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書信多得驚人,據有人統計,他于一九一五至一九一九年間,一年中平均每天少則2.28封,多的要達3.41封,一生所寫書信,推斷是4.3萬封,“按最保守的估計”,“也應有2萬封左右”。這么大的數字真有點難以置信。然此數據得之署名“云之”的文章《胡適書信究竟有多少》(二〇〇五年四月十五日《文匯讀書周報》“書人茶話”版),猜想“云之”可能是耿云志先生的筆名。耿先生乃著名胡適研究專家,其說由不得人置疑。耿先生又說:“但我們現在所收集到,所見到的胡適書信,中文的只有2200通左右,英文的約800余通,兩項加起來才3000通左右。”可見90%的胡適書信都散佚了。
去年費孝通先生作古,我就想起胡適與費孝通有過的一回書信往還,似未載于專收胡適書信的幾種出版物,亦未見載曹伯言、季維龍兩位編著的《胡適年譜》,不妨過錄,以示同好。
孝通先生:昨天在觀察二卷廿二期看見大作《負了氣出的門》,開篇兩節里就有兩個大錯,不敢不奉告。
第一節說邱吉爾“顯然的歪曲了歷史,即使沒有歪曲,也不免是斷章取義”。邱吉爾說“他身體流著的血,一半是來自美國的”。他的母親是美國紐約的Jennie Jerome,當然可以說他的血一半是來自美國的。他說的是史實,并沒有歪曲歷史,也沒有斷章取義。
第二節說懷德海名字里有個North,這并不錯。但你解說錯了。你說“原來他是North將軍的后裔,而這位將軍是奉命來鎮壓美國獨立的”。歷史上并沒有這樣一位將軍。小懷德海說的大概是指美洲獨立時的英國首相Lord North。當時北美十三邦最恨的是英王喬治三世和他的首相Lord North。
先生既發憤寫《美國人的性格》,似乎不可不多讀一些美國人人知道的歷史。如上述兩例,都是人人知道的常識。若不改正,必遭讀者譏笑。故不敢不奉告,想能蒙原諒。
胡適 卅六年八月廿五日
此信是我南飛前一夕寫的。寫了后,我不敢寄出。今天重看一遍,覺得朋友有切磋之責,故補寄上。乞恕!適之(卅六年九月八日)。
費孝通接到信立即作復,復信和來信一并刊在《觀察》雜志三卷四期,刊登時費信刪略了首尾兩段,首段的刪略已注明“前略”,尾段未再說明,現按雜志文本再錄示于下:
適之老師:(前略)我說“歪曲歷史”和“斷章取義”原是想說:從歷史的過程說,美國人的血是從歐洲去的,至少大部分是如此。邱老有意把自己的“血的倒流”來標榜,用意是想去歪曲to bend一般對于歷史的成見。他自己的個例是歷史上的“斷章”,少數例外之意,用以取義,使美國人聽來高興。行文不慎,以致讀來不易十分清楚。
懷德海教授的故事是他和我說的,我沒有問清楚底細,把爵士變成了將軍,罪甚。
孝通 卅六年九月十日
胡、費一來一回,看似僅糾正一兩個純然知識性的錯誤,實不然。若只是知識而已,那么胡適此信不錄于出版的書信集也罷。但果真如此,哪值得繁忙的胡適抽空寫寄此信。費孝通是吳文藻的學生,吳乃冰心丈夫,與胡適同輩。因而胡適大有資格做費孝通的老師,費的回信確是這般尊稱他的。作為師長,況且是以紳士風度著稱的胡適,雖信里口氣溫和如其一貫文風,但于學生不必有的客套言詞,實在拒費孝通于千里之外了。有的話,“如上述兩例,都是人人知道的常識。若不改正,必遭讀者譏笑”,其實又說得很重,不那么紳士。
究其所以,需明白費孝通的《負了氣出的門》是怎樣一篇文章。要而言之,此文對美國作了盡情嘲諷。文章說:“美國人對于歐洲具有很復雜而且沖突的感情。這感情表現在歷史上的是一連串反反復復,似乎沒有貫性的事跡。”“美國人是負氣出門的,他們盡管天天叫著‘美國化’,但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美國文化是缺乏明白的標準的。”費孝通嘲諷、批判美國的文章已成系列,這是第八篇了,文章有個副題“美國人性格之八”。想來一貫親美的胡適,坐視費的嘲諷和批評如骨鯁在喉。然而,他既不便也無精力與費長篇論戰,不如就私下用信教訓費一下了事。信中這句話:“先生既發憤寫《美國人的性格》,似乎不可不多讀一些美國人人知道的歷史。”說的雖是歷史,又何止于歷史,或更不在于歷史,其意味之深長讓費孝通去體會吧。
畢竟胡適屬于師輩,這樣指錯有點不夠儒雅,大概信寫成略存猶豫,未予付郵便匆匆去南京參加中央研究院院士選舉的籌備會議。胡適終于將信寄出,或許與他返回北平看到費孝通又一篇文章不無關系,這文章即刊于九月六日《觀察》上的《論紳士》,胡適寄信的決定在九月八日。費孝通寫作《論紳士》的初衷不得而知,從文章看,并無言語涉及胡適,純然一篇學術隨筆,全篇闡述封建時代的社會階層結構。然而在紳士胡適讀來,難免有令他敏感的句子:“紳士是封建社會中那些被稱為大夫士所蛻變出來的”,“是封建解體,大一統的專制皇權確立之后,中國傳統社會中所特具的一種人物”。“紳士是退任的官僚或是官僚的親親戚戚。他們在野,可是朝內有人。他們沒有政權,可是有勢力,勢力就是政治免疫性。政治愈可怕,苛政猛于虎的時候,紳士們免疫性和掩護作用的價值也愈大。”最后一句是:“紳士是士,官僚是大夫。士大夫聯成了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一個重要的層次,就是到現在還是如此。”胡適難免要以為它含沙射影。
胡適與費孝通的這次“交鋒”,焦點當是彼此看待美國的基本立場不同。信是費孝通給《觀察》公開發表的,他貌似謙卑(后學身份不得不如此),其知識性失誤也無法不予認錯,可是他的政治態度毫無退縮,至多認個無礙本質的非政治“行文不慎”。好在胡適沒有挑破,費孝通就順勢裝作糊涂,不理會他的醉翁之意。一年以后,局勢急劇發展,國民黨敗相明顯,費孝通在《觀察》發表《美國在華還能做些什么》,態度則愈發明確得多了,抨擊美國“主觀希望是在這世界上獨霸,造成個‘美國世紀’。在這世界上,花旗的商品可以通行無阻,各地原料都可以用美金收買,經濟血脈條條通向紐約心臟”。
費孝通原也算傾向歐美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到抗戰勝利重開內戰時,他的態度變化反映一批同類知識分子情緒的轉向。于是《觀察》雜志應運而生,雜志封面開列了七八十位撰稿人,除楊剛這樣個別的歷來左傾人物,基本都屬于費孝通一類的文化、教育界人士,如傅斯年、潘光旦、吳世昌、柳無忌輩,不少還曾經是胡適多年的朋友,包括與胡適關系很深的任鴻雋、陳衡哲夫婦。他們因失望于當政專制腐敗而疏離它的靠山美國,常常撰稿討伐時局弊端,《觀察》雜志幾乎成為反對蔣氏獨裁的前沿陣地,常不免捎帶譏刺美、英兩國,費孝通不過是其中更為積極者。因儲安平請求胡適亦列名為撰稿人,胡卻從未撰稿,僅接受過一次專訪,雜志登了專訪的長篇報道。出自種種原因,不撰稿的撰稿人還另有一些,而原因與胡適差不多的只是梁實秋等少數幾個,這透露出他們對《觀察》持有的保留態度。《觀察》創辦之初,編者儲安平每期寄贈胡適閱覽。出完第一卷整二十四期,儲安平才寫長信懇請胡適為撰稿人,并約寫第二卷第一期文稿,并限定了時日,特留首篇頁面虛席以待。胡適未予理睬。《觀察》編到第三卷,儲安平曾往北平拜見胡適,或許是胡適說了些應酬話,因此儲安平再寫信約稿,胡仍未答應。正是胡適寫好給費孝通信,未寄便去了南京的這一次,他向蔣介石提出“十年教育計劃”的建議,輿論反響強烈。儲安平又乘機致信胡適,要求在《觀察》發表“計劃書”全文,或者由胡適專為此作一篇文章。胡依舊沒有回應。他這般冷落《觀察》,顯然也是源自該刊對美國的批評態度。譬如美國施行的經濟援華政策,多遭知識分子反感,朱自清簽約拒領美國白面而喪命(朱自清不是《觀察》撰稿人卻登了好幾篇文章),胡適卻在《中央日報》公開為美國政策辯護:“專就援華貸款這一點來講,我認為中美雙方要互相了解對方心理……從中國方面來講,我們既要借債也應該懂得貸款人的心理。人家希望有不貪污、不浪費的保證,這也是人情之常。”(見《援助與自助》)那么胡適與費孝通這次隱形交鋒,就不僅僅是與費的個人交鋒,不妨亦可視為與《觀察》雜志的群體“交鋒”吧,表明了歷史轉折之際自由主義群體的分化。本來胡適和任鴻雋、陳衡哲是幾乎不可分的“三個朋友”,兩年后一個隨蔣介石去了臺灣,另兩個留在大陸,而在此時的《觀察》上已見出分手的端倪。
(選自《舊痕新影說文人》/陳學勇 著/中華書局/2007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