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yè)。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鐘山》《作家》《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曾獲春天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及第四、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提名等。中篇小說《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入選2006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名家推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排行榜和當代中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短篇小說入選2006年名家推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排行榜。現(xiàn)為《人民文學》雜志社編輯。

手沒來由地伸了出去，像擁有了獨立的意志，從一個被人忽略的角落里秘密出發(fā)，帶領兩只胳臂沿著弧形的路線前進，悄無聲息地包圍、封鎖、收縮，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它們到底要干什么，周游就感到兩只胳臂之間突然變得龐大和充實。而勤奮的雙手在一番尋覓之后也終于找到了兩座柔軟的靠山，然后周游就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刺耳的尖叫。

第二天的早報在頭版登出了一個驚動全市的報道。報紙上說，昨天下午五時許，師范大學青年教師周游在市圖書館當眾非禮一名女青年，隨后逃離現(xiàn)場，造成圖書館短時混亂。到記者發(fā)稿時為止，案件嫌疑人周游已被依法收審，此案正在審理之中。接下來，報紙用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對周游本人和他的這次行為作了詳細的介紹和描述。

對這個報道反映最為強烈的當然是師范大學的師生。誰都想不到，周游這樣年輕而又才華橫溢的青年教師會干出這種事來。

周游，男，26歲，北京某著名大學碩士畢業(yè)，現(xiàn)在師范大學中文系任美學教師，業(yè)余寫小說，因為幾篇小說被多次轉(zhuǎn)載而小有名氣。在大學，尤其是中文系，十個學生里有九個夢想成為作家，所以，除了追追那些花里胡哨的港臺歌星影星外，他們保留了相當?shù)木砹w慕作家。而理科的學生根本不知道小說這東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新奇刺激了他們的求知欲，追起星來的勁頭絲毫不比文科學生差。因此，周游到師范大學的兩年來，日子過得還是頗有點成就感的。領導捧著，學生喜歡，每次開有關(guān)創(chuàng)作的講座，盡管只是信口胡扯，聽眾也遠比本校的知名學者教授要多。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年輕，寫起來能拼上命去干，一天一萬字，產(chǎn)量高，像子母雷一樣轟炸國內(nèi)各種文學期刊，全面開花，學生很容易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里找到他的作品。除此之外，周游的課上得也不錯，常常給座下的學生兜售他的奇崛的思想，妙語連珠，是那種典型的作家的課，而不是老學究們一本正經(jīng)的作派。

但是現(xiàn)在周游出事了，不大不小，在大庭廣眾之下迷迷糊糊地把一個小女孩給抱住了。對于一位老師，我們允許他在生活和教學上放蕩不羈，但堅決不答應他在作風上有什么不檢點，對一個陌生的女孩隨隨便便出手不是人民教師該干的事，哪怕你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也不行。學生們不這樣看，他們認為這事新鮮好玩，像關(guān)心明星的緋聞一樣關(guān)注周游的錯誤。他們對這件事做了很多種猜測。其中有代表性的猜測列舉如下：

一、周游的頭腦在那一瞬間出了毛病。理由是在此之前他在房間里寫小說，幾乎整整一天都沒挪過屁股，連早飯和中飯都沒吃，所以出點毛病是正常的。

二、是創(chuàng)作的需要。作家周游為了體驗生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

三、認錯人了。也許那女孩和周游的女朋友長相類似，導致他產(chǎn)生錯覺而伸出了手。

四、情欲難耐的結(jié)果。

這四種說法中，第四種在周游學生中最為流行。首先，周游年紀輕輕，遠遠沒到什么都不想的程度；其次，周游的女朋友還在南京的一所大學里讀研究生，相隔迢遙，見面機會又少，遠水解不了近渴；第三個理由，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春天來了。這么說是有一定背景的。昨天下午，也就是周五下午，大三的學生都能記起周游的美學課是如何開始的。周游上課之后的第一句話就是：春天來了。和往常一樣，他們被美學老師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逗笑了。周游又說，這是他中午剛剛發(fā)現(xiàn)的。按理說現(xiàn)在已是三月，大地和校園應該處于蓬勃的復蘇和萌生的狀態(tài)中了，但是最近天氣一直不好，總有一些來歷不明的寒流從四面八方向這座城市涌來，讓人覺得今年的冬天極其漫長，沒完沒了。今天中午，對，今天中午，我醒來后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周游說，卻又說不清楚到底哪個地方不對勁兒。后來走到陽臺上往下看，幾個學生正穿著短褲襯衫在網(wǎng)球場上打網(wǎng)球。我想還是年輕人身體好，可以脫到這個模樣打球。真正的答案是在騎自行車來上課的路上，感覺風吹到臉上暖洋洋的，盡管今天風很大。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是春天來了。

結(jié)合他們自身的青春期狀況，學生們有理由作這種推測。春天來了，該復蘇的都要復蘇了，而且，周游老師的確是在一覺醒來之后感覺到了不對勁兒。在什么都要發(fā)展的大好時光里，一個年輕的單身男人的不對勁兒還能是什么呢？

這也是有關(guān)部門審訊周游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畢竟春天來了嘛。他們在了解了周游的戀愛情況之后，問他，是情欲讓你這樣干的嗎？周游茫然地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對所有的提問都是一個回答：不知道。的確是不知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該死的手就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那段細節(jié)在他的回憶中顯得極不真實，像夢一樣輕盈和不可知。

后來周游就被學校保釋回來了。本身事也不大，那女孩也沒有糾纏他不放，最重要的是問不出什么名堂來，對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和大學教師，一個善良的老實人，他們決定在耗費一個上午的時間之后，放棄這個誰都稀里糊涂的案子。周游又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從校門進來了。很多學生都看到了他的垂頭喪氣的表情，看來一個上午的折騰把他累壞了，腳踩在踏板上軟綿綿的，自行車的速度慢得隨時都可能倒下。

此后的兩個月周游幾乎沒有露面。為了消除不良影響，給年輕人閉門思過的機會，學校領導經(jīng)研究決定，停掉他兩個月的課。所以我們只是偶爾才能見到作家周游。他去食堂總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頭發(fā)和胡子越來越長，目光迷離，人變得又黑又瘦，像是剛從非洲難民營體驗生活歸來。見到他我們都很想和他打招呼，但是看到他那副模樣，覺得此刻打擾他是不應該的。誰知道呢，也許他在集中精力寫他的長篇小說吧，我們在課堂上無數(shù)次聽他談起他的宏偉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計劃。那將是一部史詩般的作品，有高大的山巒，有遼闊的草原，有一群健康的、內(nèi)心無比痛苦的、真正的人，天上有蒼鷹和麻雀，地上有豺狼和螞蟻，啊，天地有大美，大美無言，我們要把眼睛拿在手里，把窮人放在心上。

后來我們知道了，他根本不是在寫什么長篇小說，連中短篇也沒寫，他還在研究春天剛剛到來時的那個突發(fā)事件。花兩個月的工夫來研究一件小事，顯然會很辛苦的。當然，這樣的研究會給我們帶來更為詳實的資料，而且研究的結(jié)果一定更為可靠。周游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完全把過去的那個自己當成審問對象，他要親自審問自己。他無數(shù)次回憶事件發(fā)生那天的枝枝葉葉，希望從中找到直接導致事件發(fā)生的蛛絲馬跡。

因為前天夜里看書看到凌晨兩點，第二天早上起得很遲。九點鐘醒來，洗漱完畢坐到書桌前已經(jīng)是九點半了。周游習慣是先在稿紙上寫，寫好之后再輸入電腦，一邊輸一邊改，輸完了也就改好了。他把稿紙鋪開，開始短篇小說《第三次奔跑》的寫作。這個題材他醞釀了很久，到了瓜熟蒂落不得不寫的程度。盡管其中的不少細節(jié)他還不能準確地把握，但他相信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攻克的。他還自信今天就能夠完成，他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小說的長度，大約八千字，出入不會超過二百字。上午寫得很順，開了頭之后像瀑布一樣源源不竭地自然流下。因為投入，他不知道緊閉的窗戶外面的世界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與正在寫作的周游無關(guān)。當他感到饑餓時，停了一下筆，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四分。他翻了一下三百字規(guī)格的稿紙，一共十六頁半，也就是說，四個小時內(nèi)他寫了近五千字。

他站起來在狹小的單身宿舍里活動了一下筋骨，全身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又給酸痛的眼睛做了一套保健操，順便拉了十五次拉力器。活動過后周游感覺重新興奮起來，同時也感到饑餓難耐，不得不打發(fā)一下空蕩蕩的肚皮了。他不會做飯，工作以來每天吃三次食堂，偶爾充饑的是想起來才買兩袋的餅干或面包。現(xiàn)在書架上只剩下小半袋餅干，是昨天夜里吃剩下的。周游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塊。他不愿到外面吃午飯而打斷手頭的寫作，所以決定先把五塊餅干吃下去再說。水瓶里也是昨天夜里洗腳剩下的半杯水，冷得差不多了，周游湊合著喝了下去。周游認為早飯和午飯同時解決了，至少眼下強烈的饑餓感已經(jīng)消除了。他在房間里走了幾圈，看了看臉盆里三天前泡的臟衣服和鞋架上積累的三雙臭襪子，重新坐到書桌前拿起他的派迪牌鋼筆。

兩個月里周游都在奇怪，為什么那天下午突然出現(xiàn)了要大便的欲望？因為那兩天他飲食極少，而且他記得前一天他似乎已經(jīng)在抽水馬桶上蹲過一次。在馬桶上他看的是某一期的《作家》雜志，他把一個名叫《備忘錄》的短篇小說讀完了之后才從馬桶上下來。但是現(xiàn)在他又有了蹲馬桶的欲望。大便，不可理喻又不得不服從的欲望。他狠狠地把筆摔下，抓了那本《作家》雜志去了洗手間。翻到45頁，他決定在馬桶上讀完另一個短篇《最近二十年的男人》。周游從不把精力浪費在大便這件事上，按照他的習慣，一篇小說或者一張報紙看完了，就表明他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可以放松地下來了。但是那天有點奇怪，當他讀完了陳家橋的小說時，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什么都沒干。這讓他惱火，頑固地把該做的事都無中生有地做了一遍，然后扔掉手紙，狠狠地扳動了閥門。

如果說可以找到一點圖書館事件的必然因素，周游認為就是這趟無所事事的洗手間之行。從洗手間回來，他坐到書桌前再次拿起筆，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把小說結(jié)束掉了。但他突然感到心中煩躁，寫不下去，先前的瀑布突然斷流了，所有的水都堆積在半空。他分明已經(jīng)看到了它們，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導瀉，讓它們和去洗手間之前一樣自然流暢地重新掛下來。他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頭腦突然變得木木的，里面裝滿了泥濘一樣的東西，頭和身體一起在膨脹、壯大，臉發(fā)熱，頭發(fā)昏，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句子都組織不起來。他看著即將抓到手的小說結(jié)尾在一點點離他而去，他抓著筆卻無可奈何，只好在剩余的稿紙上畫了幾道杠杠，橫七豎八像一幅抽象畫。

著急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周游決定停下來，出去走走，補吃一頓午飯，然后騎自行車到哪個地方轉(zhuǎn)轉(zhuǎn)，輕松一下。騎上自行車剛出教工宿舍區(qū)大門，周游立刻明白為什么心中煩躁寫不下去了，正如他昨天在課堂上說的，春天來了。陽光出人意料的好，風暖暖的，溫柔含蓄地飄過來，都不像風了。周游想到了海子的那首名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的，天底下此刻就是一派春暖花開的喜洋洋的場面。而他還綁著一條毛褲，這么暖和的天氣里還穿著它，不躁他躁誰？身體躁心情自然也就跟著躁。周游想回去把毛褲給脫掉了接著寫下去，后來又想算了吧，既然出來了就看看吧，又不是寫不下去了。于是身心放松，去校門口的小飯店里吃了一碗肉絲面，吃完后跨上了破自行車，他想到市圖書館閱覽室翻翻雜志。

閱覽室里人很多，周末沒事干，都跑到圖書館來看個新鮮。其中不乏相當數(shù)量的文學少年、青年和老年，他們找不到位子，擠在書架前站成了一堵墻。周游翻了一會兒報紙，來到文學期刊架前。他站在人墻后頭漫無目的地瀏覽架上雜志的封面。雜志太多了，不知道看哪本是好，也許他本來就不想具體地閱讀其中的任何一本，只要看看它們的封面就可以了。他被一個強壯的中年男人擠到架子前，隨手拿了一本雜志，沒看名字就翻了起來，直覺里面沒什么吸引他的，很快就放了上去。他在考慮接下來看哪一本，因為不能老占著地方不看書。

他的左前方是一個短頭發(fā)的女孩子。應該說身材和背影看起來都不錯，青春，健康，有活力的那種。遺憾的是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陽光透過閱覽室高大的窗戶投進來，正好照在她的右耳朵上，把她好看的耳朵變成了一個半透明的玲瓏之物。周游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素雅的香味，并且在心中閃動了一個大膽的論斷，在這么多人中，只有面前的女孩才能散發(fā)出這種美好的香味來。又有人在后面推搡他，嘀咕著說不看書就趕快讓開。周游不得不再次去架上拿書。但他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并非奔向書架，而是從擁擠的人群里悄然出動，如前所述的那樣，周游看到自己的雙手帶領胳臂做了一次不可思議的冒險的旅行，他像看著別人的雙手一樣聽任它們奔向面前的女孩。直到一聲清醒的叫聲爆發(fā)出來，他才意識到出了什么事，立刻像逃犯似的狂奔而出。

一天的生活描述已經(jīng)夠詳細的了，但在關(guān)鍵的地方，即基于何種心理而伸出了手這個問題，周游也說不清楚。在他的無數(shù)次回憶中，那幾秒鐘發(fā)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像是夢游。周游也注意到了，僅僅從當天的生活來找原因幾乎是不可能了，他應該開闊思路，從自身的意識深處去找原因。他不相信那是一時意識失控的結(jié)果，即使是失控，也有個前因后果。所以，在兩個月的時間里，他從各個方向進行了周詳?shù)目紤]。通過他的日記可以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真誠和坦白的人。

日記第38頁這樣寫：

首先應該從情欲角度來考慮，因為那女孩看起來應該是很漂亮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性感。她的身材可以說明問題。還可以逆向思考以證明它的合理性，即，我為什么抱的偏偏是個女孩，而不是個男人呢？但是閱覽室那么多漂亮女孩，我為什么偏偏抱住那一個人呢？何況我還沒看到她的臉，如何判斷她一定長得漂亮？如果說她的半透明的耳朵增添了她的性感，那么我要說，下午的陽光并不是只照到她一個人的耳朵上。還有，你可以說罪魁禍首是她散發(fā)的香味，但是，那主要是香水味，體香姑娘們都有，而那香水也并非閱覽室里只有她才用。我在閱覽室里看到很多漂亮性感和散發(fā)香味的女孩，為什么偏偏把手伸向她呢？我不能說服自己。

日記第46頁有幾行字：

或者有這種可能，她像我遠在異地的女朋友，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致失控。但她僅僅是發(fā)型和我女朋友相似，我女朋友比她高得多。這種錯覺產(chǎn)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日記第49頁寫道：

我曾想過，是否曾在哪篇小說里給自己留下了疑問，如何去描寫類似這樣的一個事件。也就是別人猜測的那樣，是潛意識中有體驗的必要，而恰恰那個女孩提供了極好的活道具。我把所有寫過的小說都找來讀了，也把所有想寫而至今仍沒寫出的故事構(gòu)思的筆記拿過來看了，沒有發(fā)現(xiàn)。事實上我從未觸及過這樣的題材和細節(jié)。又一次失敗。

日記第82頁：

怎么都繞不開兩性的問題。難道是一種模糊不清的欲望在作怪？姑且把它列為泛性欲范疇。春天來了，我的欲望隨之而來？可是前一天晚上我和女朋友通電話時，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沖動。我的心很靜，那一段時間我一直很靜，從沒有體會到強烈的沖動。還有，我記得凌晨兩點之后我入睡，夜里夢遺了。關(guān)于這一點我老是繞不開，但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任何讓我信服的問題。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記第101頁：

這些天我都在進行另一種思考：如果再次面臨同樣的情況，是否可以控制住自己，和正常人一樣？

日記第114頁：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自己又在閱覽室里見到了那個女孩，我夢見我的雙手生出了自己的大腦，按照它們的思路行事，我控制不了它們，我再次抱住了那個女孩，她的叫聲更加恐怖，把我從夢中驚醒。我被驚出一身冷汗，兩個手掌心里全是汗水。真可怕。

日記第123頁：

還有三天我的課程就恢復了，我必須盡快把心態(tài)調(diào)整過來。我要控制住自己的雙手。從早上起來我就對著鏡子練習自制力，我把鏡子里的我想像成一個女孩，我面對她，我看到了她的美麗的面孔，看到了她的健康活潑的短發(fā)和半透明的性感的耳朵，聞到了她身上發(fā)出的迷人的香氣。我握緊拳頭，夾緊胳臂，不允許它們隨便出擊。我成功了，它們被我死死地控制住了。我正常了。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日記第131頁：

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我就要登上講臺了。我想我應該再到那里去一次，我相信會把握住自己的。

……

周游老師的日記就摘錄到這里。當初那一出手的原因是什么，他無法定論。事實上，事情過去了這么長時間，我們中間沒有任何人提出過能讓我們信服的解釋。而根據(jù)周游的日記可以看出，他在閉門思過的兩個月里，對于事件的反思已經(jīng)走向可怕的另一條道上了。

寫完日記后，周游去了一趟理發(fā)店和澡堂，收拾利索了才騎上他的破自行車。這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和兩個月前的那個時候差不多早晚。五月的天氣在城市里十分可觀，大街上到處是年輕女士們飄飄舉舉的裙子。周游在兩個月的枯寂之后，對她們不再有任何想法，他像從男人面前經(jīng)過一樣把她們一個個甩到身后。

市圖書館閱覽室里的人還是那樣多，期刊架前的讀者因為身著花樣繁多的單衣而顯得比兩個月前更加年輕。沒有人認識周游，沒有人知道他的前科。他努力以平常心擠到期刊架前，他要考驗自己，所以選擇了一個無論容貌、氣質(zhì)、身段各方面都在這群人中出類拔萃的女孩作為自己的考官。

女孩眉毛黑細，眼睛大而晶亮，鼻子和嘴長得恰到好處。身材中等窈窕，穿著牛仔布連衣裙，長筒襪外套著白棉襪，然后是質(zhì)量上乘的運動鞋。扎一條大大方方的馬尾巴。如果讓周游從感覺上來挑選女朋友，他會毫不猶豫地選中她。周游擠到女孩的右后方，看到她手中的五月份的電影畫報。她的手指細長，越到指間越細，多好看的美人指。

周游站在她身后，清晰地嗅到了她散發(fā)出來的濃淡宜人的香氣。可以肯定，有香水的香，也有少女的體香。他慢慢地靠近她，裝做挑選架上的雜志，他能感覺到女孩的發(fā)絲觸到了自己的鼻尖，也感覺到了她散發(fā)在身體周圍的體溫。我在考驗自己。周游對自己說，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和骨骼一樣緊張堅硬。五指并攏，拳頭攥死，胳膊夾住，咬緊牙關(guān)。他感到腋下和手心的汗水源源不斷地流出。挺住，一定要挺住。為什么不能挺住呢？這是我的手，我的胳膊，它們服從我大腦的指揮。我一定能控制住自己。周游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整個圖書館和腳下的大地都在有節(jié)奏地顫動。

他想，我成功了。然后感到汗水從后背像一條條小蟲向下爬，每動一下都觸及他敏感的神經(jīng)。這種神奇的癢的感覺讓他無法忍受，必須阻止和消除它。他松開拳頭，放松胳膊，先是右手，再是左手，讓它們?nèi)ハ麥绫成系拿x。但是兩只手在伸向后背的過程中突然改變了方向，像擁有了獨立的意志，從一個被人忽略的角落里秘密出發(fā)，帶領兩只胳膊沿著弧形的路線前進，悄無聲息地包圍、封鎖、收縮，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它們到底要干什么，周游就感到兩只胳膊之間突然變得龐大和充實，而勤奮的雙手在一番尋覓之后也終于找到了兩座柔軟的靠山，然后周游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刺耳的尖叫。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