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男,1970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簽約作家,丹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收獲》《鐘山》《中國作家》等30多種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并被選入國家九年制義務教育初中語文課本及多種版本的《中國年度最佳中(短)篇小說》。曾獲團中央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小說一等獎,第一、二、三、四屆遼寧文學獎,《鴨綠江》小說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彎》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作家出版社出版。供職于遼寧省丹東市文聯《滿族文學》雜志社。現在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習。
電話第二次打進來時,我有點兒不耐煩了:“你要錯了,喂,這里是時代廣告策劃公司。”
是的,時代廣告策劃公司,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雖然,這個公司眼下只有我、大馮、凱麗三個人。大馮負責操作,凱麗負責公關,我總攬全盤。我們對外聯絡還有眼前的這架話機,應該說,這里的工作效率是很高的。
眼下,辦公室只有我一人。窗外,夜色斑斕,習慣夜生活的人們正在這座城市里可勁地折騰,眼前明亮的大幅茶色玻璃上的景致,對我來說像是肥皂泡上的幻象。在桌子上,同乳白色電話機并排擺著的,是哈洛德·品特的《情人》。這部作品講述的是一對結婚十年的夫妻(和我的情形差不多),男的上班,女的理家,兩人見面經常以丈夫/情人、妻子/情人的雙重身份出現,一會兒妻子是丈夫的某個情人,一會兒丈夫是妻子的某個情人,一會兒他們又恢復成正常夫妻。我伸手把書取到手里,漫不經心地翻了一頁:
丈夫:(和藹可親地)你的情人今天來嗎?
妻子:嗯……
丈夫:幾點到?
妻子:三點。
丈夫:打算一起出去,還是呆在家里?
妻子:啊……打算呆在家里。
樓梯口傳來隱隱的腳步聲。兩分鐘后,我的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很輕。
“請進。”我說。
在我眼前出現的是一位女子。她很年輕,相貌清秀。“我打個電話可以嗎?”她問。
“我在樓下看到你這里亮著燈光,我想你這里應該有電話的。我的手機壞了。”她把手伸向話筒,“我是樓下十字路口‘夢露’時裝屋的,你不認識我吧?”
我搖了搖頭。
“我認識你。”她說,她纖細的手指嗒嗒地在鍵盤上按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能麻煩你替我撥一下嗎?”她問。帶有一點兒請求。
“3822702。”她說,“你打過去,男的接電話,你就撂下;如果是女的接電話,你就問小劉在嗎?她如果說在,你也把電話撂下。”
我慢慢地品味著這段話,能意識到眼前這位女子是遭遇情感麻煩了。她大概想刺探她丈夫和另一位女人的行蹤和作為。這屬于私人偵探的事,不該廣告公司來策劃。
我照她的號碼撥過去了。蜂鳴器響了起來,一聲,兩聲,三聲……六聲之后,終于——還是蜂鳴聲。我如釋重負地放下了電話,抬起頭望著她。
她嘆了一口氣,眼睛看向窗外。
我們之間再沒什么事可做了,但我希望她多停留一會。
“我走了。”她說。
“好的。”我說,“忘了問你的名字了。”
她輕輕地說了一句什么,聲音很小,我只聽清了最后一個字,“潔”。
一個星期后的傍晚,我仍舊一人坐在辦公室里。哈洛德·品特這時進行到另一個場景了,由于女主人公所謂的下午約會(其實只她一人在家),耽誤了做晚餐的時間。女主人公只好請求剛剛下班的丈夫,和她吃了一頓極簡單的將就性質的涼食。
門上再一次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我把書放下,說:“請進。”
是她——潔,進來了。她換了一身與這個季節相宜的短裝,上身是印著線條流暢的彩色浮云的文化衫,下身是一條齊膝的淺藍色短裙。
“你好,凌力。”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還是需要打一個電話。”
“3822702。”我照著她給的號碼打過去,很長時間也沒人接。
“坐一會兒吧。”我給潔讓過一個座位,“一會兒我們還可以再打。”
潔挺高興。我們默默坐了一會兒。我說:“你……挺看重這個電話嗎?”
潔點了點頭。“我在他的記事本里發現的。我有一次看見他倆在立交橋那兒一起走過。”
“你倆之間會發生什么嗎?”我這樣問純屬好奇。
“不知道。”潔說,“可能會離婚,也可能不會。我不知道。”潔用手撩了一下額前的黑發。
“你的服裝生意好嗎?”我遞給她一支煙,她表示不會。我自己撳動打火機把煙點燃了。
“還行,我雇了一個幫手。”她說,“想忙就忙起來,不想忙就輕閑下來。我還是有我自己的時間。”
“你的那位是做什么的?”我不愿在話里出現“丈夫”的字眼。
“推銷員。”
“不錯嘛。”我問,“推銷什么?”
“謊言。”潔說。她的表情示意我不要在這個問題上打轉轉。
空氣沉悶了一點兒。潔不說話,我也不說話。短時間的緘默能使人更加從容地體味某種東西。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渴望比他更年輕的東西,說明他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老和保守了。燈光下,沿著由阻擋產生的陰影和潔身上凸凹有致的曲線,我這才發現她的文化衫上印的大字是: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對眼前的潔有點束手無策了。窗外,哪家封閉不好的歌廳傳來林憶蓮的歌聲,是那首《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我再一次按動剛才的電話號碼。依然沒有回音。
潔低頭掃一眼腕上的手表,很隨意地問:“你沒有吃晚飯吧?”
“我……還沒回家。”我說。
潔可能是以為我在暗示和調侃她,她笑了一下,露出潔白的牙齒:“走,我們一起去吃點吧。”
在Fare酒廊的一間半封閉的包廂里,我倆坐下了。服務小姐走過來問:“二位用點什么?”
“兩杯威士忌或是兩聽雪碧,果仁,法式火腿。”潔說。
服務小姐悄聲離去了。在荷花式燭光的搖曳下,伴奏區人影憧憧,音樂水一樣流淌過來。潔身后墻壁上裝點著德勞內·特爾克的現代派畫作《布利爾舞廳》,潔的面龐在它猙獰迷亂的色塊襯映下顯得圣潔而恬靜。
服務小姐走過來,輕輕把用點擺放好。就在她將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我問她:
“什么是Fare?”
“你說什么?”服務小姐不解地問。
“Fare。”我說,“你們酒店的名字。”
服務小姐笑了一下說:“不知道,可能是‘發’吧。”
我笑著揮了一下手,服務小姐穿過舞池退到暗處了。在那里我隱隱看見吧臺的背景廣告是一只涂了蔻丹的手,捏著一張鮮紅的性感的嘴唇。
潔把面前的半聽雪碧傾進威士忌杯子里,向我舉了一下。我沒費多大工夫就把自己杯子中的威士忌喝光了,剩下的我用吸管慢慢吸。“她好看嗎?”她問。
“誰?”
“和你說話的那個。”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還行。”
潔笑了。就在這時,娛樂廳內所有的裝飾燈忽然全滅了,幾只孱弱的燭光絲毫撐不起黑暗的夜傘。鄰近一些包廂里傳來輕微的可供揣摩的聲音。我相信這是停電,而不是什么“溫馨浪漫一刻鐘”之類的名堂——從演奏員黑暗中并不熟練的伴奏聲里我能辨識到。潔就在我身邊坐著,黑暗中她把面前的果仁一個一個全吃了。十分鐘后,燈光才重新亮起。
演奏區內的一位薩克斯手目光不停地向潔掃動。他的比音樂還纏綿的身體讓我惡心。我說:“潔,有人不懷好意呢。”
潔順著我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望過去。直覺告訴我那個薩克斯手分明沖她涎笑一下。潔沒理會,喚來服務小姐讓給她添一杯威士忌。“要冰塊嗎?”服務小姐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要一點兒。”潔說,她把放了冰塊的杯子晃了晃,傳來一種我熟悉的搓麻將的聲響。
我把一杯威士忌喝了。我的頭腦有些脹,我望著潔,盡可能放緩語調說:“我要唱一支歌。”
我走上臺去。我要唱的是《快看呵,時光轉瞬即逝》,鬼知道我什么時候學會的這首歌曲。臺上上百張鐳射唱碟都翻不出這首歌。薩克斯手和他的伙伴們石膏雕柱一樣僵硬地看著我。
一個留長發的架子鼓手躍躍欲試地向我點了一下頭,架子鼓不像其他樂器具有嚴格的音高區別,在這種獨特的類似土著搖滾樂的蒼白的鼓點擊打聲中,我唱:
快看快看,時光轉瞬即逝,
時光之箭,
不就是丘比特的愛戀,
射中我心上人的心坎……
臺下一片口哨聲和鼓掌聲。我的不具有音域高度但是具有酒精度的嘶啞的嗓子,像一只土鴨子似的在架子鼓擊打成的渾水里起伏。
“真棒。”出來時,在酒廊霓虹燈閃爍不到的地方,潔對我說。
我不失時機地輕輕吻了她的嘴唇。
大馮和凱麗出差聯系業務去了。我曾希望他倆能夠單獨行動,分別去哈爾濱和太原。他們沒有采納我的意見,兩人搭伴一起去了這兩個地方。他們此行一個是聯系電視臺的“青春加油站”的節目制作,一個是給太原一家大公司的產品在廣場屏幕上做六個月的全天滾動播出。
我坐在桌子前,在電話機的錄音鍵上按了一下,里面傳來我妻子曾經打來的電話。從她的錄音電話里,我可以再一次重溫她做化學實驗時的分子結構式作風:“衣服我給你洗了,領子上總是有汗漬,我分別用洗滌劑和加酶洗衣粉給搓掉了。你抽剩的香煙總是隨手亂放,我數了一下,‘石林’里剩五支,‘摩爾’里剩三支,‘紅塔山’里剩下十二支,我把它們都歸到一起了。昨天,我發現家里的冰箱竟然自己斷電了,它可能老了,這種破壞臭氧層的含氟利昂冰箱真該換一臺了……你好嗎?”
我關掉了電話。我想起潔給我留過一個手機的號碼。我嘗試著把它撥過去,覺得自己有點兒可恥。
潔很快接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一陣叮叮當當清脆細小的聲音,我想那可能是風鈴之類的東西。潔說:“我們出去玩一會兒好嗎?我在展覽館門前等你。”
潔站在展覽館門前等我。她依然穿著一條短裙,只不過換成淺鴿灰色的,上身是一件白色派克休閑裝。還沒待我說話,潔走上來對我說:
“我們去水上世界玩好嗎?”
“夏宮?”
潔把手里提著的坤包向我擺了一下:“都準備好了。”她指的是泳裝。我漫不經心地向四周掃了一眼,最后我決定同她去。
水上世界通體都給人清亮透明的感覺。我們買了票,潔把包里的泳裝掏給我,把我推到男更衣室門前。“一會兒見。”她說著,轉身進了另一扇門里。
我笨拙地把泳衣換好。男侍應給我指示了通往嬉水廳的廊道。我到大廳時,潔已經坐在一處精致的休息椅上沖我招手。
我有點兒尷尬地走過去。她很自然地拽過我的手,做出我扶著她的樣子,把我拉進眼前碧綠的泳池中。
大約半個小時后,我們感到身體盡情舒展了,就來到大廳內一灣小型的動水桑拿池內,在經過一排哈哈鏡前時,我看見了自己的形象,一會兒臃腫,一會兒細長,一會兒比例失調,身邊的人都愉快地看著我笑。潔執意不肯從那走,她后來是繞道來到我面前。
我們用自動熱風烘干了頭發,穿著整齊地來到大廳外時,天色已經是黑的了,面龐上能感覺到涼涼的風襲來。稍頃,天空中竟然漫下細細的雨絲。
我們在霓虹燈閃爍的大道上的銀杏樹下走了一會,潔忽然說:“我有點餓了。”
我指著路旁一家篷式快餐店,對潔說:“吃一碗泡饃吧。”
潔點了點頭:“也好。”
我們走進去坐下了。潔不停地發抖,她穿得有點少。而我,除了一件貼身的T恤再沒有別的衣物。泡饃很難吃,好容易吃完了,我決定搭出租車把潔送回去。潔阻止了我,她低頭看了一下手表,說:“我到你那里去。我要借你的電話打一下。”
我不知說什么好。過一會兒,我才說:“你真的很在意這個?”
“不知道。”潔說。停了半天,她問,“要是你,你在意嗎?”
我很老實地回答:“不知道。”等我們回到我的辦公室時,潔已經開始發燒了。我把她安排到辦公室的套間,回身去打那個打了無數次的電話。
電話仍舊沒人接。它讓我聯想電話那一端的情形。回到套間里,我發現潔無力地躺在床上,鞋沒有脫,一只腿彎在床邊,鴿灰色的薄質短裙斜翻一角,露出里面一小塊滑暢的純白真絲內褲。
我靜一會兒,把裙給理正。接著彎腰把她的鞋脫掉了,讓她歇憩在床上。我輕輕試了一下她的額頭,有點發燙。“痛苦是什么呢?它好像是酒杯里加的冰塊,我原以為它融化掉就好,可是不是……融化掉了的成分,原來還在里面……”
潔嚶嚶地哭起來。她的手無助地朝空中抓著,像是要擁抱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和她并排躺下。她靠過來,緊緊地貼近我,擁抱著我。過了一會兒,她把手慢慢伸向頭上的坤包里,摸出來一件薄薄的什么東西塞到我手中。我看了一眼,是一件SkinLove高級避孕套。它使我立刻清醒不少,并且興味索然。
潔后來慢慢安靜下來,她沒有顯出任何不快。她把胳膊和面龐依偎進我懷里。那天晚上,窗外不時傳來遠處建筑區震搗器的夯打聲,我緊緊地攥著潔的手,一直到了天明。
一個和我們公司有著很好的業務口頭約定的大型飲品公司,突然撤出了他們預訂的廣告業務。這對我來說不啻被人兜頭澆一盆冰水。誰也沒有我清楚,這樁業務合作成功背后,該是怎樣一種舉足輕重的利潤數字。
大馮和凱麗沒有回來,也從沒有打回電話。我不知道他們如今走在哪里,哈爾濱?太原?長春?佳木斯?還是長治?我把惟一可打的號碼撥到潔的手機上。
“有急事找你,潔。”我簡短地說。
撂下電話,我重新撥了一個在本埠鐵路局工作的朋友的電話,求他給預購兩張去北京的火車臥票。沒過兩分鐘,潔進來了。
“怎么啦?”潔說,有點嗔怒地看了我一眼,“我正在和人家談生意。”
“我也是。”我說。
潔一聲不吭。
我意識到自己太唐突了,我改用輕松的口氣說:“我的生意可能要比你的重要。不過,我會按利潤的百分之四十給你彌補的,算你幫忙給我打工。”
“什么?”潔問。
“一家大的飲品公司從我手中滑脫了,我想求你跟我去一趟。”
“要我做公關小姐?”
“……也對。”
我和潔是乘54次直達列車到達北京的。出站后,馬不停蹄地直奔那家頗有名氣的飲品公司。在一間潔雅肅靜的總經理辦公室,我和潔面對著我們的對手坐下來。
我把名片遞到總經理面前。總經理輕輕地拾過去,掃了不到三秒鐘,又輕輕地放到他那光滑如砥的純紅木工作臺面上。
“這個事情,我聽企劃部的老劉說過。”總經理說,一口臺灣腔。他欠一下身子,后背轉椅的彈簧發出清朗的一聲細響。
“我們是專程來到這里的。我們非常重視同貴公司的這項合作業務,這對你們來說也應該是一次不錯的機遇。”我極力斟酌著詞句,“當然,對我們來說更是。”
總經理態度曖昧地笑了一下。除了說話,我不再把目光對準他。因為他倨傲,又年輕。是那種事業有成對于生理成長而言不夠諧調的那種年輕,準確說,潔在這里,我有點兒嫉妒他。
“巨型彩色電視屏幕網?這是你們的廣告宣傳媒體?”總經理好像是想了一陣別的事情,回過神突然問。
“是的。沈陽北站是東北運輸的樞紐,每天過往旅客達22萬人次以上。就眼下的北京來說,綜合其他各項廣告收費對比,沈陽廣告價位應低于北京20~30%,但沈陽北站的傳播在位置、效果、屏數、客流量等方面均占優勢的情況下,價格卻比北京低1566.67%……”
“先談到這里吧。”總經理這時也掃一眼潔,“我們已經研究過,取消這次合作。”
“讓更多的消費者了解你們,不是更好么?”我追問了一句。
總經理搖搖頭:“我們的飲料從不零售。它不會到達更低的市民階層。它主要用于酒吧和高級賓館。”
“為什么?”
“為了維持某種品牌的珍罕性。”
“難道任何產品銷售量越來越好,這不是企業奉若圭皋的一條商業法則嗎?”我繼續問。總經理站了起來,但沒有做出逐客的手勢。
潔顯得窘迫,她一句話也沒有插入的地方,只是輕輕用目光注視總經理。
“這位小姐是什么人?”總經理最后問。
“我們的公關人員。新聘的。”我說,我是想替潔掩飾。
總經理不再說什么,他半側著身子去陽臺落地窗那邊掂出了手機,在上面按著一連串什么號碼。我和潔被動之極,只好轉身離開了。
在旅店里,我和潔相視無言。我站在窗前,默默地吸煙。這時候門響了。
一位穿深色西服的年輕人走進來,彬彬有禮地走到潔面前:“這位小姐,我們總經理的意思,問你是否可以去單獨面談一下,惠中賓館,這是他的房間號。”
年輕人遞給潔一張淡藍色紙條。
潔迅速回頭看了我一眼。
“公司的會計和出納下班后仍留在辦公室。這也是總經理要我特意轉告小姐的。”
“你先出去等一下好嗎?”她說。
年輕人出去后,潔問我:“怎么辦?”
我猜不透潔的心理。女人像水,還因為她富于變幻和難以捉摸。我苦笑一下:“在這里,我是受雇于你的鐘點工了。你說了算。”
潔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半天才說:“其實,在你們倆對話的間隙,他就不停地看我。”
我想起來,這筆優厚的廣告利潤中應有40%是屬于潔的。
“其實,我坐在那里一直想一個問題,雖然我以前沒意識到。男人都是這樣嗎?一個家庭一對夫妻一方如果出現我這種情況,是否會產生婚姻之外的連鎖反應?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
我沉默著。事情看來挺棘手。說實話,我的腦子里考慮得更多的還是那筆可觀的廣告利潤。
潔走到梳妝鏡前,從包里掏出她的化妝品,有條不紊地描畫著。很快,她轉過身來,對我嫣然一笑:“放心,今晚我一定把支票取回來。”潔靜靜地看了一眼還在猶豫的我,轉身出去了。
旅店門口響起輕微的轎車引擎發動聲,不一會兒就消逝了。我一個人在屋里,不停地吸煙,不停地來回走動。不知什么時候,我的衣袖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管口紅筆碰到地上了,我幾乎一腳踩了上去。我蹲下身,慢慢把它拾起來,呆呆地看著梳妝臺上潔用過的化妝品,那里的一切都溫馨隨意如故。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內心咚咚地跳動起來,我扔掉煙頭,猛地撞開門,朝大街上跑去。
我后悔了。我在街上大步地奔跑著,慌亂的足音敲打著每一個字:我后悔了。前方二十米之內的人們都奇怪地望著我,望著一個因為后悔而在這座陌生城市顯得孤立無援的失魂落魄的男人。夕陽在前方的樓群中若隱若現,我感覺自己像是逐日的夸父一樣,拼盡所有體力要在落日前追回我渺遠的渴望。就這樣,穿過了兩個街區之后,我猛然看見潔正獨自迎面向這邊走來,蒼涼的風不斷地卷揚過去,把她孤寂的長發吹亂。
我欣喜得幾乎停不下腳步。在快靠近潔時,潔向我陌生地笑了一下。
“我忘記給人家拿收據了。”潔說。
我愣了一下。我望著潔,她的目光專注而沉靜。我突然升起一股極端的自卑和屈辱。我把手伸進內衣兜里,掏出一張標準的收據單。
潔伸手來接。我手有些抖,慢慢把它遞上去。街道上又一陣輕風吹來,潔的指尖剛剛碰觸到收據的一角,風就從我準備松開的指縫間把它吹落了。潔回轉身,我一把拉住她。
我呆呆地用目光追尋那張收據,它越過街道的斑馬線,擦過兩個行人的褲腳之后,溜得無影無蹤。
我回轉頭,潔淚流滿面。
妻子:(親昵地)親愛的。(稍停)怎么了?在想什么?
丈夫:沒想什么。
妻子:想了,我知道。
丈夫:你丈夫呢?
妻子:我丈夫?你知道他在哪里。
丈夫:在哪里?
妻子:在上班。
丈夫:……咱倆下午幽會,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對不對?
妻子:當然。
丈夫:他知道已經好幾年,可他怎么就能咽下這口氣去?
妻子:你干嗎突然說起我丈夫來了,講這些廢話有什么用?這可不是你常提的話頭。
丈夫:他怎么就能咽下這口氣去?
妻子:你給我住嘴。
辦公室仍然只有我一個人。我知道,不用拉開厚厚的窗帷我就知道,外面的天色又該是一片黑暗混沌了。一種無比沉重的落寞和空虛壓在我心上。大馮和凱麗他們居然“跳槽”了,把我給甩了。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偷偷注冊了另一家廣告公司,把屬于時代廣告策劃公司的業務幾乎統統攬了過去。這挺絕。
潔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她的面色有點憔悴,眼圈也有點發黑。她踽踽地走到我身邊,慢慢坐下來。
“你敲門了嗎?”我問。
潔迷惑不解地搖了搖頭:“我……真是的,給忘了。我是說,”潔補充說,“我忘了剛才我敲過還是沒敲。”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想為潔再打一次電話。我熟悉那個號碼就跟熟悉自己家里的一樣,我把電話通過擴音撥過去。
“喂?”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辦公室內回響。我和潔都嚇了一跳。電話竟然通了。我愣怔半晌才想起應該馬上把它撂死。
“這絕不是他的聲音。”潔說,惶惑地搖搖頭。
“是嗎?”我問。我這兩個字吐出去沒過半秒,絕對沒過半秒——幾乎就在同時,我發覺自己竟然做了一件蠢事,我是把電話打到自己家了。
“怎么可能?”我說。
潔說:“真的,這不是他的聲音。”
“我是說,我的家里怎么可能去了一位陌生人?”
潔好像明白了,她怔怔地瞅著我一言不發。
我的臉一定漲得通紅,因為我的腦子里就跟灌滿某些鄉鎮企業生產的劣質啤酒一樣。我的手指死勁地埋在頭發里邊,聲音有點顫抖:“這真奇怪,我的家里從不去男人。”
潔有點愧疚,好像是她做錯了什么。她的眼睛幽深地看著我,說:“要我幫你再重新打一次嗎?”
“不!”我大聲說,“這太滑稽了。”
我低頭看了看手表,晚間十一點多了。
我不安的情緒一定是感染了潔。尤其是我看手表這個細節,潔可能是受到了某種啟發或刺激。潔在一邊定定地坐了許久沒有說話。后來,她站起身,小聲說:“我有點累了,我想休息。”
“好的。”我說,我瞅著面前的話機,電話線像蛇一樣抽搐扭曲著,“套間里的床可能是鋪好的。”
“你……”潔回頭看了我一眼,“吻我一下好嗎?”
我們親吻了。潔的身體有點兒顫栗。這讓我想起以前我們有過的情形。我試圖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底下,但她適時給阻止住了。
“晚安。”她說。
“晚安。”我回身走到窗底下,用力把巨大的落地窗帷拉開。我覺得室內太悶了。夜色一下子涌進來許多。在我拉窗帷的嘩嘩聲中,我聽見一聲輕微的門響。
我重新回到座位上,點燃一支煙慢慢吸著。二十分鐘后,大約十二點整,我看了看表,轉身回到套間的臥室。
潔沒在里邊。
我的生活發生了某種問題。這有點兒令人難以置信。我一會兒感覺自己活在眼前這個世界上,一會兒卻又活在另一個世界上。我是虛縹的城市的浮游物。
一連幾個星期,我都沒有任何可能再找到潔。我曾給潔打過無數次手機,但都是空號。我有時候在晚間潔應該來的時間內在辦公室坐著等她,但是走廊里響不起哪怕一只耗子的腳步聲。有一天,我來到樓下,走到就近的一個十字路口找“夢露”時裝店,但是怎么都找不見。我又到其他一些十字路口去脧巡,同樣一無所獲。
最后,我終于在很遠的地方找到惟一一家十字路口時裝店,不過名字不是“夢露”是“仙妮”,那個店鋪門能看出經過重新裝修的痕跡。我的心一沉,潔難道變賣了店鋪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走進這家店鋪,向里面詢問是否知道一個叫“夢露”的時裝店。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截斷我的話:“先生,您看這里的服裝應有盡有,選一件吧。”
我重復了我的意思。女老板依舊興致勃勃地介紹:“您看,這件一定不錯。瞧您穿的那套多不合身啊!”
我說:“這個時裝店前身是叫‘夢露’嗎?”
“不知道。”女老板終于不耐煩了。
“嘻嘻,‘夢露’,”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從柜臺下鉆出來,沖我做鬼臉說,“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只得轉身離開了這里。
天色漸漸黑下來,又是一個可供習慣夜生活人們折騰的時間到了。我在灑滿汞燈燈光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徜徉著。不知不覺,我來到Fare酒廊的門前。一種溫熱的感覺流遍我的全身,我的腳步有點慌亂。我走了進去。
“您好,先生。”上次的那位服務小姐認出了我,將我讓進了半封閉式包廂。
“兩杯威士忌或是兩聽雪碧,果仁,法式火腿。”我說。
服務小姐很快把用點擺上來了。“喝一杯吧。”我說。
“謝謝,不了。我還得招呼客人。”服務小姐說。
我把半聽雪碧和威士忌混在一起。我頭一次這樣喝。我喝了一口,感覺少了點什么。少冰塊。
那個身材比音樂還纏綿的薩克斯手走過來。這讓我忽然感覺耳邊原來缺少音樂。他瞟了我一眼,說:“你他媽的還來干什么?”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一個破薩克斯手也這樣神氣?我瞪了他一眼:“你他媽的和誰說話?”
“潔已經不在了,你還做什么?”他說。
一個我沒見過的服務小姐把他拉走了。我看了看面前的桌子,氣憤莫名。“來點兒冰塊!”我說。
那個小姐趕緊轉回來。“他想做什么”?我問。
服務小姐看了我一眼,小聲說:“他是上次和你來過這里的女人的丈夫。不過……”小姐停了一下說,“他們很早就離婚了。”
“很早?”我問。
“是的,很早。”服務小姐的表情告訴我,早到她都記不起哪一年了。
我默默地低下頭,把眼前的威士忌兌雪碧都喝光了。黯淡的光線里,那個薩克斯手正和招呼過我的服務小姐貼在一起,曖昧地調笑著。
我搖搖晃晃地出了酒廊。我回頭看時,Fare酒廊的霓虹招牌不知什么時候失去了“e”,變成了Far酒廊。“Far”是遙遠的意思,我覺得這個名字印證了我的某種情緒。
一個強烈的念頭慫恿著我:回家。回家。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螢火蟲尋找它的窠巢一般,向郊外駛去。海市蜃樓離我遠了,光怪陸離的燈火離我遠了。天早就黑了,但是黑得并不純粹。那是夜生活的酒精和脂粉把它熏的,顯得斑駁而又荒誕。
妻子在家里等我。她看了我一眼,一點兒都不感到吃驚。這讓我感到有點兒難過。我想坐下來,這才發現家中四處規規整整,一塵不染。
“你吃了么?”妻子問我。
“吃了。”我說。
我來到窗前:“夜色真美。”
我忽然想起,這就跟哈洛德·品特筆下的人物對話一模一樣。我有點兒窘迫,我把電視打開:“家里……沒人來找過我吧?”
“沒有。”妻子說。
“你是說……從來沒有人來過?”
“沒有。”妻子說,“怎么啦?”
“沒怎么。”我說,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躺到床上。我疲乏得很。
不知什么時候,妻子捧來三大本像冊,坐到我身邊。我慢慢地坐起來,和妻子一同翻看。滿滿的三大本,都是我們年輕時——其實也就僅僅是十年前照的。
柔和的燈光下,我們的眼前展示出一片我從未見過的世界。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撫摸著那些時光底片,想把它們擦得更清晰一些。忽然,相片的塑料冊面上,落了一顆水珠。
我剛想把它抹開,就又落了一顆,又落了一顆……
妻子哭了。我抬頭看她,她猛地雙手撲到我肩上,淚水肆意地洶涌著,把我面頰弄得粘濕濕一片。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拍著她,吻著她,直到有一刻,不知什么念頭勾動了我,我的淚水也止不住流下來……
電視里,一個美國黑人搖滾樂歌手正在演唱。是那首《快看呵,時光轉瞬即逝》。
快看快看,時光轉瞬即逝,
時光之箭,
不就是丘比特的愛戀,
站在光陰的指尖,
我怎愿和親人分離哪怕一瞬間。
快看快看,時光轉瞬即逝。
快看快看,怎不叫人生死纏綿。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