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態度積極的人,眼睛都愛朝上翻,就像八大山人畫里的動物。其實生機勃發的低端文化,比起附庸風雅的“中等腦門”趣味,酷得何止一點半點
前不久,朋友約我給一家報紙寫書評。當時沒多想就謝絕了。我對中國新文學極少涉獵,嫌吵。假如換取評論家頭銜的代價是“魔鬼閱讀”,我不干。反之,拿自己的無知招搖過市,更是欠妥,雖說干我們這行,只要不讓外行看出是外行,就算蒙混過關了。法國有個文學教授寫了本書,專講如何評論陌生作品。此人出身微寒,父母略識之無,自己對閱讀也不十分熱愛,偏偏倒霉搞上文學,經常被教程逼著,討論一些沒看過,或沒看完,或是看過后來又忘了的書。
美國有個叫泰勒科文的經濟學教授,辦了一個網站,叫做“邊際革命”,招來好多聰明人討論各種問題。其中不少帖子,就連我這樣的門外漢,也能明白個大概。因為原則只有一個,即凡事都得算計成本,雖然任何原則一旦實施,就有很多跟原則過不去的問題。科文有個繼女,和很多青少年一樣討厭家務勞動。夫妻倆采用經濟獎勵辦法,但有效期最多一個星期。后來小孩讀了繼父的書,發現他是個天才,心生崇敬,從此每天自覺洗盤子,免費。
智叟們喜歡把人定性為homo economicus(經濟人),這本身并無不妥,只要他們不把金錢的給予,當成鼓勵積極行為的不二法徑。我一直認為,要想得到好詩,就不能給詩人開稿費。生活中還有很多時候,實惠的優先程度遠在虛榮之后。我有一個朋友的夫人,年輕時喜歡在電視劇里跑龍套,拿到的片酬遠不夠她置行頭;可只要看見自己比女主角漂亮,她就有此生無憾的得意。創造性領域就更不用說。在這方面,死刑的脅迫都是徒勞。
科文不但研究經濟,而且雜學旁收,從大部頭歷史著作到連環畫,無不飽讀。這是一個相當寬頻的文化光譜。此外他喜歡旅行和音樂,對于美食和收藏也頗有心得。問題來了:人生也有涯;用他的話說,時間是頭號缺稀資源,而他的這些愛好,大多非常耗時。最近大紅的歷史劇《烏托邦海岸》,一演就是一整天;終場時所有觀眾都會領到一枚紀念章,印著“恭賀完成馬拉松”。至于《尼伯龍的指環》,簡直就是長征。人們不禁要問,像科文這樣一個大忙人,究竟如何成為一個準文藝復興式人物?科文覺得獨樂不如眾樂,于是傳道解惑,啟發我們的笨腦筋。
舉電影為例。既然很多片子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那就把影院里的放映廳挨個串一遍,這樣等于買一張票看一堆新片。這樣做的前提是文化消費超市化,不宜過分提倡。這種邏輯一旦推而廣之,你大可以去店里買一盒“瑪黛蓮娜”糕餅,回家就著“李普頓”袋茶品味片刻,然后自稱體悟到了普魯斯特巨著的神髓。
在文化鑒賞方面,科文推薦的是集錦法,包括對大部頭著作進行跳讀(文學專家看了要吐血)。他還建議你在逛博物館時,與其身在展廳心在餐廳地受罪,不如挑一兩件最有可能把你誘惑成雅賊的展品,仔細端詳,這樣有助于屏除雜念。他的辦法在中等規模的場館或許有效。每次去華盛頓國立美術館,我會直奔雷諾阿的《昂德里奧夫人》和莫奈的《撐陽傘的莫奈夫人》,好像走訪熟人。在慕尼黑的現代美術館,產生同樣效應的是兩幅風景,分別出自凱爾希納和貝克曼的手筆。至于大型博物館,收藏浩如煙海(殖民主義和文化語境的話題另說),你還是一路慢慢走吧。這種事講究的是一種出神狀態,好像你被對撞機加速的離子擊中,好像你和世界的真相賽過一場拳擊。
有個做旅游的朋友,說很多團隊能在二十分鐘內看完盧浮宮。所謂看完,就是站在“三大件”底下拍幾張照片,包括《米洛島的美神》《勝利女神》以及《快樂婦人》(俗稱《蒙娜麗莎》的便是)。這又是一重境界。跟我媽一起見過一讀過北大的法國混混,一嘴京片子,把一幫扎著領帶的中國同胞領到斷臂美神跟前:“各位領導,趁這會兒人少,我給你們多照幾張。”領導們正為誰先誰后彼此推讓,一群上衣捉襟見肘的凸肚俄國人洶涌而至,淹沒了他們。
人生態度積極的人,眼睛都愛朝上翻,就像八大山人畫里的動物。其實生機勃發的低端文化,比起附庸風雅的“中等腦門”趣味,酷得何止一點半點。很多連環畫和街頭涂鴉,遠比雙年展上的平庸制作值得留心。我寧可去電影院聽“加肥貓”耍貧嘴,也無心領教格爾杰耶夫在歌劇院甩鼻涕。想起他那套未成曲調先有情的“游龍操”,就想拿蛐蛐探子撥弄他一下。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