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第一次知道你,是十多年前在北札士路的新華書店總店買了你的《樗下隨筆》。當時“隨筆”正熱,這也許是買的動機之一;還有就是“樗下”、“止庵”,感覺有點兒生,就買了。后來不斷在報章上讀到“止庵”,我私下跟朋友說,止庵這個名字有助于他取得現在這樣的關注,你是否覺得我說的有幾分道理?
止:我這筆名是隨便起的,并未經過“深思熟慮”。當初在公司打工,偶爾寫點小文章又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而“止庵”好像不容易與打工者聯系在一起。古人用這名字的人不止一位,清朝寫《介存齋論詞雜著》的周濟便以此為“號”。我沒想到文章一直在寫,后來還出了書,再改用別的名也不合適了。其實不如徑本名,像你似的。倒是可以出本《止庵文集》,署“王進文著”,這樣就改回來了。不過一直不曾實行。自己并不覺得用這名字有甚好處,反而聽說有人正為此討厭我呢。
謝:讀你的文章,常常有“這本書我讀了好幾遍”、“這本書我讀了不止一遍”的話,我一直對此有懷疑。聽來一個故事,有位學生想拜大師之門,大師問他通讀過二十四史嗎,學生說讀過一遍,大師說讀過三遍再來找我。我的問題是:什么樣的書值得“通讀”而且還須好幾遍,或者世上壓根兒就沒值得費這大勁兒的書?有哪些書通過讀了好幾遍使你實際獲益?順便請問你讀書是不是需要一點技巧,如作筆記,畫重點線等,你自己有無秘技可示一二?
止:我的習慣,凡是打定主意要讀的書,一概通讀。至于不止讀一遍,好書均應如此,無奈時間精力有限,不能做到。我常“覺今是而昨非”,不敢滿足于過去的讀書印象。時隔多年,重讀每有新的發現,看法甚至完全變了。我不喜歡在書上亂畫,頂多夾個紙條兒,不大作筆記,只是仔仔細細、一字不落地把書看完。
謝:我認識的人當中,有幾位是“問不倒的”,我驚詫他們的“博聞”,更驚詫他們的“強記”,只要進入他們的領域,幾乎沒有脫靶的,這幾位有姜德明、韋力,再就是你。“博聞”似不難做到,多看書唄;“強記”就難多了,要把所聞所見表達出來,又要表達得準確、表達得比較文學,離不開強記這項本領。你是如何做到既知道的多又記住的也多的?
止:“博聞”絕談不上,但我一向不愿淺嘗輒止、似是而非。記得有文章說,日本作家德田秋聲“晚年記憶力衰退,每當深夜寫作,遇有記不清筆劃的漢字,決不馬虎以他詞頂替,而要不辭老步蹣跚地登樓叫醒睡夢中的孩子討教清楚而后已”,我看后引為楷模。對待一個字如此,對待過去的一件事、一個人也如此。“強記”則只限于自己感興趣者。因為感興趣,所以很留意,結果就記住了。此外也與大學學醫,常常大段背書有關,可以說是受過這方面的“訓練”罷。我覺得關鍵在于別“聞”錯了,“記”錯了,道聽途說;那樣越“博”、越“強”,就越糟糕。
謝:你的《苦雨齋識小》,從寫法到書的版式乃至數目字用“漢”不用“阿”諸細節,我都很喜歡,還把大著評為當年自購書中的“最佳”。奇怪的是此書賣得并不好,以苦雨齋的影響力,五千冊不該愁賣啊,我去書店,總要留心瞧瞧,好像每個書店都有存貨,昨天在涵芬樓看到架上有兩本,翻了一下還是2002年1版1印的5000冊。對此,我認為你的讀者不會超過五千人,這是一個令有著二十年文齡的作者沮喪的數目。這個現象說明了什么?
止:或者讀書的人和讀的書目越來越少了;自己落在此一范圍之外,也沒有法子。既不能屈人以從己,更不能屈己以從人。只能對那些迄今仍買你的書、讀你的書的讀者,表示感謝。
謝:我是把人分成圈子的,你肯定是屬于讀書圈的,我感興趣的是你對藏書圈有何見教?對于現在大大小小的民刊,你覺得民刊與主流刊物的差別與作用各在哪里?民刊是否無足輕重?
止:我曾經說:藏書是個事兒,讀書不是事兒,此乃人之常情,猶如吃飯睡覺一般。所以我對“讀書圈”的說法不甚認同,假如讀書真的成了某個圈里的事兒,那可真是書與人的悲哀了。我自己不藏書,但與藏書圈稍有接觸,印象是高者近儒,低者近丐,藉此成大學問者有之,只圖蠅頭小利者亦有之。至于民刊,主其事者多是熱心人,為不少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但我覺得大多“民”的味道還嫌不足,好像屬于“非主流”的“主流刊物”。
謝:《莊子》《論語》現在很熱,我當然知道這是虛火,你很早就對《莊子》《論語》下過大功夫,也上過央視百家講壇,你不介意談談對“講壇現象”的看法吧?
止:在那樣一個“語境”里,首先要考慮怎么要把話說得熱鬧、能吸引人,很難認真深入地討論問題。說得熱鬧,聽得熱鬧,說完聽完,也就完了。
謝:我注意到你的書評極少評論國內作品,倒是議論外國文學的居多,這是你不愿趨時湊熱鬧,還是中國當代文學不值一評?
止:我讀中國當代文學,只到王朔為止;之后的作家的作品,之前與同時的作家后來的作品,幾乎沒有看過,所以不能評論。我讀書不喜歡東翻一本,西翻一本,現在一下子又沒有工夫集中精力讀這類書。相對來說,看翻譯過來的外國作品較多,偶有感想,發點議論。
謝:作家的長項是寫作而不是講話,這在電視網絡時代吃虧不少,會寫會說機會則更多,我注意到你在去年魯迅逝世七十周年之際,在新浪網與魯迅孫子周令飛一起回答網友提問的現場直播,你“說”的才能,對魯迅熟知的程度,應變與機智,都給人印象深刻,你認為作家是否應在“講話”能力上花點兒功夫?
止:我們讀《戰國策》《世說新語》,或者《五燈會元》《古尊宿語錄》,真有“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之感。不過對于書里人物來說,說話即為文章,動筆乃另一回事。以周氏兄弟而言,大先生口才好,二先生口才不好,可是文章都好。若論文章的“機鋒”,二先生一點不弱。我自己直到大學畢業還說話臉紅,后來在公司“歷練”多年,才稍稍敢說話了一一但是文章是否因此就寫得好點兒了呢,怕是未必。
謝:胡蘭成的文章寫得好,大多數讀者知道有這么個人多是緣于你作序的那本《今生今世》,那陣子真是滿城爭說胡蘭成,幾年過去了,你是堅持還是修正序里的某些觀點?我想,寫序之時的想法和出書之后的想法,不會是完全一致的,怎么著也會受點兒外界的影響罷。
止:為《今生今世》作序之后,我寫過一篇《再談(今生今世)》,收在《相忘書》里,茲不贅言。只想補充一點: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是在胡1943年底自汪偽政府去職之后;這對如何論定胡或無影響,對如何評價張恐有關系。論家于此,似乎向未留意。
謝:你算是文化領域的知名人士,那就免不了媒體的報道和人物專訪一類的采訪,有電話采訪的,有登門帶著錄音筆的,有請到臺里請到網站的,不管何種形式,最終都是要見報的見影的,錢鍾書說的吃雞蛋好就不必見母雞的對策,在如今怕是太不近人情了,讀者與作者之間也需要另外的溝通形式,你是拒絕任何形式的采訪呢,還是有挑選的接受?
止:接受報刊采訪,其實與發表文章相去不遠。有些話題,專寫文章不值當,接受采訪說上幾句,也就行了。另外我交談比寫文章容易得多,無須醞釀情緒。其間自然有所挑選,也與寫文章一樣:只能談論自己了解同時也理解的事情;一知半解,最好緘口不言。
謝:我感覺你對自己的書的書名非常在意,甚至于成心要讓讀者看不明白似的,如《六丑筆記》《插花地冊子》《相忘書》《罔兩編》等,還聽說你的《拾稗者》這個書名在“人蹤書影文叢”這套書里,很不合群,出版社建議你改一個,你就是不改。書名真這么要緊,動都不能動?
止:我的書名不敢夸口說好,但都是用心起的,自有意思;不愿意改,無非這個原因。即以“人蹤書影文叢”而論,別人有幾種書名,我的確接受不了,但是人家可能自以為好,那么就“自適其適”罷。我曾經說,現代文學史上有些書名我很羨慕,包括魯迅的《墳》,周作人的《秉燭談》和《藥味集》,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張愛玲的《流言》,等等。但是這幾位也有我不大喜歡的書名。譬如魯迅的《熱風》《吶喊》《彷徨》,周作人的《過去的生命》《過去的工作》,張愛玲的《半生緣》《余韻》。周作人的《秉燭后談》,我也覺得無甚道理,“后”與“秉燭”是什么關系呢,“燭”是“秉”著還是沒“秉”著呢。這書原來叫《風雨后談》,要好多了,因為“后”與“風雨”相連,有道理,也有境界。他的《苦口甘口》和《立春以前》與《過去的工作》一樣,都是取書中一篇文章為題,好像有點兒圖省事,雖然這兩個名字并不壞。但他有關魯迅的三本書,書名實在一般,大概是不得不如此罷。
謝:這個問題和上面那個有點關系,《拾稗者》里有一輯“從小說到電影”,我知道你很喜歡看外國電影(現在看碟更方便看得更多更新),每天有固定的幾小時是專門看碟時間。你的看碟似乎不像純消遣,不斷發表的“看碟之感”說明你是將看電影作為閱讀方式之一的,這是閱讀的多方位,還是閱讀本來就應該包含目所能及的一切?
止:我是個“影迷”,就像也是“書迷”一樣。看碟與看書,可以互相調劑。前次鬧“非典”以來,每天晚上我都與母親一起看一張碟,堅持至今。我寫“看碟之感”并不多,因為對于電影,還不像對書(尤其是小說)那么了然于心,其間縱向和橫向的關系還未完全把握,需要再多看一些才行。我本打算寫一本《看碟讀書》,挑選二十部小說,與據此改編的影片對照著看,討論兩種形式在敘述方法上的異同之處。結果只寫了一半,就停筆了。
謝:我是不愿問生活問題的,借此機會問一個。我新近有個想法,一個人在社會(包括個人生活),不管何種制度,如果一直混得很好很順很得煙抽,沒經歷困苦磨難,就不太值得大事聲張。你在文章里透露過你的二哥1980年離家出走從此渺無音訊,這樣的事若是發生在我身上會覺得比失去父母的打擊來得還要沉重,你同意不同意我的感覺?
止:無論創造、榮耀、幸福還是痛苦,都千萬不要太拿自己當回事兒。有些東西是不能與人分享的,當然更多情況是無人愿意與你分享。《論語·衛靈公》說:“子日:‘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非“知者”,寧肯“失人”,不愿“失言”,不然可憐亦復可笑。說來多半是自言自語;很少與朋友交談,偶爾寫為文章。寫文章是與不相識者講話,自然不能什么都說。
謝:博客很時髦也很爛,你在新浪也有個博客,而且不時更新,很耐心地回答網友,這似乎與你的一貫作風不符,作家是否本該遠離喧囂的玩藝兒呢?
止:我覺得博客也是一種發表文章的方式,就像登在報刊上一樣。這“玩藝兒”也許“喧囂”,無如我不喧囂,其奈我何。此即《莊子·山木》所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至于有網友跟帖,好比平常收到來信,禮貌起見,自應回答一下。
謝:你一共出版了(編的書也算)多少本書?哪些重版過?有讀者試圖全部收齊,有無可能?
止:迄今為止,寫的書有十三種:《樗下隨筆》《如面談》《樗下讀莊》《六丑筆記》《插花地冊子》《老子演義》《不守法的使者》《苦雨齋識小》《沽酌集》《向隅編》《罔兩編》《神奇的現實》和《相忘書》。其中《插花地冊子》《老子演義》《神奇的現實》各出過兩遍,《不守法的使者》出過三遍。另有三種“選集”:《俯仰集》《懷沙集》和《止庵序跋》。《拾稗者》屬于“半選集”,前半“從作家到小說”選自其他幾種集子,后半“從小說到電影”即寫了一半的《看碟讀書》,乃是首次面世。還有一種與人合寫的《張愛玲畫話》。另外一次與人合寫,是為新發現的周作人佚著《近代歐洲文學史》所寫注釋,原文十萬字,注釋十八萬字,大概不久可以面世。所編校的書有周作人著六十一種(包括《周作人自編文集》三十六種,《苦雨齋譯叢》十六種,《周氏兄弟合譯文集》四種),廢名著兩種,楊絳著一種,谷林著兩種,先父沙鷗先生著兩種。
謝:有些讀者(包括我的大部分朋友)頗不以你的文章為然,還有的人持很反感的態度,這種情緒在網絡上可以很快地蔓延,甚至演變為謾罵,這算不算文學批評的一種,里面有無合理的成分?
止:《莊子·天道》說:“子呼我牛電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在我看來是對待批評的最好態度。不過其間亦有區別:籠統批評,無論說好說壞,都無所謂;具體批評,則應重視。未必要“無則加勉”,卻不妨“有則改之”。舉個例子,曾有署名“超哥”者,在《中華讀書報》批評我對周作人《希臘神話》的翻譯經過未能多所交待。其實這書我只是介紹出版,并非如其所說“總領其事”。但卻給我提了醒兒,此后所出《苦雨齋澤叢》各種,我就參與編校之事,并且在跋文中詳細介紹相關情況。這樣的批評求之不得。
謝:我很不同意一些人貼標簽的作法,你寫周作人寫多了,就說你學得是周作人的路數;寫廢名多了,就是廢名的路數,對此,想問一句:你是不是刻意地模仿過哪位作家的寫作風格?換一個問法:你比較喜歡哪位作家的文風(筆)?你說過現在出的新書,只買谷林的著作。
止:我曾在《插花地冊子》里交待過,自己寫文章所受影響,有“正”、“變”兩路,前者有《論語》《顏氏家訓》、周作人(廢名附),后者有《韓非子》和魯迅,此外還有歷代詩話、詞話,禪宗語錄,以及近代學人的文史方面的論著,再就是某些外國作品的譯文。我的確受周作人影響較大,但是并不單宗他一人,而且所受影響主要在寫文章的態度上。人們好像對于這個“寫文章的態度”重視不夠,這又因為對于周作人了解不多——他最重要的貢獻正在于寫文章的態度,用他自己在《談文章》里的話說就是:“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態,犯時文章就壞了。我看有些文章本來并不壞的,他有意思要說,有詞句足用,原可好好的寫出來,不過這里卻有一個難關。文章是個人所寫,對手卻是多數人,所以這與演說相近,而演說更與做戲相差不遠。”了解不多、重視不夠,要來批評、比較,很難說到點子上。我喜歡的散文家很多,《插花地冊子》有一章專談此事;若限于近二十年問,則最推崇楊絳、谷林兩位。
謝:你現在是出版界的人了,身份的轉變,有助于看清楚出版的現狀和趨勢,紙質出版物出版的前景是看衰還是看好,哪些質量的書籍的生存機遇預期較比樂觀?
止:對于出版界的前景,我一點兒也不看好。現代人一求實用,二求簡易;可以說人性的趨向如此,無可挽回。比起接短信、上網、看電視,讀書這種獲取信息,的方式,顯然最為繁難;而即便讀書,人們也多抱實用目的。所以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不具實用性質的書尤其不大讀了。好在此種衰落有個過程,終我輩一生,大概還到不了盡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