譯而言,最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莫過于發現并再現隱含在文本字里行間的文化意蘊。事實確實如此,雖然機器翻譯的研究者已經把詞典從案幾上的大部頭變成了計算機里的迪智頭(Digital),人們可以方便地用電子詞典進行“翻譯”,但是digital總是以不變應萬變,無法因語境變化去充分模擬現場從而傳遞出準確的文化意蘊,更不消說,對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文本,機器翻譯更是無能為力了。在自動化消解個性化的消費主義社會,人們往往可以不須勞累腦細胞,只消付出銀子,社會專業化分工就會替你把一切都輕松搞定。在互聯網上輸入The words fail me,再點擊“翻譯此文”,當自動翻譯為客戶提供的非人性化答案“言辭失敗了我”時,難免會有人徒生“我無言以對”的感慨!
這不禁使筆者想起另外一個耐人尋味的英語熟語。有一次美國房東韋斯特夫人的女兒和鄰居茜麗亞的女兒因為爭搶一個玩具小熊吵了起來,茜麗亞是一個很“護犢”的悍婦,韋斯特夫人不敵對手,回到家里生悶氣,還不停地對“木訥加窩囊”的先生發脾氣:“What a bully!All his geese are swans……”這個熟語在我腦海里回旋了很久,查查《新英漢詞典》,唯一確當的解釋是“敝帚自珍”,但詞典釋義可否當成確當的翻譯呢?簡單嫁接顯然解決不了文化意蘊的問題。碰巧有一天筆者在國內遇到了類似的情形:在幼兒園里兩個孩子為了爭搶一個位置動手打了起來,雙方家長為了袒護自家孩子也卷入其中,處于弱勢的一方憤憤不平地對幼兒園園長說:“太欺負人了!他們家的孩子都是寶……”這不是最中肯最精妙的翻譯嗎?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如果需要,從翻譯詩學的角度出發,按照漢語文化的表達習慣,譯者還可以在后面追加下半句“咱們家的孩子都是草?”
無獨有偶,在美國大學聽講座時,筆者又一次聽到了All his geese aleswans的現身說法。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一個叫霍巴特的教授占用了大量時間暢談文學創作經驗,并且從功利主義角度出發對某“引經據典”的語言學教授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態度,該語言學教授悻悻然,輪到他發言時,開口就是一句搶白“All his geese are swans……”在深深體會到“文人相輕”的普世性之余,筆者反復捉摸這個熟語此時又當怎么翻譯的問題,后來在國內終于有機會悟到了比較完美的答案:群眾私下里經常會對壟斷話語權的“麥(克風)霸”忿忿然:“他說的話是九玄真經……”譯者再大膽一點,也許可以這樣翻譯“他說的話是九言真經,我的話就是蚊子哼哼?”當然,這樣的“操縱”顯得講話人太像caveman(粗俗的原始人),但不可否認街談巷議和閭里俚語所反映出來的民間智慧亦有耐人尋味之處。
翻譯應該把文化因素考慮在內,在追求信息真實的情況下,譯文要因時因地而變化——也就是“靈活變通”。翻譯界的學者不斷地借鑒國外的文藝批評理論來豐富翻譯理論,如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法國釋意理論、女性主義、讀者反應論、甚至“文化食人主義”等等,不一而足,實際上我們不妨借鑒一下中國古典文論,它也許對我們的翻譯實踐有一定的裨益。
劉勰的“通變”理論認為文學創作要“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周振甫著:《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9頁)。文學創作如此,作為翻譯策略,“通變則久”的道理要求譯者處理文本不可以刻舟求劍。翻譯文學作品如果自縛手腳,只尋求與語言層面保持“高度一致”,對源文本亦步亦趨,便很難有所作為。正如劉勰所說:“若乃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第275頁)他還認為:“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塗,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第271頁)。誠然,要獲得“通變”能力,創作者需要具備一定的素質: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后才可以“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第275頁),進而“能騁無窮之路,飲不渴之源”(第271頁)。
《文心雕龍·定勢》談到:“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同上,第278頁)。大意是說為文者要注意情趣不同,文體也要隨著變化,善于因勢利導,制定相宜的創作方法。他打了個比方,弩發出的箭矢,軌跡像墨線一樣筆直,而山間溪流迂回曲折,回旋時的曲線像圓規劃過一樣,這都是因勢(便利)而形成的。寫文章和做翻譯何嘗不是同樣的道理:作者和譯者該直須直,應曲則曲,行文因體即時而變,該典雅時須典雅,當清麗時須清麗,若賅要時即賅要。
翻譯時譯者當如何因勢而“變通”呢?劉勰的“奇正”說對翻譯很有啟發意義:“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第279頁)。他建議“奇iE\"并用,“剛柔”相濟。“奇正”用于翻譯實踐,是對\"JE譯”和“反譯”最恰當的理論支持。以英諺為例:A stitch in time saves nine,我們既可以“機發矢直”——正面翻譯成“一針及時頂九針”,也可以像“澗曲湍回”那樣“反說”,用迂回的方式翻譯成“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奇正之間,各有春秋。
看過迪斯尼公司拍攝的《海底總動員》的觀眾可能會對這個場景有印象:當時小丑魚馬林正在同頭上戴著“礦燈”用以誘捕獵物的鋸齒魚周旋,得了失憶癥的“神經魚”小藍在尋找失落到深海的潛水鏡,這時鋸齒魚頭上的“礦燈”突然熄滅了,小藍喊了一聲:“Light,please!”中影的譯制片很確當地翻譯成:“別關燈!”那么翻譯成“請開燈”好不好呢?未嘗不可,但效果會大打折扣。“因利騁節”才能做到“情采自凝”,當時的情形是本來亮著的“礦燈”猛然不亮了,所以該要求別關燈。此時正話反譯,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當時微妙的語境。
“奇正”理論用于翻譯,可以用于解決比較難處理的句子。有些句子從正面翻譯很費周折,采取迂回的方法則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比如:She is a quicklearner,對于這樣一類句子,如果正面翻譯(也算是所謂的直譯吧),大概只能譯成“她是一個很快的學習者”,聽上去不像那么回事兒,不如用繞行包抄的辦法,取“奇”以求解:“她學得很快”。
劉勰認為兼通之理好比弓和箭的搭配,只執其一不可以獨射。“奇iE\"猶如銀幣的兩面,它作為變通的一種策略可以解決大量肯定句和否定句的靈活翻譯問題。例如:She shouted impatientIy,“I know it!”,引號里的句子既可以翻譯成“還用你說!”也可以變通處理成“我不是不知道!”除了正話(肯定句)反說,反話(否定句)也可以正說,如:He is nothing but a liar(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劉勰把通變和奇正與位體(文體安排)、置辭(遣詞造句)、和宮商(音律聲韻)等等并稱文章才情之“六觀”,六術之有無決定文章之高下。對于文學創作和翻譯而言,此理切中肯綮。當然單有理論是不行的,優秀的譯者離不開大量的翻譯實踐,譯者如要熟諳變通等“六術”則離不開博觀精研,正如《文心雕龍知音》所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第4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