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在古代漢語中是一個常用語,在不同的語境中表示不同的意義?!昂斡小弊钤缫娪凇对娊洝ぺL》,即“何有何無,黽勉求之?!痹谶@里,它的意思是“有什么”。這也許是“何”與“有”的最初結合,典型的動賓聯(lián)合——賓語前置式。在后來的使用過程中,其含義有所變化。
在《論語》中,“何有”共出現(xiàn)七次,分列如下:
(1)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論語·里仁》)
(2)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侍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何有于我哉?”(《論語·子罕》)
(3)季康子曰:“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論語·雍也》)
(4)季康子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于從正乎何有?”(《論語·雍也》)
(5)季康子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論語·雍也》)
(6)子曰:“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論語·子路》)
(7)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論語·述而》)
當前,語言學界對前六句中“何有”的含義已基本達成共識,即“何有”表示不難之辭——“沒有什么”,也就是說,“沒有什么,很容易做到”。不過,對最后一句中的釋義卻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并且兩種看法都很有市場,相持不下。這兩種觀點分別是:第一,從文化背景著眼,認為孔子是著稱于世的大圣人,儒家思想的創(chuàng)始人。幾千年來,他一直是人們思想與道德的楷模,享有“百代文官祖,歷代帝王師”的美譽,做到“謙虛,禮讓”應該是無庸置疑的。這些思想在他的著作中也都有所顯現(xiàn),如《論語》中:“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夫子哂之”等。這些語句可以充分顯示出他的“謙虛,樸實”。因此,有人得出結論:最后一句話中的“何有”應是謙虛之辭,也就是說,“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三種品格孔子自謙為“什么都沒做到”?,F(xiàn)行的中學語文教材(七年級下)以及配套的教學參考書(人民教育出版社)采用了這種說法。語言學家楊伯峻先生在他的《論語譯注》里也采用了這個觀點。第二,最后一句話中的“何有”為不難之辭“沒有什么”。也就是說,三種品格對孔子來說不算什么,都已做到。朱熹《四書集注》解“何有為”“不難”為“何難之有”。黃式三《論語后案》,劉寶楠《論語正義》都說“何有,不難之辭”。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在他的《古代漢語》教材里也采取了這種說法。
筆者曾經相信前者,并且在以前的教學中采用前者的解釋;然而,經過認真思考,可以看出前者頗有可疑之處。
首先,我們把例句中的最后一句和它在文中的下句連起來看一下: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p>
上下串聯(lián),其義顯赫?!昂斡杏谖以眨俊迸c“是吾憂也”對舉;前者是吾所長,后者是我所憂。顯然,前者的“何有”表不難之辭。此外,本人認為一部著作中反復出現(xiàn)的詞或固定短語,其意義截然相反的情況實屬罕見。
其次,從《論語》中所出現(xiàn)的“何……有”這一句式中,我們也可看出一些“何有”的意義指向所在。如:
(8)子欲居九夷?;蛟唬骸奥缰危俊弊釉唬骸熬泳又?,何陋之有?”(《論語·子罕》)
(9)“唐栗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弊釉唬骸拔粗家?,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
(10)“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
這三句很明顯,都表示“沒有什么”,依次是“沒有什么簡陋之處”“沒有什么遠的”“沒有什么常師”,都隱含著不難之辭。
再者,孟子作為儒家思想最完美的繼承者,他的著作《孟子》中也保存了這種用法。如:
(11)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與王何有?(《孟子·梁惠王下》)
(12)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孟子·告子下》)
(13)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與王何有?(《孟子·梁惠王下》)
“于王何有?”即“何有于王”,與《論語》中“何有于我哉?”在結構、意義、用法上完全相同。根據上下文語境可以看出,這三句話中的“何有”顯然都表示不難之辭。并且,當時“于……何有”已成了一種習用語,意思是“在……方面有什么呢?”也就是說“在……方面不存在什么”,引申即為“在……方面不存在什么困難”。楊伯峻先生在他的《孟子譯注》里把這三句都解釋為“有什么困難呢?”趙岐注“于答是也何有”云:“于音烏,嘆詞也。”把“于……何有”這一句式割裂成“于,答是也何有”,實不當。
此外,“何有”這一習用式,還類化出了“奚有”這類用法,意義同樣為“不難之辭”。如:
(14)奚有于是,亦為之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下》)
很明顯“奚有”即“何有”,“奚有于是”即“何有于是”。李炳英說:“‘奚有’即‘何有’謂不難?!鄙跏恰畈壬凇睹献幼g注》里把“奚有于是”譯為“這有什么關系呢?”更可說明其義。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何有”表不難之辭,在春秋時期已經成為一個習用語,后來一直流傳下來。研究語言,我們不能單從文化背景方面來判定詞語的含義,更應該遵循語言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依照上下文語境來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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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志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治平,河南省商水縣胡吉鎮(zhèn)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