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選擇先經濟后政治改革的政策,證明是正確的,它首先解決了人民基本生活的改善。在經濟體制改革中,采用“摸著石頭過河”的漸進方式,也證明是成功的。但如果由此認為中國可以在一個集權政體下實現現代性轉型,則是錯誤的
在近30年,中國在一個相對集權的政治體制下,成功地啟動和實施了從計劃向市場體制的轉軌,保持了近10%的年經濟增長率。人民的福祉極大地改善,國家的經濟實力也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在這一進程中,也出現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早期工業化過程中的弊端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病態。前者如貧富、地區差距拉大,官商勾結、腐敗滋生,道德失范、信用破壞,環境生態惡化、資源浪費等,后者主要表現為人的精神世界的孤獨和異化、人際關系的緊張、人與自然的沖突等。中國經濟增長的故事成為人類經濟史上的一個奇跡,對西方主流現代化理論卻是一個難解的謎;中國在發展中顯現的問題又使人們對中國所走的道路、選擇的模式產生了懷疑和擔憂。
西方主流現代化理論認為,以18世紀啟蒙運動思想家倡導的自由、理性為核心價值觀,以自由主義思想和現代民主政體、自由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工業體系、民族國家為代表的歐洲、北美的現代文明秩序,在全球具有普遍意義。以這個標準來判定,中國模式所創造的經濟奇跡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性社會轉型。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革必然誘發民眾對自由、民主的訴求,這就需要一個對現代理念予以認同,對各種主張有較大包容性、對各種利益群體有較強協調能力的政體。這一政體的正當性就是現代民主制度。在經濟發展、社會變革過程中,從傳統的集權政體向現代民主政體的轉型是不可避免的,其轉型的路徑無非是自上而下的改革或自下而上的解體。因此,在通向現代化的道路上,不存在一個區別于歐洲、北美模式的所謂中國模式。中國現代化進程是否能夠持續、社會轉型是否能夠實現,取決于現代核心價值觀的建立和政治體制的改革。
與主流觀點對立的,是被稱為“新左派”的思想主張。它們認為現代化并不意味著西方化,或者說世界上不存在一個惟一的現代化道路和模式。現代化道路和模式的選擇首先要基于本土的文化、歷史傳統,同時還受到不同歷史時期外部環境、人們的價值觀、道德觀的約束(比如在當代重復西方殖民地掠奪、侵略戰爭的方式是不可能的)。Joshua Cooper Rama所著《北京共識》是“新左派”觀點的代表作。他們認為中國選擇了不同于“華盛頓共識”的現代化模式,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它不僅適用于中國國情,而且可以避免西方現代化過程出現的種種弊端和病態。因而它不僅是“另類現代性”,而且表現出對“新的現代性”的追求。
在兩種對立觀點之間還有各種思想流派,其中有一定影響的有:后現代主義對西方現代性的解構和批判;民族主義對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霸權扼制中國發展的反抗和對西方現代化思想和制度的排斥;新儒家尋求傳統文化現代價值的努力。
綜上所述,對中國模式及其未來走向的認識,是一個未解的謎,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因此,通過研究、溝通加深理解,形成共識對中國和全球都具有重要意義。
對此問題,我的基本觀點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點:
——啟蒙運動倡導的理性、自由是現代性的核心價值觀,具有普世的意義。中國自晚清開始的現代性轉向,由于種種主觀和客觀原因(前者包括強大的封建傳統思想和集權的制度、執政者為維系統治的利益驅動,后者包括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扼制),未能經歷一次較為徹底的思想啟蒙運動。自由和理性作為核心的價值觀,在中國從來就沒有真正建立起來。現代性對中國來說就等同于民族獨立、民富國強、現代化,這就是中國模式產生的歷史、政治和文化背景。
我們把自由、理性作為普世的核心價值觀,并不意味著完全認同西方主流派對這兩個概念的認識和理解。首先,自由與秩序是不可分離的,兩者互為依存、互為約束。沒有秩序的自由不僅自身難以存在,也不是人類所追求的理想狀態。其次,個人自由也要與集體(家庭、組織、社會、民族)、與大自然相和諧,因為人不可能獨立于集體、大自然而存在。西方文明中更注重個人自由,東方文明則更注重社會秩序,以及人與集體、大自然的和諧。同理,理性與理想(信仰)、民主與法治、權利與義務、制衡與效率也是互為依存、互為約束,對上述概念的認識和理解上,東西方也存在著差異。中國在建立現代性核心價值觀時,應充分吸取傳統文化的養分。
——西方建立的現代化模式為人類文明做出了貢獻,它也屬于全人類。盡管它存在種種弊端和病態,但把它冠以資本主義的屬性并將其妖魔化是愚昧、落后、思想僵化的表現。鄧小平說:“計劃和市場都是配置資源的方式,不能說計劃是社會主義的,市場是資本主義的,資本主義可以搞計劃,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這句話為中國沖破意識形態束縛、走向市場經濟產生了重要的作用。那么,為什么我們不能說西方現代文明秩序,包括它的政體是人類文明的成果,資本主義國家可以采用,社會主義國家同樣也可以采用?
當然,對西方政體的肯定,并不意味著這是惟一的模式,我贊同“另類現代性”或“多元現代性”“現代性本土化”的觀點。政體所要解決的問題是通過一系列制度安排,使民眾能夠最大限度地監督、約束執政者,以實現他們的訴求,保障他們的權益,這就是民主的含義。但是民眾中不同群體、階層的利益和訴求是不同的,有時甚至是對立、沖突的,民眾的短期利益和長遠利益也往往不一致,政府的角色就是依據法律和民主程序協調不同群體的利益,平衡民眾的短期和長期利益。因此,政體模式的制衡和效率也是互為依存、互為約束的,只能在兩者中尋求平衡點。中國作為一個有13億人口的發展中國家,在工業化和社會轉型過程中,各種矛盾凸顯,需要一個比較強勢的政府去協調、解決,在制衡和效率兩者之間,應略側重效率。當然,對目前集權政體的改革首先要解決的是制衡。
——如果說在現代核心價值觀、現代文明秩序兩個問題上,中國與西方是普遍性基礎上的特殊性差異,那么在路徑選擇上,西方現代化的道路并不具備普遍性,中國只有另辟蹊徑。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選擇先經濟后政治改革的政策,證明是正確的,它首先解決了人民基本生活的改善。在經濟體制改革中,采用“摸著石頭過河”的漸進方式,也證明是成功的。但如果由此認為中國可以在一個集權政體下實現現代性轉型,則是錯誤的。
我以為中國的政體改革應考慮四個問題:一是要有一次比較徹底的思想啟蒙運動,以解除意識形態的束縛,真正建立起現代核心價值觀;二是克服利益集團的干擾,政治領袖和社會精英應承擔起推動民族現代性轉型的重任;三是中國已形成二元結構,即內地貧窮、落后的9億人與沿海有較高教育水平、有較高收入和國際聯系的3億多人,他們所面臨的問題、訴求有較大差異,政體改革進程的推進要兼顧到這兩個群體,進程過快會偏離9億人的現實利益,過慢則會引發3億人的不滿;四是應充分吸取經濟體制改革中“摸著石頭過河”的經驗,循序漸進,由易到難,盡可能地避免大的動蕩,力求實現軟著陸。
哈貝馬斯(J. Habermas)把18世紀啟蒙思想家的主張稱為“現代性方案”,他認為這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西方形成的現代文明秩序是一個需要醫治和修補的制度。對中國來說,現代性轉型已跨越了三個世紀,走過了100多年的歷程。回顧歷史、展望未來,我們應當認識到中國的“現代性方案”也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是一個需要對現代核心價值觀、對未來模式和路徑重新認識、定位的歷史使命,是一個決定中國未來走向的、不可逾越的現實問題,是一個可能對人類“現代性方案”做出貢獻的愿景。
作者為招商局集團董事長、中共十七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