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患有不同程度精神或心理障礙、需要專業人員干預的人數達1.9億,相當于每六到七個成年人中,就有一人存在精神障礙,但治療率不到10%
10月10日,是第16個世界精神衛生日。世界衛生組織把2007年世界精神衛生日的主題,定為“變化世界中的精神衛生:文化和多元性的沖擊”(Mental health in a changing world: the impact of culture and diversity)。
這個主題對應著當今世界急劇的變化:無論是高速發展中的中國,還是西方社會,財富的增長、物質生活條件的提高,并不總是讓人們變得更加快樂。相反,越來越多的人感到不堪重負,甚至瀕于心理崩潰。一些專家警告說,精神危機或許要比經濟危機更加可怕。
而目前的中國,恰恰是精神危機的重災區。

巨變壓力
不久前,在上海開幕的“2007世界精神病學協會上海區域性國際會議暨中華醫學會精神病學分會學術年會”上,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主治醫師、上海精神衛生辦公室副主任張明園教授在主旨發言中指出:中國患有不同程度精神或心理障礙、需要專業人員干預的人數達1.9億,相當于每六到七個成年人中,就有一人存在精神障礙,但治療率不到10%。
精神危機是如何造成的?也許其本原或細節仍有待于科學界進一步的厘清,但一個基本概念已為大家所公認:對于外界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的變化,人體這種復雜的有機體必然會在生理上、心理上做出主動或被動的反應。一旦這種變化超越了個體極限,就勢必造成心理乃至生理上的障礙。
這正可以解釋中國精神健康嚴峻性的原因。上海精神衛生中心主任肖澤萍曾經引述著名作家余華的小說《兄弟》中的一句話,來形容今天的中國人特有的心理狀態 ——“一個西方人活400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40年就經歷了。”
的確,對于普通中國人而言,這種感受十分強烈:在過去二三十年中,隨著中國工業化進程的推進,幾乎一切肉眼可見的差距都在迅速拉大。1979年,中國城鄉人均收入比是1.4∶1,到了2006年,這個比例擴大到2.8∶1。按照每人每年688元人民幣的中國貧困標準,中國目前貧困人口仍在3000萬人左右;根據每人每天1美元的國際標準計算,中國貧困人群則為1億人左右。
即使在一個城市內部,這種因差距而帶來的壓力,也無處不在地侵蝕著人們的精神世界。以深圳為例,作為最典型的新興移民城市,它在20多年間從小鎮迅速成長為擁有幾百萬人口的現代化城市。2006年由深圳康寧醫院完成的流行病學調查結果顯示,深圳人心理障礙的終身患病率高達21.19%,即這個城市有超過五分之一的人口會遭遇精神困擾。
根據2006年在深圳進行的一次問卷調查,63%接受訪問的人認為自己的壓力接近了極限;超過20%的人認為自己已經超過了極限,接近崩潰;5%的人表示曾經有過輕生的念頭。
移民背后的農村留守人群,也同樣屬于精神障礙高發人群。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主治醫師、上海精神衛生辦公室副主任張明園教授指出,中國有1.2億流動外出務工人員,多為青壯年男性,都是農村家庭的支柱;而留守人群中,婦女有4700萬、兒童有2300萬,老人有1800萬。家庭結構的改變,往往是導致精神障礙的潛在危險因素。
過度應激
把所有的精神障礙的發生,都直接或者間接地歸咎于社會環境的變化,顯然也是不科學的。除了遺傳性因素,包括各種感染、化學物質、腦和內臟器官疾病等生物性因素,也都可能把作為個體的人推到精神危機的陰影中。
世界衛生組織的研究顯示,癌癥、心血管疾病、糖尿病以及艾滋病等慢性疾病,都可能導致精神疾病的產生。
通常,精神危機的出現是心理和社會等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在中國,由于社會變化的快速性、廣泛性以及急劇性,使得人們把更多的目光投到這個環節。因為正常的心理應激,可以使機體能夠對外界刺激做出迅速而及時的應答。但是,當外界刺激過于激烈,或長期反復出現,超出能夠承受的極限時,就會造成病理性損害。
在肖澤萍看來,當人的身體一直處于警戒狀態,神經系統應激過度時,短期內就會在人的腎上腺系統有所反映;長期下來,則會導致神經遞質過度消耗,造成丘腦、垂體,乃至整體免疫力水平改變,進而表現為抑郁、焦慮甚至神經綜合癥。
“中國變化太快,差距太大,人們來不及適應。”她對《財經》記者解釋說。
中華醫學會精神病學分會主任委員周東豐教授也對《財經》記者表示,從目前的動物實驗上看,環境頻繁變化導致的過度刺激,會導致抑郁癥的發病率明顯提高,雖然環境變化與精神分裂的聯系還并不明顯。
從目前普遍采用的抑郁試驗模型來看,在慢性輕度應激環境下,試驗動物均會不同程度地出現典型抑郁癥狀。
精神障礙不僅會受到其它器質性疾病的影響,同時也會進一步影響其他疾病的發生。從1996年到2006年,浙江省杭州市新華醫院通過對位于杭州、紹興、湖州等地的3萬多例抑郁患者的血液循環動力學分析,發現抑郁與焦慮障礙,均會導致顯著的血液循環動力學改變,主要表現為循環系統的能量消耗增加、機械效率降低,以及心臟工作處于低效率狀態等。這意味著,抑郁與焦慮障礙人群的心臟病發病危險程度,往往比普通人高出1倍以上。
中國現實
“在中國,包括精神分裂、抑郁癥、躁狂癥等在內的各類精神障礙患者,一共有1600萬人,超過了北京的常住人口。”北京回龍觀醫院王紹禮醫生對《財經》記者說。
根據衛生部統計,在中國13億人口中,除了這些被定義為患者的,患有不同程度精神或心理障礙并需要專業人員干預的,更是達到了1.9億人。實際上,神經精神疾病在中國疾病總負擔中已經排名首位,約占整體醫療支出的五分之一;而世界衛生組織預測,到2020年,這一比重還將進一步上升至四分之一。
與日益增長的患者人數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精神衛生資源的匱乏。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主任肖澤萍教授告訴記者,以每10萬人擁有的精神科執業醫師數量來計,日本為9.4名,美國為13.7名,澳大利亞為14名,而中國僅為1.29名;即使按照每萬人擁有的精神科床位總數來看,中國也遠遠落后于發達國家:日本為28.4張,美國為7.7張,澳大利亞3.9張,中國只有1.06張。
哈佛大學醫學院社會醫學系教授拜倫古德(Byron J. Good)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坦承,現在中國精神衛生的根本問題在于,精神障礙造成人體機能障礙的比例已經達到了15%,而精神衛生在國家衛生整體投入中所占的比例只有不到1%。
以精神危機的“重災區”之一深圳為例,在深圳精神衛生研究所劉鐵榜教授看來,“深圳的人均精神衛生資源,比幾內亞還要少”。
從全球范圍來看,將精神衛生服務機構整合進入社區和綜合性醫院,以取代收容所模式的精神衛生保健體制,已經成為基本共識。這種方式可以更好地幫助患者康復和融入社會,但是也需要更大的投入,無論在資金上,還是在時間和精力上。
不過,拜倫古德也警告說,如果在沒有充足的資金、沒有發展良好的社區服務替代的前提下,就取消現有精神衛生服務,所導致的結果很可能是災難性的。
2002年4月,中國衛生部、民政部、公安部、殘聯共同發布了《中國精神衛生工作規劃(2002—2010年)》,制訂了六大目標和16項完成指標,但卻缺乏可操作的具體措施。
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張明園教授透露,目前中國正在討論精神衛生體系建設方案,尚存在三大爭議:一是按潛在需求來定,還是按實際需要來定。從流行病學調查上看,中國在精神衛生體系上需要很高,缺口很大,但從實際服務情況上看,有效需求又不足,床位利用率和門診數量都不高;二是以市場化運作還是計劃運作。市場化固然是全球的趨勢,有利于改善服務,但是前幾年有限的市場化運作效果并不好;三是以醫院為主還是以社區為主。社區為主是國際提倡的方向,但是在中國財力有限的情況下,把錢投到社區恐怕是杯水車薪。
實際上,經費缺乏也是世界精神衛生體系普遍存在的問題。當然,目前從理論研究到社會心理干預和康復手段都有很大發展,對重性精神障礙患者人權開始重視,精神衛生保健的財政經濟情況也有所改變,但這一切顯然還都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