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在老舍看來首要是一種心態,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他所指的實際上是一種人生觀,從這樣的心態去觀察體驗人生,彼我皆有弱點,應懷著愛心、善意去對待別人的弱點,以“笑的哲人”的大度,去對待蕓蕓眾生的俗欲、頑固、愚蒙等。他所追求的就是“笑的哲人”的態度,即相當于“哲人”的含有深意的笑。“看透宇宙間的種種可笑的要素,而后用強烈的手段寫畫出來”而能“引人發笑”者,為幽默。總之,他把幽默視為“看透宇宙間的種種可笑”的人生哲學的藝術表現。而閱讀老舍的幽默小說,透過他那呈“和顏悅色”之容,持“心寬氣朗”之態,我們很容易發現他那顆惻隱之心。
1. 幽默中滲透悲觀
幽默是對不和諧的發現,要求作家看出社會的欠缺來。老舍反復強調發現不和諧點對于幽默文學的重要性。他在《談幽默》一文中提到“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地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不但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在該文中,他還轉引切斯特頓的“在事物中看出一貫的,是有機智的。在事物中看出不一貫的,是個幽默者”。以此來說明幽默作家必須具有極強的觀察力和想象力,將生活中一切可笑之事、自相矛盾的事,具體地加以描畫和批評。因此,與其將老舍的幽默看做一種運用語言的技巧,不如將其看做一種觀察和分析問題的能力和方法,觀察力強,才能將生活中一切可笑之事,相互矛盾之事看出來,想象力強,才能在抓住事物本質的基礎上,用幽默的話來解釋它,使人在笑中有所體悟。于是,我們在《駱駝祥子》中,看到了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矛盾,祥子以最大的代價和最低的條件求生存而不能,他不僅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甚至無法拒絕自己所厭惡的悲劇命運。同時,從文化批判視野下的市民世界里,老舍展示了老派市民的茍安守舊的精神病態、新派市民的淺薄無聊等,在種種矛盾與對照之中,他“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縫子”。在老舍看來,“矛盾與對照為招笑之源”。
然而,老舍是悲觀的,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朱自清就曾評價過《老張的哲學》、《趙子曰》都有一個嚴肅的悲慘的收場。他的代表作中都有悲劇的因素,或者通篇都是悲劇,他擅長用笑來講哭的故事。即使在像《開市大吉》這樣鬧劇般引人捧腹的短篇中,我們看到江湖醫生不擇手段地欺騙,一些病人卻心甘情愿接受所謂的治療,雙方都把生命視為兒戲。但在熱鬧有趣的情節背后,蘊涵著貪婪和愚昧正在殺人,而且看不到任何改變這些狀況的可能性,熱中透出徹骨的冷來。可見,我們通常從老舍的創作中讀到輕松和自如,是將一種普遍性的焦灼經作家個性的篩選后而形成的,撥開貌似輕松的面紗,我們看到老舍面對江山的傾危、人民的苦難、人生的無奈露出的苦笑。所以在老舍的作品中,悲觀絕望的色彩最為深厚,他的幽默始終抹不掉苦澀與辛酸,不論如何逗笑,實際上卻很沉重,這是他的幽默的一大特色。
2. 幽默中飽含同情
窮者,命運可悲可憐者,老舍在真實深刻地描寫刻畫他們的時候,幽默的筆端總是流溢著極大的同情感,無論是寫其不幸,還是諷其弱點。在《駱駝祥子》中,老舍對祥子、小福子、二強子、老馬和小馬這些在坎坷艱難人生道路上疲于奔命的城市貧民的悲慘遭遇產生了不可遏抑的感情共鳴。當虎妞死掉,祥子痛定思痛的時候,作者是滿懷悲憤又不無幽默地訴寫道:“到城里來了幾年,這是他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來!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像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辛苦與委屈。沒了,什么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有了!”在這一唱三嘆撕心裂肺的悲訴中,作者的感情已經和祥子的感情完全融合在一起了。即使對祥子的墮落,小福子的賣身,二強子癲狂,作者也是同情多于責怨。老舍認為“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老舍不僅對窮者弱者飽含同情,就是對他筆下所著力嘲諷的對象,甚至某些帶有反面性的人物,他也是笑罵,而不是趕盡殺絕。他說:“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在《趙子曰》中,作者對趙子曰、武端、莫大年這些花花公子式的新人物,大量潑灑了幽默的筆墨,譏嘲他們的狂熱、放蕩、懶惰、鬼混、夸夸其談、言行不一、志大才疏,搔了他們的癢癢肉。但這種譏嘲是不無善意的,他說:“我之揭露他們的壞處原是出于愛他們也是不可否認的。”作者給予他們適當的同情,更主要的是揭露出他們身上的癬疥,以便治療,用心可謂良苦。
老舍幽默中的同情感很強,但這并不等于說,他同情所描寫的一切幽默形象和對所同情者一視同仁。在《四世同堂》中,對漢奸寇曉荷、大赤包、藍東陽、祈瑞豐、高亦陀等,作者是百般嘲弄,極力攻擊的。雖然老舍早期以至中期對于馬列主義的階級論缺乏足夠的認識,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甚至表現得很遲鈍,但他卻有一種樸素的階級意識和愛憎觀,這就決定了他不濫用同情,而能把握住基本的分寸。這也是老舍幽默心態的一個鮮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