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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個天

2007-12-31 00:00:00溫亞軍
飛天 2007年9期

到軍校后,第一件事,就是填寫一份人員情況登記表。

然而,在填寫好的人員登記表上,全班共十個人,就有八個人在籍貫欄里填的不是什么縣什么鄉什么村了,而是什么市什么路什么巷什么號的城里地址了。我和另外一個填寫農村地址的張金峰就覺得奇怪,他們八個志愿兵搖身一變,老爹老娘什么時候又將他們生在城里了?

剛被指定臨時負責我們班工作的白遲就說:“這有啥奇怪的,現在不都是城里人嗎?填哪里其實都是那么回事。”

我說:“咋能是那么回事?‘籍貫’兩個字可不是胡亂湊的。”

白遲說:“就你會咬文嚼字。”

唐克林接上說:“看把你們認真的,有這種必要嗎?”

我還要爭辯,就被張金峰攔住了,說這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誰高興了,填上聯合國的地址當籍貫,只要人肯信,就叫他填去好了,礙別人啥了。

這時候,區隊長推門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問:“表填好了沒有?填這么簡單的一張紙也這么慢。”區隊長邊說邊抓上那張紙,只掃了一眼,準備走時,又停下說,“這里是軍校,不是你們散漫慣了的機關,你們都是預備軍官了,就填份小表,還志愿兵作風呢。”

啥時候又多了個志愿兵作風?

我們互相望望,一臉的怪相,默默地看著區隊長手里甩著那張紙走了。

先是在吃飯前要唱一首歌。

大隊政委站在隊列前面凝神恭聽著。我們望著這個年輕的中校政委,一時沒回過神來,區隊長這時已起了歌,在他的指揮下,我們唱《十八,我當兵到部隊》,只唱了兩句,聲音就猛地降了下來,到第四句就干脆停下了。我們都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十八歲的歌實在唱不完整。區隊長就又起了《咱當兵的人》,這回只唱了兩句,下面的詞就不會唱了。歌里唱道:“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可現實中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怎么能一樣呢?我們這些非官非兵的人有深刻體會,我們就唱不下去了。說實在的,這幫志愿兵多少年了就沒有吃飯前唱歌的習慣了,也沒有人組織練過歌。

區隊長就偏頭看政委,意思是這群人就這樣子了,先開飯吧。政委不理區隊長,區隊長就面對我們又起了個《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從上學時就會唱這首歌,且百唱不厭,但我們這會兒也唱得五音不全。政委聽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揮手喊了聲:“停!”我們就停了。政委往隊列前跨了一步,大聲說:“我就不信,你們到了這種地步,唱《社會主義好》!”

區隊長就大聲起了《社會主義好》。

第一段唱完,區隊長一個停的手勢,趕緊收住了。我們將社會主義好唱得倒也有些氣概,扯著嗓子吼,大家都熱血沸騰了,卻讓區隊長見好就收了,沒有唱完的機會,大家就覺有些遺憾。

政委就說,吃過飯半小時后,全大隊集合,練歌!

我吸了口氣,看來這種培訓還來真的,不是我們主任說的走走過場,混個段時光當你的軍官而已。我看看身旁的幾位,他們也看看我。我敢肯定他們這時候的想法和我一樣,都是七八年兵齡的老兵了,誰心里沒個譜呢。

要說比唱歌更難的就是軍事訓練中的單雙杠了。我們這次培訓,除主要上專業課外,只開了四門軍事課,隊列、拳術、射擊課,誰都可以應付下來。可單雙杠就不那么好應付了,我們的身體素質就像區隊長說的“志愿兵作風”那樣,普遍都不太行。單雙杠標準定得也不算高,只做到一至三練習就行了。

我們班單雙杠能完成下來的只有張金峰一人,其他人有的能撐幾下第一練習,有的連撐一下的可能都沒有。白遲就撐不了一下,卻不斷地給我們說,他以前可以一口氣做下來一至八練習的動作。可他現在不行,他很不服氣張金峰,但他就是不如張金峰。

第一天單雙杠訓練下來,我們的胳膊腿都酸疼了,收操回來坐在班上正議論這訓練項目咋應付時,區隊長來到了我們班上。白遲首先站起來讓坐,我們幾個太累了沒起身,只是對區隊長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區隊長看了看我們,就問我們能不能吃得消。唐克林說這算個啥,當年在新兵連啥苦沒受過。

可這不是新兵連。差不多大家都是孩子的父親了,怎么能和那時候比。

區隊長坐下后接過白遲遞過的煙說:“這里比新兵連更緊張、更嚴格,新兵連只是讓你變成兵,可這里就要叫你變成軍官。”

張金峰說還不都一樣,都是為了一個變嘛。只是形式上不同而已。

區隊長笑了笑,就問我們的姓名和來學校之前的省區。我們都一一作答。

區隊長一聽唐克林是從四川來的,就問四川總隊有個女機要參謀叫包榮的認不認識?唐克林說咋不認識,全總隊公認的一朵花,就是她不認識別人。

“不過,”唐克林說,“她還是認識我的,我在門診部藥房,她不能不認識我。”

區隊長說:“那個女孩有意思,她前兩年在我們這培訓后提干的,他們是戰士直接提的干。”

“她現在結婚了沒有?”區隊長又問。

唐克林說:“還沒有,圍著她轉的中尉、少尉有一個排。”

區隊長說:“這就對了。”

我們等待后面的話,區隊長卻不說了。張金峰卻問對了什么?區隊長說這你還不明白,她學習完臨走時都哭得淚人似的,非要過幾天讓我送她單獨回去認她父母,她人真不錯。

區隊長這樣說時,滿臉的自豪掩飾不住地往外溢著,他看我們的目光里就多了種別的色彩。那種自鳴得意的光亮閃閃爍爍地照著我們被這種重新開始的訓練蒙上的愁苦。

這時唐克林卻說:“包榮的老爹是公安廳副廳長,傲著呢。”

我們就都不說話。我們曾當了幾年志愿兵的對這種質量的婚戀只能保持沉默,因為我們在婚戀方面都或大或小地受過規定或者社會觀念的扼制。

唐克林似乎已和區隊長拉上了關系,就急問區隊長貴姓?

區隊長在我們面前很沒有必要取掉那個“貴”字就說他姓鞏。

我沒聽清就問還有姓公的。白遲就接過去說什么公不公私不私的,區隊長姓鞏,就是大明星鞏俐的鞏。

我噢了一聲,我還真沒想到。

四天后,白遲被任命為班長,我被任命為副班長。這都是臨時的,三個月培訓期滿后,誰給誰也當不了班長。下來后唐克林回到班里“哈哈”一笑說,本來讓他當副班長的,他嫌是管衛生的,都是老兵蛋子誰的內務衛生能搞得符合標準?他才不得罪人呢。我一聽就去找了區隊長,這班副我也不干了,白遲當班長是因為他歲數最大可以鎮住人,我當個班副就不一定能搞好內務衛生了。

區隊長說你不愿干就算了,讓張金峰干。張金峰也不干,往下推都沒人干。區隊長說沒人干算了,就不要副班長了。

白遲就顯得很高興,他說自當上兵就沒有當過班長,一直在機關干到現在,這下可以過一下班長癮了。他對我說干個班副也不賴,大小是個官呢。

白遲和我是老鄉,但不在一個省區當兵,一來認識后就和我顯得特親熱,這下他當了班長就說要照顧我的話。我說謝謝了。心想沒當過班長的白遲還真不知道班長是多大的官,就已經有官的樣子了。

塞外的五月還只是初春。每天必播的節目就是午后要刮一場風,風裹著沙石滿天飛舞,人就根本睜不開眼睛。

這時候,我們就坐在教室里上業務課。窗外呼呼吼叫的狂風沖撞著教室的雙層玻璃,我的心里就很亂,眼睛盯著黑板上的字,腦子里卻裝滿了風沙一般沒頭沒緒的事情。我真不知道我應該干什么,或許我應該真把心思全部用在學習上,不去考慮學習以外的事情,但以外的事情卻往我腦子里鉆,硬要擠出一個空間來容納它,讓我每時每刻都知道它的存在。我問別人,他們也有同感,本來能到這里來參加干部培訓,就意味著我們的人生道路上已經有了第二個轉折點,從此將改變今后的命運。但我們在這個轉折過程的開端卻在無形中陷入一種困擾之中,更叫我們難以說清楚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我們到了這般境地,難道人在另一個轉型期到來的時候會產生對另一種人生的不解或者恐懼?那么人都向往好的生存方式,都是從陌生走向熟悉的,誰天生的熟悉各種類型的生活呢?

唐克林拿出他老婆的照片一個人偷看時,白遲看到了就公之于眾。我們暫時的沉悶就被這種正常的活動打破了。

唐克林的老婆從照片上看還真不賴,我們爭著傳看時都這樣評價的。出于習慣問起唐克林老婆的職業,他剛才的得意就消散得不見一絲蹤影了。

“還能干啥?”唐克林說,“從老家帶到部隊后,在一家公司干著。”

白遲就問是什么樣的公司干什么樣的活路?唐克林就說現在的公司說不準也就干些業務性工作掙個飯錢。

弄了半天張金峰還是給我們爭了口氣,他的老婆竟是公安局的干警。拿出照片讓我們看時,他很平靜,倒是白遲激動得凝視著照片一個勁地說還是張金峰厲害,弄個干警也算是給我們志愿兵出了口氣。

我說怎么能算出口氣呢?婚姻這事不能這樣看,得講有沒有緣。

白遲看了我一眼說:“什么緣不緣的,這世間就沒有什么愛情,睡在一個床上生孩子了也許就叫愛情吧。”

我不想再辯了,白遲的老婆在農村老家,他這樣說與他的經歷有關,可他卻像別人一樣填個籍貫還要寫個城里的。

“還是張金峰活得像人。”白遲說,“這個社會上人只認身份地位和金錢,別的都是騙人。”

唐克林很贊同白遲說的話,只有張金峰不那樣認為,他說志愿兵首先得看得起自己,在婚姻上,各種類型的職業只有志愿兵的婚姻選擇很特別很痛苦。

白遲就說:“你還痛苦啥?這次一轉干,心理上不就平衡了?”

唐克林說:“這不是心理平衡不平衡的事。”

我想張金峰也歷經了許多磨難才得此婚姻的,不然他不會這樣說,部隊對志愿兵的規定我是知道得太深刻了。

總之我們現在已不是志愿兵了。

周末學校禮堂放電影,我們這些準軍官的老兵們就比那些正規學員的新兵們多了些不屑一顧的沉穩和隨便。

結果,我們被站在前臺整理隊伍的一個上尉干事大訓了一頓。挨了訓還不算,上尉干事還叫區隊長帶我們出去重新入了一次場。我們的情緒就出現了不大也不小的波動,在禮堂外面重新整理隊伍重新入場就要浪費一些時間,誤了電影開演時間,坐在禮堂里等候的正規學員們就不愿意了,他們哄鬧著以后不和我們一起看電影了,堅決要求以后分開看電影。

我們又不是后娘養的!

我們中有一些人已經火了,便和正規學員們爭吵起來,禮堂里一片混亂。站在臺前的上尉干事氣得大聲喊了好長時間,根本沒人聽他的,最后各隊的隊長政委們出面才鎮住各自一方。禮堂一靜下來,上尉干事就發火了,他也不和誰商量就決定今天電影取消,各隊帶回去進行整頓。

電影沒看上,鬧得不歡而散。回來后一場訓話是免不了的,最后分班討論,各自認識錯誤,直到熄燈號快響時,我們才解散了,但我們誰也沒有認真對待這件事。唐克林說有啥大不了的,什么事沒經歷過呢?

的確是件小事,過了這周,下次看電影時還是大家一起看,誰也沒話說了。

學校畢竟是學校,不到一個月時間,我們終于適應了這種生活,剛來時莫明其妙的情緒平靜了許多,大家的身心基本上已投入到了學習和訓練中。平靜的日子感覺上過得就很快。

這天,區隊長來到我們班突然問我:“聽說你寫東西可以,是不是真的?”

我愣了愣,才說:“真不真倒不好說,我是會寫一點字,但實在稱不上東西。”我在這方面一直是很謙虛的。

“什么東西不東西的,”區隊長不耐煩了,“只要會寫就行。你抽時間寫一篇學術論文,分析一下學員的心態和教學方法。”

我說這樣的東西實在寫不了,我不了解不說,對學術性文章我從來不喜歡,一篇都沒看過。

區隊長說:“叫你寫篇東西還這么難,會寫東西的人就這么牛?”

我說不是這么回事,一個人不喜歡的事怎么著也不會干,寫東西不像說的那么好聽。

區隊長說:“什么好聽不好聽,天下文章一大抄,都是相互抄,何必還要說那么玄呢。算了,不讓你寫了,好像我還求著你似的。”

區隊長一走,白遲說這下你可把區隊長得罪了,你還不快去給人家認個錯,給他寫了不就完了。我說管他那么多呢,我反正不會寫,他又把我的話往別處理解,我有什么錯?

但錯的只能是我。第二天早操時,區隊長就給我找茬了,專門糾正我的動作,糾正了三次后,就不再糾正了。臨收操,把全區隊集中起來講評時,他不點名地批評了我,他說不管你誰有啥特長在這個地方都一樣,還傲個啥?糾正動作蠻不在乎的樣子以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云云。

我站在隊列里,當時的想法真有些天真,我不想學習了,我受不了他這樣對待人的態度。但我還是克制住自己,三年來的志愿兵生活對我心靈的磨損,使我的身心在無形中受到了些許傷害,似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一直緊緊地包裹住我。我無法掙脫這種束縛,我的身心都被控制著,我只有煎熬、咀嚼自己的靈魂。為了父母、為了解決自己的婚姻大事,我流了多少淚?我一直想找到突破這個軀殼的缺口,但這個缺口一直不屬于我。我為了維護我的自尊,就沉悶地活著,那么多的陽光那么多的歡聲和笑語都不屬于我這類人。現在我擁有了這個突破的機會,怎么能輕易就放棄呢?活了這么多年,什么事沒經過還受不了他的幾句話?收操后,我的心情依然。白遲見了覺得奇怪,他還以為我沒聽懂區隊長的訓話呢,還專門提醒了我,我沒有理他。

尖利的西北風狠勁地劃破了四周薄薄的空氣,帶著濃濃的春意突然間就降臨了,一些生動的植物成為生動的形象,它對人視覺上的誘惑完全可以沖淡一些圖片和語言文字構筑起來的視野。只覺得塞外的藍天要比銀屏上的圖像真實得多,白云是那樣的柔和貼切,似乎可以觸摸到柔韌肌膚的感覺一般,心尖上滋生了人生應有的信念和希望。

一切在平靜中都覺出美好的時候,白遲收到了她老婆的回信。

我們都像當年剛入伍的新兵一樣用期待的目光盯著白遲手中的信,然而白遲卻遲遲不拆信,像吊我們胃口似的翻過來翻過去的只看信封。我們相處得已經很熟悉了,又不是新兵,部隊上相通的一點是,只要你穿著軍裝就是戰友,所以我們無所顧忌,彼此都喜歡開對方的玩笑和相互取鬧。唐克林忍不住了就一把搶過白遲手中的信說,都老夫老妻了還要進行個拆情書儀式什么的?我拆了大家共同學習。

白遲沒攔住,唐克林就把信拆開了。白遲撲上去搶,被我們幾個攔住了。張金峰一邊攔著白遲一邊喊:“快念,快念!”

唐克林知道大家都注意著自己,就很得意地抽出信紙打開。

隨著信紙的打開,唐克林滿臉的得意就在那一刻突然凝住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使我們莫明其妙,眼前的氣氛促使我上去一把抓住唐克林的手搶過信紙來,一看卻是兩張從中間齊齊撕斷的空白信紙,并且是這所軍校的公用信紙。

在我愣神的那一刻,我們發現白遲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一向不服氣別人和當了班長滿臉榮光的白遲變成另外一副面孔后還真有點嚇人,他黑色的臉膛已被歲月打磨上了三十歲的印跡,這些印跡這時候在他臉部舒展開來就有些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別扭。但他沒有惱羞成怒,他像是早已看過信中內容似的一把從我手中抓過信紙往衣袋里一塞,就往外走。

我追過去問:“老白,怎么啦?”

白遲沒有停步,只說了句:“你們太過分了!”

我們互相看了看對方,都覺莫明其妙,但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一整天都看到白遲陰沉個臉不理我們,大家就都不去觸這個霉頭。但我一直在心里琢磨著他“你們太過分了”的話。我們并不算過分,他們都互相拆開過別人的信,并且把一些夫妻情話都經過加工后掛在口頭上進行渲染,可誰也沒生過氣,并且都覺得這樣是我們自己尋找到的最大樂趣。但白遲卻翻臉了,還氣成那樣,我們就議論白遲翻臉的原因。我說絕對出在那兩張空白的信紙上,為什么信紙是撕斷的?還是這所軍校的公用紙?

大家都說叫我去和白遲談談,免得傷了和氣,能聚在一起是緣分,走到這份上大家都不容易。因為我和白遲是老鄉,大家讓我去也合乎情理,我不好推托,晚飯后,在操場邊上找到白遲,他一個人正在悶頭抽煙。

我先代表全班同仁向白遲道了個歉,我道歉的話語里多了些生分的語氣。白遲就不好意思了,給我遞過一根煙,說:“你別在意,我當時氣懵了。”

“我有啥在意的,”我說,“大家都覺得莫明其妙,平常相處得都不錯,你一變臉,我們就不好意思了。”

白遲說:“都怪我,別在意了。我很苦惱。”

我說:“有啥苦惱的,不妨說說,大家幫著出出主意也好些。”

白遲看了我好一陣子,才說:“那兩張信紙你看到了吧,我要離婚!”

我吃了一驚,突然才明白那兩張紙的涵義了,卻又陷入另一種迷茫之中,就問是誰跟誰離?

“當然是我和她了,”白遲說,“就是和我老婆。”

我說:“過得好好的,兒子都那么大了還離啥呀?部隊上最敏感的問題是就是離婚。”

白遲丟掉煙頭說:“實在過不下去,我們沒有一點共同語言不說,她還蠻不講理,在家常和我老娘吵架,氣得我老娘都自殺了四回。”

我說:“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誰家沒個磨擦?等你這次學習回去,可以隨軍了,隨一塊過算了,人家也不容易。”

白遲又點了一支煙,說:“她隨軍?門都沒有!我打算離了算了,我不愁再找不到媳婦,我也可以找上城里的,我比誰差了?”

我一聽白遲這么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兩張撕斷的公用信紙是白遲寄過去的,他老婆不同意離就把白紙又寄了回來,雙方在這件事上還相當默契。

我勸了白遲一陣,回來就把這事給全班同仁們說了,大家明白是這么一回事,就有人埋怨白遲怎么能這樣做,剛轉成干部就要蹬掉農村的妻子。我替白遲解釋說,白遲的婚姻家庭也很苦惱,各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后來白遲離婚的事不知怎么叫政委知道了,政委派通信員叫白遲去談了一次話。白遲回來后就不理我了,我給他解釋不是我告訴給政委的,我平時就不和政委說話,政委也不一定認識我。但白遲只說了句“不管誰說的”就不再理我了。

過了兩天,區隊長來說,政委意見不再讓白遲擔任班長職務了,叫另外一個名叫康保林的當班長。

白遲丟了班長后就幾乎不再和大家說話了。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他,主動和他接近了幾次,他都搪塞過去了,弄得我也懶得理他了。后來再也沒見他提離婚的事,他卻和張金峰關系突然密切了,經常一副很佩服張金峰的樣子。我知道張金峰單雙杠動作標準,但白遲絕對不是佩服他這個方面,這從平時訓練就可以看出來。

學校通知要開校運動會,我們每天的業余時間就都用在鍛煉體育項目上了。為了能拿上名次或者可以有個不太難堪的結局,大隊領導親自督陣,每天騎上自行車跟著我們長跑,給我們一點喘息的機會也不給。我們每次長跑下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剛開始有幾個人跑得連腿都邁不動了,活像一群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但我們都咬緊牙關,互相攙扶著,給對方鼓勁,千萬不能倒下,丟我們的臉。

區隊長望著我們狼狽不堪的樣子,笑著說,你們自尊心還真強,我以為你們這些老兵油子對榮譽都不當一回事了。

我們都沒吭氣,但從當時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來看,每個人心里都憋著一口氣,非要做出個樣子來看看不可。我心里明白,這不單單是為了榮譽,在這么幾百人的軍校里,這種榮譽微乎其微,但在這群體之中,我們作為一幫比較特殊的學員,不甘落后,不想叫別人看扁。

但事與愿違,我們多少年沒有搞過體能訓練了,身體素質太差,根本吃不消,一天下來,大家就腰酸腿疼,累得爬不起來了。尤其是白遲,可能是年齡偏大的緣故,累得連喘氣都喉嚨疼,第二天拖著兩條沉重的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大家后面,叫人看了真有點不忍心。但誰也沒勸他到一邊休息,他的這副樣子,倒激起了大家的勁頭。

我們在操場上訓練時,政委站在一邊,吊著個臉,好像我們都欠著他似的,他誰都懶得理。但從他嚴厲得根本不敢看的眼神里,我看到政委滿眼的期望,當然也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成分。看著政委的樣子,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們剛來時吃第一頓飯唱歌時的情景。

我把我的想法給大家一說,大家都有同感。幾個人點上煙抽著,都說咱們一定要好好練,為了一口氣,也為政委他們爭口氣。

于是,在報比賽項目時,大家群情激昂,誰也不想落后,都爭著多報項目。連我這個一向不喜歡體育運動的人,也一下子報了長跑接力賽、鉛球,還有三級跳。

看著大家的這種勁頭,兩個禮拜幾乎沒說過話的政委,把我們集合起來,說他看大家參與意識這么強,心里很高興,但他勸我們不要太盲目,根據個人體能挑選一至兩個強項就行,并說他對我們很有信心。

聽政委這么一說,我們更有勁了,便重新選報了項目。大家在一起互相鼓勵,一定要別人爭取拿上名次,自己心里卻沒個底。

比賽開始了,只進行了幾個項目的比賽,我們就敗下陣來,根本比不過年輕的正規學員。大家都很焦急,恨不得自己上去幫一把,但心里明白,自己上去也必敗無疑,就一連聲地喊著,為自己人助威。

區隊長坐不住了,到各個班轉來轉去,不斷告訴那些即將上場的人,一定要堅持,堅持到最后。過了一會,區隊長又來給各班長說,要大家行動起來,凡是能寫幾下的,全寫廣播稿給現場廣播站送去,順口溜,打油詩,撈著什么算什么,一定要多寫稿子。

這是我們的強項,大家一動起手,一會就寫了一百多篇,交給區隊長送到主席臺上的廣播站去了。從此開始,到運動會結束,我們的廣播稿幾乎占領了每天的廣播時間。

競技場上,我們的失敗是早已注定了的,但我們不服輸的勁頭,贏得了大家的陣陣掌聲。尤其是張金峰,他報的是10000米長跑項目,但只跑了一圈就被別人甩下了,并且第一名早他兩圈沖到終點。張金峰已經累得根本不像跑,而像機械地蹦跳了。別人都到終點后,先是那些老學員喊著讓張金峰下場算了,張金峰偏不下來,硬拖著兩腿一步一步地跑著。看他的樣子,隨時都有栽倒的可能,但他搖搖晃晃地硬是跑到終點,才一頭栽倒在操場上。

我們大喊起來:“張金峰,好樣的!”

全場掌聲雷動。新學員被我們的精神所感動,紛紛為我們叫好。

更叫人難忘的,是主管訓練的景副校長,他當時激動地到廣播稿子的麥克風上說,我們這些老兵之所以能把兵當到今天,靠的就是這種韌勁,一種堅強的忍耐精神!

我們當時感動得只知鼓掌,巴掌拍得生疼。景副校長的話簡直可以算作名言了,他太知道我們這些“特殊兵”的心理了。

當時,我看到有幾個人眼睛里含著淚水,這種場面叫人終生難忘。因為我們這些人在部隊的經歷,包含著多少酸甜苦辣,這一刻被景副校長一語擊中,似乎許許多多的委屈全被這句話給化解了,所有的辛酸也都變得像歷經了的壯舉,在每個人心胸間激蕩著,變得莊重起來。

更叫我們興奮的,是運動會結束的頒獎大會。我們雖然沒有一個項目拿上前三名,但我們在競技場上的精神,贏得了校領導的稱贊。最后,又統計出廣播稿件,播出質量最高,數量最多。最后被評了個“精神文明獎”。

政委臉上有了笑容,面對沮喪的我們,政委說這已經很不錯了,大家都盡了心了。

我們一聽,一下子有種空空的失落感涌上心頭。政委就說大家的集體榮譽感很強,這就夠了,能拿上“精神文明獎”已經證明我們還是很有能力趕上去的,還有潛力可挖的。

可我們今后趕上誰超過誰去?在這里這樣的活動今后再不會有了!我們反而沉悶了好幾天。

校運會后,正規學員們對我們改變了不少看法。再看電影時,我們拉起了歌,就唱我們剛學會的那首《咱當兵的人》:“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都扛個紅牌牌都算是同學呢。氣氛濃厚而熱烈,像我們新兵連那樣唱得朝氣蓬勃。

我們的心情都明顯好了起來,連沉悶的白遲也一改往日的面孔,和我們又開始閑聊了,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什么事似的。他又歸于平靜的生活流了。

已不再刮風了,天氣少有的晴朗。我們在季候的變換中已經體味到這種生活的必要性,我們不再抱怨,認為做為一名軍官必須經過這正規的訓練過程,不敢說脫胎換骨,但會改變不少已養成的惡習。我們每天聽到號聲起床,把被子疊得有棱有角,然后出操,吃飯上課或者訓練,把日子過得有條有理并且有滋有味。過去志愿兵的心態已經消失,一些記憶都被緊張有序的軍校生活切割得零零碎碎,有時回想起來,那種時候有些值得回想的東西都似乎像歷史一樣遙遠了,總有一種模糊的網狀物體從中間隔著離著似的,那面和這面處在兩個不同的境地,那面那個境地里的一切像在夢里做過一般,有種不真實感,這面的現在又有種不貼實際感但卻實實在在地可以觸摸到每天的生活內容。

這種內容和心情保留完整的時間不長,就被實彈射擊的槍聲打得粉碎。

實彈射擊是用“77式”手槍在25米距離處進行的精度射擊。我們竟有三分之一的人脫靶,打了光頭。

我們都是新兵連打過槍之后再沒摸過槍的老兵,都在新兵連打過好成績的主兒,卻打了光頭。

我奇怪,在我裝上真子彈的那一刻竟全身麻木,舉槍的右臂感到槍里有了子彈的沉重。這種沉重感壓迫著我的呼吸,使我喘氣都有些困難,有種能使我徹底忘卻自己的可能沖擊著我。我感到有種鋒利的鐵器正逼近我,那種鐵器很小,沒有小拇指粗卻很尖銳,它帶著一股冷氣寒森森地緊逼著我。我必須抗拒,不然我會成為犧牲品。

于是,我晃了晃木木的腦袋,強迫自己鎮定。我用一種要壓倒一切的曾經熟悉過現在很陌生的意念強烈地摧毀已經僵硬了的手指,我把藍黑色的槍柄握出了一身的濕意,我用已經近視到非戴四百五十度眼鏡的右眼通過缺口把堅硬的準星顫悠悠地往前面的黑色陰影上狠勁地粘,粘得歪斜而無力,像風中飄動的樹葉一樣我沒有了控制自我的指揮機構,我失控了,我身不由己。

我通過我右手食指的輕微運動看到了一道道微弱的閃電帶著一條條光影離我而去,那種尖銳的響聲仿佛從很遠處傳來,已經失去了質感,完全沒有了那種該有的清脆和悅耳,相反只有嘶啞和受了傷害一般的沉悶。

我被這種聲音拋棄,我想匆匆地逃遁,可我雙腿無力,就像是夢中一定叫自己逃離卻逃不脫的那般無奈。我看見我的左右都是像我一樣表情同樣沮喪的學員,他們也像我一樣制造一種真實卻毫無價值的聲音……

我脫靶了。

我臉上掛著當了九年兵的羞恥把手中的槍還給發彈員時,我像還一個燒紅的烙鐵一樣急不可待,那種灼燙的疼痛到后來刻在了我的心上,還有那種沉悶的槍聲也一直在我的耳朵里回旋……

這是我的悲哀?

這也是我們這種兵的悲哀?!

射擊的失利導致大家普遍情緒低落,幾個確實打靶不錯的同仁也高興不起來。各個區隊在靶場當即就召集起來做了講評。我們的區隊長講評得比較尖刻,他說我們是廢物,我們就像一群廢物一樣接受他的訓斥。他卻沒有用罵廢物的專業用語訓斥,而是牽扯到我們能聽懂的語言讓我們的心靈那一刻都受著折磨一般惶恐不安。

從靶場回來后,大隊長和政委的訓話是逃不脫的。政委又恢復了他布滿陰云的臉色,這次卻是大隊長給我們訓了話。大隊長的訓話直接擊中要害,他站在隊列前面大聲問我們這干部想不想當了?

我們無言以對。偏偏大隊長就要聽到我們的答復。我們在無奈中只好小聲答:“想當!”大隊長就說他耳朵背沒有聽見,要我們再說一遍。我們就不約而同地運足底氣大吼了一遍,這聲音比起那次最好的拉歌不知要大多少倍。

回到班里,誰也沒心思說一句話,大家就都沉悶地抽著煙。空氣就顯得凝滯而稀薄。到了這個份上,新任的班長康保林我們稱呼的康師傅竟為了打破這種氣氛說了句:“這能怪我們嗎?”

的確我們誰都想打個好成績,可我們有八九年沒摸過槍了,原來的單位一看到我們是志愿兵就都不讓我們浪費子彈了,我們再沒有練過射擊。出現這樣的結果,我們找誰去?

不怪我們自己怪誰去?能怪槍怪子彈嗎?槍和子彈都不認識人。只有怪自己!

白遲卻說:“誰都不怪,我就不信我不行,25米靶子離那么近就上不了?咱們下次再看,下次實彈考核時我如果再打個光頭,我就……”

我們都看著白遲,似乎他有什么辦法似的。白遲見我們都望著他,他就想著必須把話說完,就賭氣地說:“我就打背包回去了!”

我們一聽都很失望,對這句話的可靠程度持懷疑態度。我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這句話,我們心里有數。

在私下我們對射擊打個光頭就能取消我們的干部資格有點懷疑,這有點不符合實際吧,我們都是經過嚴格政治審查才選送出來的“苗子”,誰一句話就可以把“苗子”拔掉?我們這樣說時心里就不太怯了,但打了光頭的人臉上總覺掛不住,一個當兵的射擊打個光頭怎么也說不過去,心里就都憋著一股勁想,下次實彈考核一定要穩住神。再不能出這樣的丑了,這個丑在這個時候可真出不起。

康保林康師傅出任班長后要比白遲強點,可以說他還是懂一些最起碼的隊列知識,不像白遲,指揮班隊列時讓我們滿操場亂轉,只能給正規學員們提供笑料。康師傅很快就贏得了區隊長的信任,并且他很會做人,尤其是處理人際關系方面,他能把握好自己的位置。大家天南海北匯到一起,都是一個目的,完了后誰認識誰?能認識到這點就能和大家處在一起。偏偏白遲就不這么認為,班長丟了,他心里不舒服就不理別人,慢慢地就沒人理他了。我有時看他一個人被眾人置在一邊,有些于心不忍,出于老鄉關系主動接觸他,他就帶理不理的好像我欠他人情似的。上次的事情確實不是我搗的鬼,他這種樣子,我也就懶得理他了。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手槍射擊考核后,白遲才主動和我搭話了。那時候,他又一次打了光頭。當時在靶場,他就給每個人說他心跳很正常,上次打光頭主要是太緊張心情又不好,這次不會那么慘了。已打過靶成績在良好以上的張金峰說這次就是比上次要沉穩些,只要瞄準好抓住時機擊發就不會脫靶的,打槍這玩藝還欺手生,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熟悉了。白遲就充滿了信心,在他上場前還跟區隊長請了假專門蹲到沒人的地方抽了一支煙,他說要刺激一下神經。結果,一切都沒有用,他依然打了個光頭。當時我的內心也悄悄的萌生了一種恐慌和畏怯,只要槍聲一響,就沒辦法補救了,是好是壞就那一錘子買賣。我在打體驗彈時迷糊了,不知不覺間就扣完了五發子彈,報靶竟中了三發。我大出了一口氣時才感覺到頭上身上全是汗。那天并不熱。

晚上自習課后,白遲上廁所時碰上了我,他一見我就先說這個地方氣候真奇怪,都六月份了天還不熱。我就說這個夏天在這過不正好,等于避暑來了。他笑了笑,笑聲被他的咽喉擠得有些干澀和細長,像拋出來的一口濃痰落地之前的風聲,我聽著很別扭。他的臉孔一半隱在黑暗中,一半被墻角遺漏了的燈光照亮著,很明顯,兩個臉色讓人覺得刺目。

“你還可以,”白遲對我說,“總算沒再丟人。”

“勉勉強強打個及格,可以什么?”我這樣說時,心情很好,因為我畢竟爭了一點面子。說完,我覺語氣不妥,就想了想又說,“其實也沒什么,打好打壞都一個樣,我們是培訓,都是考察過幾遍的,你不要擔心轉干的事。”

白遲說:“我對這事就沒有看重過,能來這沒這點把握還行?”其實他語氣一點也不輕松。

我就說我們這類人活著怎么這么沉重,世界上這么多的人,不如我們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我們這么艱難。

白遲說艱難倒不艱難,就是活得沒勁,總想活好一下,就是沒有辦法活好。

我們都不再說話,白遲給我遞上一支煙點上后,換了個話題說:“老弟,你也該想個辦法了,離家那么遠不說,媳婦小孩長期不在一起,也不是個辦法。”

我說不是個辦法也得是個辦法,誰讓我們是個志愿兵呢?

停頓了一陣,白遲突然說:“你想不想調動一下?離家近些?”

我說怎么不想呢?可沒一點門路。

他說如果你愿意調動,我可以給你幫忙,老鄉嘛,這個忙是應該幫的。你又會玩筆桿子,也算個人才呢,我會盡力的。

我說那就謝謝你了。我這樣說時對他的這種“盡力”就不抱一點點希望,這樣的說法我見多了。就像平常熟人見了總要問有沒有什么事,有事盡管說,可當你說上一件舉手之勞的事后他會支支吾吾推脫或者滿口答應過后根本不管一樣,白遲這時候和我說這些主要是為了解脫自己打了光頭的尷尬。

他還在說他認識某某人辦調動一句話的,我看了看表,說:“快熄燈了,我還沒洗漱呢。”

白遲愣了愣。我心里就有些不安,這樣當面冷漠他的虛假確實不太好。

熄燈后剛躺下,白遲卻大聲說,又一天過去了,離“解放”的日子不遠了。

張金峰就接上說,你不是說射擊考核再打光頭就背上背包回去嗎?

全班人哈哈大笑。

白遲卻忽地坐起來,要和張金峰拚個死活的架勢。

我大吼了一聲:“笑什么笑?虧你們還笑得出來!”

頓時沒了聲息。我也算對白遲有了點補償吧。我想。

學校伙食按當地標準不算太差,但飯菜的味道我們有一大半人吃不慣。學校有明文規定,不準在街上飯館吃飯,上面規定是不讓去外邊喝酒,可學校就連飯也不叫吃。我們吃不飽肚子時只好到校務處開的服務社買方便面吃。服務社承包給了校務處長的小姨子,她每天進一三輪車方便面,每天可以賣完。學校不讓學員出門,大門哨兵更是忠于職守,校務處長小姨子的服務社不光成了我們填飽肚子的地方,也是我們惟一的購物中心和接觸女性的地方。

我們的到來,給服務社增加了一大筆收入。比起那些正規學員來,校務處長的小姨子要對我們的態度更好些,因為我們是拿工資的,吃最貴最好的方便面,那些正規學員拿津貼只好買五毛錢的麻辣方便面了。為此,正規學員對我們氣恨不過,但又沒辦法,尤其是同時在服務社買方便面時,校務處長小姨子的兩種態度可以把他們氣死,這種時候我們就很高興。我們畢竟勝他們一籌。

天氣逐漸熱起來的時候,服務社里又進了啤酒、飲料,這些東西也只有我們消用得起,校務處長的小姨子就對我們面相老些的學員態度更好了,我們每次購買完東西走時,她還笑瞇瞇地說句“再來呀”的熱情話。這句話讓正規學員們受不了,他們對我們氣的同時也氣校務處長的小姨子,他們中有人損她的話非常刻薄。

為此,張金峰還要去找正規學員算賬。康保林說她是校務處長的小姨子關我們屁事,張金峰被噎得沒話可說了,就說康保林是他媽的“康師傅”方便面,他們那樣說她我們就成了什么?

康保林隨口說出很難聽的一個詞。

張金峰氣得罵康保林連“康師傅”都算不上,只能叫做“方便面”了。

我們大笑之后,就把康保林的“康師傅”直接改叫“方便面”了。康保林并不氣惱,他說這也是一種樂趣。

天氣真正熱起來的時候,我們三個月的培訓已經接近了尾聲。除過幾門還沒上完的理論課正在抓緊趕時間外,別的課都已經進入復習階段,軍事訓練課完一門就考一門。雖然我們是短期培訓,但政委訓話時說全部課目考核有兩門不及格者不發給結業證書,就直接影響到轉干。所以我們都很認真,都不想白來一趟。

這天我們考隊列的時候,一輛紅色出租車突然間就冒了出來,停在了操場邊上。我們的目光都投向那輛轎車,簇新的紅色在陽光的照耀下灼得人眼睛生疼,但我們還是要盯著它,猜想是什么人來了。

考隊列的教員生氣了,“噔噔”地跑過去把還沒下車的人堵住要他們把車開到一邊去,別影響考核。

車里有人問了什么,教員一指,紅色的影子一閃,就開向我們大隊那面去了。

我們又開始隊列考試。隊列都是老一套,平時最煩人,但考試的時候,每個人都做得很認真,根本不敢再想別的事。

過了一會兒,大隊通信員來操場喊唐克林回去。教員說正在考試等考完了再回,通信員說不行,政委讓馬上回去,說唐克林家里來人了,一男一女。女的很漂亮!通信員強調說。

一直在旁邊晾著的區隊長說,一定是唐克林老婆來了,快讓他去吧。

教員才同意了。唐克林臉就紅了,打了聲報告,出列走了。

唐克林一走,區隊長說唐克林老婆多好,離開才兩個多月就跑這么遠來看他了。又對我們說,你們的老婆就把你們這些人忘了。

“回去后,把你們老婆都休了,再找個大姑娘。你們已是干部了,這事不難。”區隊長又開玩笑說。

我們都笑了。

教員生氣了,說笑什么笑,都嚴肅點,這里是考場!

空曠的大操場上一下子就靜了,有了考場的氣氛。

我們誰也沒想到,唐克林的老婆是來找唐克林在離婚報告上簽字的。

唐克林老婆是和她所在的那家公司總經理一起來的,他們從四川乘飛機來找唐克林離婚。他們公司在這面還要聯系一項皮毛方面的業務,那個總經理派頭十足,連上廁所手里也拿個手機,梳理得很整齊的頭發閃著油光,很遠就能聞到一種似狐臭一樣的味道。他像參觀景點似的在大隊周圍轉來轉去的,到處都留下了他的那種難聞的味道。

唐克林不在離婚報告上簽字,他老婆就和那個男人不走。他們說就等著,在外面賓館已經登記好了房間。他們其實早就同居了,離不離婚都一樣,可他們公司馬上要遷往海南做更大的生意了,為了謹慎,不想讓法律抓住他們一點辮子。

唐克林告訴我們這些的時候,我們都很氣憤。我們都看不慣那個所謂的總經理,事情又出在唐克林老婆身上,我們就說趕跑這對狗男女,讓他們受法律的制裁去吧。

唐克林低下了似乎很沉重的頭顱,他像在地上尋找目標似的,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地上。周圍的一切都成了負擔壓抑著他的靈魂,他只有暫時拋棄一切紛擾的世事,從地上找到一絲欣慰似的。他根本不再理睬我們了。

終于,唐克林在潔凈的地上發現了一只類似麥粒大小的蟲子,絕對不是螞蟻!我專門順著唐克林的目光辨認了的。那只叫不上名字的小蟲子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用它褐紅色的軀體吸引了唐克林的注意力。它不慌不忙爬著的時候像沉穩的大款不受外界所有的干擾,自由自在的慢慢悠悠的,但它驚慌的時候像沒頭的蒼蠅胡沖瞎撞,仿佛是脫逃的罪犯或者喪失了本能的獸類,要尋找生存的出路或者要進行一次盲目的械斗……

就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小蟲子竟然讓唐克林如此癡迷。往日的唐克林成了一個模糊的記憶,照片上他老婆的俏臉終于出現在現實里時竟面臨這樣的難題。

我們理解唐克林現在的心情。

我們經過商議,全班人一致推舉“方便面”康保林和我去會一下唐克林的老婆,弄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們要這樣做。我知道這樣的問話毫無意義,如果考慮挽回什么的話,這樣的做法絕對是徒勞。但看著唐克林的這副樣子,還有大家對我和“方便面”的信任,我倆還是去找那對男女了。

我倆來到政委辦公室的時候,政委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們鞏區隊長卻在房子里正在問那個女人是否認識一個叫包榮的女機要參謀。那個女人說怎么能不認識,包榮在整個四川省都有名氣哩,我們又住在部隊上,就那么幾個女兵,誰不知道誰。鞏區隊長就問包榮的名氣是指哪一方面的?女人說還能是哪個方面的,她是挑老公挑出名的,人家老爹官大,好多人她正眼都不看一下,幾乎挑遍了整個省的帥哥,最后才和一個比她爸小幾歲的大款結婚了。

鞏區隊長急問,她怎么能這樣?我問唐克林時他沒給我說過這些。

女人說,他知道個啥?窮當兵的。

“方便面”接過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他是你丈夫呀。

“丈夫?”女人瞪了我們一眼說,“他從來沒有把我當做老婆,他騙了我!”

這個女人在現實中要比照片上更耐看些,也許是精心打扮了的緣故,她顯得光彩照人。

我說你不要亂說,你和唐克林結婚幾年了,應該講點情分吧。

女人說你倆是來當說客的?

“方便面”說隨你怎么想吧,你這樣做影響多不好,到這地方來逼人離婚也好意思?

女人冷笑了兩聲說,唐克林把我騙上說可以給我解決城市戶口,把我帶到部隊結婚后,我才知道他沒那個能耐。他是個志愿兵根本就不允許隨軍不說,連個房子也不給住。我們住在地下室里,連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整天亮著燈,比老鼠強一點就是有燈光。

我說那怎么能算騙?事實就是你沒法隨軍,但唐克林可能會給你想辦法弄戶口的,像現在他轉干了你就可以隨軍了,問題不就解決了?

女人說沒有用了,我早已經辦好戶口了,用錢買的,我們公司有的是錢,就是買上幾百個戶口也不成問題。

“方便面”說你是看上錢了還到這里來找借口胡鬧?

女人說我就是胡鬧,還用找啥借口?名正言順就是來離婚的,我有的是錢,誰不為錢呢?

“方便面”還要反駁,這時候政委進來了。政委后面跟著唐克林。

政委說你們吵什么吵,這事要雙方協商自愿了斷,你們摻乎什么?

女人說就是的,兩個大男人還來跟我論理,我理虧了還是咋的?我一個女人最寶貴的青春讓他白白騙去了我不計較,我現在要解脫了要活自己的人了我有啥錯?

女人剛說完,政委身后的唐克林上去就給了女人一巴掌。打畢,唐克林伸手說:“拿來,我簽字!”

一直坐著不吭氣的那個總經理把手機交到另一個手上,勤快地掏出離婚報告遞過去。

女人挨了打,也不哭不鬧,等唐克林簽好字后,叫上總經理,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走了。

唐克林沉悶了幾天之后,才說他早就知道他老婆和別人胡搞了,但他欠她的,總想還了她的情后再離。折騰幾年了,離了也好,沒孩子沒啥的,也利索。

我們都不知說什么好,都找不出一句切合實際的話語表達我們的意思,只有白遲說離了好,離了各有各的打算。

我們都望了望白遲,才覺得好長時間把他給遺忘了似的,再感覺到他的存在的時候,我們即將各奔東西了。忽然回憶起剛來時的情景,就覺得很遙遠,但可以想起那時候的白遲、唐克林以及我們自己每個人剛開始接觸這種生活時的不自在和別扭的舉動。然而到了現在,唐克林在這種環境下離婚了,白遲婚姻上的苦痛使他精神上產生的離奇思想竟也引不起我的厭惡了。只是在那一刻,在白遲給唐克林說“離了好”的時候,我也想到了我們已離開了那種生活,也要離開這種短暫的過程了。

我的想法有些混亂,從此到彼,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沒有一條清晰的思路理清這些蓄積在腦子里的想法。

在這種時候,鞏區隊長突然邀請我們到他家里去吃飯,說是臨結業了,最近唐克林的事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我本是堅決不去的,因為區隊長對我一直有看法,我也想就這樣維持到最后就行了,可大家非要拉上我去,如果我不去,唐克林也就不去,我只好去了。

去鞏區隊長家吃飯的時間選在離結業還有一個多星期的一天。

飯食準備得簡單而實惠。我們幾個人在區隊長那間狹窄的住房里坐下后,我們才覺出區隊長的良苦用心。區隊長的愛人并不歡迎我們的到來,大概他們兩口子為此爭吵過還是怎么著,我們一來,區隊長愛人用眼睛很輕易地掃了我們一眼之后,就抱著一本書坐在一邊很有味道地看了起來。區隊長尷尬地笑了笑對我們說,他妻子最近反應厲害,心緒不太好,請別見怪。我們愣了愣,才明白反應是指肚里有“貨”了,就都相互看了看,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區隊長把準備好的菜端出來,并且有酒。我們都拒絕喝酒,因為再有一個星期就結束了,誰也不想在這最后關頭觸犯規定,但區隊長說在他家里喝點沒事,我們就喝了。酒喝得很沉悶,因為區隊長愛人的態度,我們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我們都是過來人,知道女人懷孕后心神不穩定,但我們處在這樣的境地,就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我們都很平靜地坐著,其實臉孔上都有一絲黯然。雖然區隊長用唐克林的事引起話題,勸說般給唐克林說著沒用的話,也難打破這種僵局。后來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氣氛給大家造成的壓力,我提出來我們該走了。區隊長死活不讓走,我們就只好又坐下。區隊長就對我說,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我說怎么會呢?我從來是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高明的。

區隊長冷笑了一下,說:“你剛才提出來要走,還有以前你一直對我有看法,我心里有數。”

我說區隊長你想錯了,我對你有什么看法?在這里你是我們的領導,你說咋樣就咋樣。我也不違犯紀律,和大家一起訓練、學習,對你能有什么看法呢?

區隊長說,但愿如此,我看你平時的傲勁,似乎把誰也不放在眼里,我心里就來氣。咱當兵的誰和誰呀,可現在看起來并不是那么回事,我也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你談談的。

我就有些激動,把以前的想法和成見回憶一下,確實感到自己的丑陋,為自己根深蒂固的情緒感到羞愧。于是我不好再說什么,就舉杯敬區隊長一杯。

氣氛有了些緩和,大家稍微自在一點的時候,酒就喝得快了。酒量有限的白遲臉紅脖子粗敘說自己的經歷,說到婚姻他竟哭了,先是流了淚,過了會抑制不住自己的心酸事竟抽泣起來,弄得我們大家都傷感起來。

一提到婚姻,白遲的舉動卻引起了區隊長愛人的注意,她不但放下了手中的書,而且坐過來和我們談起話來。她不像別人只是做做樣子,而是對我們這些人的婚姻家庭產生了溫順而又直截了當的理解。她流下了酸澀的淚水。感動得白遲連聲叫她“嫂子”。雖然白遲年齡要比她大得多,她卻沒有拒絕也沒有解釋,揉著發紅的眼窩開導著我們。

我強忍著自己被酒精燒熱的心臟抽動的疼痛,一口一口地往下灌辛辣的白酒,直至我的全身像一團火燒起來一樣的時候,我的肚子里才翻江倒海般折騰起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沖動地站起來沖出門外,一頓猛烈的嘔吐,直吐得全身無力癱軟在剛吐出的臟物上,我的眼淚才涌了出來……

那時候,是塞外非常涼爽的夏季。

全部考核已經進入尾聲,大家在緊張的復習考試的同時,已經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了,每天一到晚上,大家都把自己的東西整理一遍,隨時都做好準備離開的樣子。可還沒到離開的那一天。剩下的這幾天好像過得特別慢,有人抱怨著時間,有人擔心最后幾門課的考試內容難不難。雖然大家在一起都說著這只是培訓,成績并不能決定什么,但每個人都想考個好成績,萬一有一兩門不及格不給發結業證影響了轉干,才不劃算呢。

直到最后幾門課全部考完后,白遲才告訴我,他的單雙杠不行怕考不及格,就給負責單雙杠考核的教員送了兩條煙。白遲給我這樣說時有些不太自在,我就猜想到了他的心思,就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打靶的事不要太往心里去,受那么多壓力干啥。

白遲就說不這樣做單雙杠再不及格可不好說了,打靶的事我想不把它當回事,卻丟盡了人,我對自己把握得還不夠,所以就胡說了。

我說這很正常,人為了維護自尊而活著,這樣的事是難免的。

難免的事情還真多,考完試后我們正搞總結時,區隊長告訴我們上面要來檢查,對我們素質的增長情況要進行抽查。剛考完試已大舒了一口氣的我們又得繃緊神經了。臨離開學校的混亂被強行平靜下來,我們每天打掃衛生,整理內務,等待檢查。

其實檢查的項目小得不能再小了,在我們看來必須檢查的內務衛生和軍事動作都免檢了,學校通知只檢查軍容風紀。

我們做了一番準備之后,集合到操場上等待檢查的時候,只來了一個中尉,他卻由副校長、校務處長等人陪同著來到操場。大校副校長對那個中尉表示出的恭敬叫我們很看低副校長。一個中尉能把大校怎樣?我們一轉干后還不都是中尉、上尉的,卻讓一個小個子中尉在這里耀武揚威。

我們頗有些不屑一顧,對那中尉不以為然。我們都有些生氣。

檢查進行得很自然,中尉不怎么細心的樣子使我們明白這只是走過場。走過場的事我們見得多了。

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個中尉卻很認真地要檢查我們的手指甲,只抽查兩個班。我們班不知怎么就不順眼了被他抽中了,當時我們也不算驚慌,檢查手指甲有什么可怕的?

“方便面”康保林被叫出了隊列,他右手的小拇指指甲保留得有點長了。那個中尉抓著“方便面”的右手像拳擊獲勝的運動員一樣舉起來給我們做了展覽之后,就沒說話走了。

“方便面”就倒了霉。先是校務處長一頓訓,然后是大隊長和政委。我們解散后,“方便面”被留在操場上反省之后,大隊長責令區隊長撤銷了他的班長職務,并且要他寫封檢查,最少不能少于十頁紙。因為他影響了整個培訓班的聲譽。

再有兩天就結束了,撤掉“方便面”班長職務倒不重要,最讓他頭疼的是寫十頁紙的檢查書。他趴在床鋪上寫了不下二十個開頭,就都撕了,寫得最順的時候也只寫到三頁,怎么也湊不夠十頁紙。大家都出主意說把字寫大點,行距拉開點不就行了,于是“方便面”把字寫得不能再大了也只寫了四頁半。最后,他對我說還是由我代寫一封行了,別再折磨他了。我說我怎么會寫那么長呢,又不是小說,要寫十頁講一通關于小拇指頭指甲長了的錯誤還是比較難的。他就說算求你了,再小的事人家讓寫大你就得寫大,沒辦法的事。

我就趴在鋪上絞盡腦汁幫“方便面”寫檢查書。實在沒有話寫我就胡拉亂扯把小拇指甲長了有礙各種兵器的使用操作往一起湊,亂七八糟竟寫了十一頁。“方便面”連內容都沒看就很感激地給我點上煙,他總算完成這項巨大“工程”了。他細看了一遍之后,連聲說寫得好,寫得深刻,就把十一頁紙的檢查交給了政委。

“方便面”回來后說政委根本就沒看檢查書的內容,隨手扔到了一邊,又訓了他一頓后,就算完事了。

張金峰在即將離開學校的前兩天晚上熄燈前出事了。

他和我們幾個人買了方便面回來后,不知什么時候又跑到服務社去了。他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站立不住了,他肯定喝了不下五瓶啤酒。

張金峰被定為調戲婦女罪名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張金峰調戲的是服務社校務處長的小姨子,流氓行為是摸了校務處長小姨子的胸部。

這些都是張金峰喝多酒后干的,聽說張金峰到服務社去是單獨和校務處長小姨子道個別,因為快要離開了,她對買東西多的人態度又不錯。校務處長小姨子也很感動,兩個人閑扯了一陣,就有兩個正規學員到服務社買東西,他們看張金峰和校務處長小姨子的熱乎勁就很氣憤,又沒辦法就買啤酒喝,并且很快就和張金峰一起喝開了。一喝酒人就顯得不再生分,全世界的人都認識似的,說出的話就很真誠什么的,最后不知怎么張金峰就摸了校務處長小姨子的胸部。可能是喝多了打賭或者逞能什么的,張金峰就犯了錯誤。

摸了校務處長小姨子的胸部不同一般。學校黨委都上了會,最后決定不給張金峰發結業證書,說是這樣素質的人絕對不能混入干部隊伍里。

我們問區隊長拿不上結業證就轉不了干嗎?區隊長說這是肯定的,前幾次培訓班也有犯錯誤的沒拿上結業證,后來都沒當上干部。我們就說沒有爭取的余地了?活動一下行不行?

區隊長說,一般別的事好說點,就怕男女的事扯不清。

我們求區隊長去找大隊和學校爭取一下,大家都不容易。區隊長說要能爭取不用你們說,我也不愿自己手下的人犯錯誤被處理。

我們又去服務社想找校務處長小姨子給說個清白,但服務社沒開門,已經在門上貼了封條,我們已經不用在這買東西吃了。

我們幾個人沖上去,用腳狠狠地踹服務社的門。唐克林伸手還要去撕門上的封條,被我攔住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再胡來了,到了最后關頭,如一時沖動干下傻事,今后可就全毀了。

我的勸說使大家冷靜下來,但大家心里都不是個味,神情沮喪地坐在服務社門前的臺階上,狠狠地抽著煙。不一會,一包煙就被我們一根接一根地抽完了。看著被我們扔得到處都是的煙頭,我的頭暈得厲害,整個腦神經都麻木了。

這樣坐下去解決不了問題。“方便面”提出我們一起直接去找校長,為張金峰說情。白遲不同意這樣做,說去找校長只會把事弄得更糟。

我們被白遲的態度激起了憤怒,尤其是我,當時氣憤地對白遲說:“老白,你如果認為我們去找校長,會影響你的畢業,你可以不去!”

白遲跳了起來,氣呼呼地對我說:“你這話什么意思?今天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我也不甘示弱,三個月來對白遲的成見一齊涌了上來:“老白,你一直以為你比我們強,到處都想占上風,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的許多做法叫我看不起。如果不是看你年齡大,我才懶得理你,你的自私叫人看了想吐!”

我一泄胸中的郁悶,心里暢快了不少。我心想我豁出去了,做好了今天要與白遲一戰到底的準備。與其這樣壓抑,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發泄一通舒服。沒想到白遲聽了我的話,不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不認識我似地,呆呆地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僵,叫人看了有些于心不忍。

唐克林幾個趕緊勸開我倆,張金峰的事還叫人頭疼呢,就別再亂上添亂了。

我的氣也一下子消了,想想還是張金峰的事重要,對白遲的怒氣就輕了許多。

“方便面”說:“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心情不好,才犯傻動怒的。現在我們想想,去不去找校長才是正事。”

我想想也是的。“方便面”又不斷向我使眼色,讓我緩解緩解,給白遲一個臺階下。我便嘆了口氣,裝作大度地對白遲說:“老白,對不起,我心里憋得慌,才這么胡說的,你千萬別在意。”

話雖這么說,我心里想,白遲不在意才怪呢,就連我心里向他道歉也是假的,人與人之間哪有這種方式和解的?

果然,白遲沒有什么表示,連一句假客套話都沒有,一個人轉身就走。

唐克林問白遲要干什么去?

白遲頭也不回地說:“去找校長!”

我們都跟上白遲到辦公樓去找校長。校長不在,我們就去找了政委。

政委對我們很熱情,又是讓座,又是倒茶的,叫我們局促不安。我當時的感覺是政委才是真正的首長,首長就應該像政委這樣的為人和藹,不像那些職務不高架子卻不小的人物,叫人見了有距離感。

我們向政委匯報了張金峰的事。政委很有耐心地聽完,問:“你們認為張金峰的處理意見還可以改變嗎?”

我看了看他們,鼓足勇氣站起來說:“政委,張金峰走到這個份上,有這個轉干機會來之不易,就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

“機會?”政委口氣嚴厲了,“你們是剛入伍的新兵嗎?給我一個老兵來提這樣的建議,你們也作為老兵,是最大的失策。至于軍紀,我不想在你們面前重申,在一個老老兵與你們老兵之間,已經不存在解釋的機會!”

我們互相看看,心里涼了大半截,作為老兵,我們知道這樣和政委談這種問題很拙劣,但我們心里實在是替張金峰叫屈,再有兩天就畢業了,卻出這樣的事,這個虧吃得太大了。

“政委,我們的意思……”

政委用手勢制止住我要說下去的話:“不要再說了,你們馬上就要走上軍官的道路,身份要變了,對軍紀就應該用另一種方式去對待。像你們現在的這種做法,其實已經違犯了紀律,為違紀者說情,不是一個準軍官應具備的素質。”

政委這么一說,我們全傻眼了,沒有了一點再說下去的勇氣,都靜靜地望著政委,不知怎么辦才好。

政委掃了我們大家一眼后,說:“各位學員,如果你們認為和我的對話完畢的話,請回吧。”

我們默默地走出了政委辦公室,沒想到政委卻在后面叫我們回去。

我們莫明其妙地轉身又回到政委辦公室。政委嚴肅地說:“各位老兵,你們應該明白,下級怎樣向上級告退吧?”

我們一愣,才齊聲答了個“是”,立正“啪”地行了個軍禮,一個向后轉,齊步走出了政委辦公室。

政委跟出來說了句:“這就是培訓你們的結果!”

我們無可奈何地回到班里,誰也不說一句話。我們卻發現張金峰出奇地鎮定,一個人坐在鋪上抽煙。我們每個人心里都特別難受,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張金峰下午就走了。

下午開總結大會,我們也沒辦法送張金峰,他一個人背著背包走了。自出事后,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的張金峰在我們開會前,告別時卻說了句:“我們今后可能再也見不上了!”

我們被他的這句話驚得呆了,一時都語塞了。只有白遲上去拍了拍張金峰的肩,說了句:“保重!”

張金峰就這么走了。

總結會上宣布,我們班的唐克林和白遲各一個嘉獎。

但唐克林和白遲并不高興。會后區隊長到我們班來說,你們不要對嘉獎不屑一顧,其實還是很有意義的,你們就像又經歷了一遍新兵生活,度過了第二時期,才走出從士兵到將軍的關鍵性一步。

我們都沒吭氣,心里沉甸甸的。

離開軍校的時候,是大卡車送的我們,所以我們一覽無余地暴露在陽光下的校園里,心里翻騰開了。

這是我們生活了三個月的地方,就要離開了,心里卻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來。已經熟悉的昔日生活氣息包圍著我,一幕幕發生在這里的片斷卻在我的感覺中,仿佛過了好長時間,已經有點模糊,不太清晰了。但記憶猶新的卻是剛到這里的那一天,那種要在這里熬過三個月日子的心境。如今,三個月在許許多多的人內心里流過,也組成了一個個生動或者悲傷的故事,但這些畢竟都過去了,只能算作記憶了。

我還會到這個地方來嗎?

我在心里問了一句,卻回答不上來。大卡車一出軍校的大門,我的心異樣地跳了一下:真的結束了嗎?生命中的這個過程,一生中關鍵的這個時期?

從這里出去,我們今后的人生道路就會成為另外一種樣子,就多了另一種意義。我們應該欣慰,應該想到另一種生活對我們今后的重要,它使我們擺脫了以前蒼茫的過去。

我們擺脫了嗎?那些叫人終生難忘的士兵生涯,一種非官非兵的兩難境地!

我們全新了嗎?

我的眼眶濕了。

我也看到大家眼睛里有濕濕的淚光。我說我們離開時卻流淚了,這個地方我們不是一直盼著早點離開嗎?

“方便面”卻掩飾地說沒有流淚,是風沙迷了他的眼睛。

我說,現在已經沒有了風沙,有風沙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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