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女,1970年代出生,現在浙江省某交通部門工作。系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員。
三點鐘了,年小紅還在大街上,沒有著落。她的喉嚨讓太陽曬得快起焦皮了,一頭一臉黃亮澄澄的油汗。
天一晴,地下就起塵土,黑黃黑黃的塵土。煤沒有了,煤灰還在,沾著人,沾著房子、大街,再刮上幾輩子人也不會息絕。
年小紅停下來歇陰。她背后的窗子上橫豎釘著幾道鐵皮,上了封條似的,看著沒人,其實住著帶孩子的賣菜女人。萬一什么闖進來,在家里就是再喊聲大也招引不來人,現在的潼城就是這樣,凡事自己小心吧。時不時,走路、騎車,身邊帶著筐兒的人,打她跟前過去。多是周邊鄉下來賣菜賣雜貨的小販,生意做得好,收攤便也早了,再就是不想耗到天黑,趕早回家。
時間倒回去十幾年,她可不也是。
后來,她嫁的男人給了她城里的三間平房,到了她手里才種下薔薇、雞冠、鳳仙、蔥蒜的一個大院子。算不上多稱意,只是安頓了自己。這些年她忙著帶孩子沒時間多想,現在再來看,全都帶上了一層寒磣之氣。她并不十分怪自己家的,雖說是在廠里當工人,但也干凈體面。她氣的還是他是個老實的貨,一板一眼做著分內的活,打死也不會起別的心思??僧吘诡櫦八睦錈?,高興不高興的心思,把她時時放在心上的。別個男人,看得上眼的有,可也拿不出個真心對待她,不如自己勞煩一點,擺攤也是她的老本行了,做點放零錢鑰匙的綢布袋子,把開孔的桃核用絲線穿了,編成手串。都說桃木辟邪,愛漂亮的小姑娘樂意花這個錢。
這城借著煤礦興盛過,后來再也挖不出品質上好的無煙煤了,留下幾十個塌陷的湖區,水質一直治理不好,天一熱便是滿城的污水臭。
做生意的看中潼城的勞動力便宜,上稅又低,陸續辦了些廠子出來,不僅本城的礦工和礦工的子女們,連外鄉都有不少人被招聘進去圍著機器做工去了。年輕能干點的,不想老死在潼城,盡是想方設法地出去,賺不賺錢都不愿回來,還把家里留守的老的說服出去幫著燒飯、帶孩子。出去的進來的便像兩股勢均力敵的水在不大的潼城兩頭沖撞著。供工人們吃喝的小飯館小酒館跟生意人們玩樂的酒吧歌舞廳相安無事的各自紅火各自的。
可年小紅覺得這跟她沒一點關系。她也試著進廠做過工,卻又受不了那份辛苦和不自由,所以她家的日子呢,還是一如既往。說起來總覺缺了點啥,沒個想頭盼頭。
中午,閔二姐又來了。眼睛已經不顯腫了,頭發梳過,還整齊,突然白了的一叢聳在頭頂??匆娔晷〖t,垮塌了似的臉皮擠出一個笑來。
這巷子是這樣的,天一下雨,就積水得厲害。外面大街上的早干了,可巷子里還陰沉,還黝暗。年小紅打開門,先看見閔二姐那雙黑絨面的鞋頭,濕漉漉的泡了個透,還沾著泥漿青苔。好似她在巷子來回了不止一會了。
“你這是去哪了啊?”年小紅瞥了一眼閔二姐夾在腋下只露著一道邊的花布包包,叫她坐。
就這一聲招呼,閔二姐干巴巴的眼睛眨了眨,又濕了。
年小紅看著盡在眼眶里盤旋的眼淚,嘆了口氣:“我真也沒辦法嘛。這些天就沒閑過,才剛吃了飯??砂淹榷甲邤嗔??!?/p>
閔二姐一時也不吭氣。年小紅家的方骨牌凳坐著沒依靠,她只管抱著腿,把個脖子往膝蓋上垂。一截項鏈忽悠悠的閃著金銀的光。
年小紅家的平房雖說還結實,可當年好似只求占塊土地安下屋子便行,沒個統一的朝向,窗子跟別家的墻緊靠著,也就一手寬。即便白天,即便太陽高照,那一手寬的天也灑不下亮。
兩個人默默地對坐著,都覺得對方的苦自己無法擔待,而自己的苦,又豈是能說得清的。隔了好一會,閔二姐先抬了頭,慢悠悠地說:“妹妹,我也不想多煩你呢??赡阆胂肟矗壹业耐鹾撇攀嵌嘈〉暮⒆?。十七歲。什么事都還沒經呀。他一下就那樣躺著不管了,任憑我哭,我喊,不管了。可我怎么睡得安心呀。老王勸我,這要是按規定,連個全身都沒有,放一把火燒了個凈。好歹他還能偷偷地埋到地里。墓全都好了。該請吃的老王都請吃了。該送的老王都送了。不會有人管?!?/p>
閔二姐那孩子的死,年小紅知道一點。潼城就那么大,一出事,誰家不知道誰家呀。要說呢,閔二姐那孩子死得也夠冤屈了,才上高中,成績好得很,都說能考個好學校上,下了晚自習好好走著就撞上汽車了。就算天下過大雨黑得再離奇也不至于拿個身子往車上撞嘛,按照那肇事司機的意思,人命倒是賤過了車命。
年小紅聽著盡在瞎想,閔二姐可只顧說,還越說越快。眼淚嘩嘩啦啦的像暴雨的點子,胡敲亂打,沒個準數,也沒個節奏。年小紅覺著后來閔二姐突然住了口,怕還是自己的不耐煩掛到臉上去了,要不就是她捋著胳膊的不得勁,讓閔二姐覺察到了。
閔二姐苦悶地吞了幾口茶水,伸手取桌角上的花布包包。
布包折起來的四個角一個一個打開,年小紅只是不動聲色。她早猜想出來了。
閔二姐又在自己手里摩挲了幾下,好像摩挲她那活著時很聽話的兒子,最后果斷地推到年小紅面前。
“這是兩萬。你數數。”
“你這是干什么?”年小紅說,只覺心里急躁,手也有些打顫,想把錢推回去,推回給閔二姐,可就是抬不起。眼珠子錯開了,不去看,到了剝脫漆皮的桌腿那兒,卻是動彈不得了。
“剩下那一半見到人再給。”
“那事太難辦了?!蹦晷〖t嘆息著說。
“我不管。就交給你了。你說,這事你不辦,還有哪個能辦?錢是他拿命換的,仍然花給他吧?!遍h二姐抹抹眼淚,語氣生硬起來,“反正這幾天一定得落葬!我不能每天看著他睡在冰柜里。那太折磨人了?!?/p>
閔二姐闔上門,黑絨面的鞋淌過積水,那一丁點幽微的聲響在巷子里遠了,在年小紅的心思里遠了。她的耳朵側著,只聽見泡桐的大葉子拂過墻頭,。似乎大街上的任何一種聲音,都能讓這巷子過濾了去,什么都不留下。
年小紅眼下做著的生意,除了擺攤還有一樁。也沒什么不好說的。一年多以前,她娘家的一個親戚死了。三十出頭,還沒結婚。她領著孩子回去,跟姑姑姑父說著說著,就扯到結陰親上頭。這地方過去一直有這習俗,這幾年又悄悄興起來了。但凡一個人,總免不了那一天,活人尚管不過來,哪還管那死去的。年小紅一轉念,想起半路上經過一戶人家,門口花圈白布的正辦喪事,圍了不少看客。聽說是個女的,二十歲多點,也還沒結婚。她姑姑姑父便托她去辦這事。她等不及吃飯就撇下兒子跑去打聽了,除了那女的是自己喝藥死的,也沒別的不對勁的。姑姑姑父先就對喝藥這點不滿意,可哪有那么合適的?她一去撮合,便成了。起先,她心里還有點疙瘩,為那兩個本不認識倒被一處埋了的男女。看著兩家的長輩面上安坦的樣子,覺得即便死了,也是彼此有個依靠好。況且,沒幾天,兩邊各給她包了一份錢送上門來,作為煩勞她的報酬。
一行自有一行的門道。
年小紅慢慢地精了,跟吹打班子、做法事的和尚和道士、賣冥器紙錢做花圈壽衣的互相通著聲氣。她是深知互相幫襯才有錢賺的道理,寧可自己吃點虧,少拿點,所以她這生意做得既不興旺,倒也沒斷了來路。父親剛去世那會,夜里她怕得不敢出門去院墻那邊上廁所??傆X得夜風簌簌,像她父親的亡靈。后來做著冥間的生意,反而不覺得什么了。看著大街沒有一天不熙攘,可也沒有一天不死人的。雖說她搗騰的都是活著沒婚配過的,都說了,活人好找,死人難配,可這事只要做一回,拿到的錢可比給人做一年工還多出好幾倍。還不用看人臉色,不用受那拐著彎的罵。好歹這也是媒人的活,也是一件要人忙乎的好事呀,要不那埋進土里的可有多么的寂寞。
“這事你不辦,還有哪個能辦?”年小紅聽著悅耳。微閉著眼,手里,封條捆扎的錢嘩嘩啦啦地響。是真正的一百塊的錢吶。還暖著,讓閔二姐肉乎乎的腋窩焐得有點潮乎,也有點絨絨的舊意,摸著,跟閔二姐一樣的厚篤。
她沉思夠了,才起身把錢放到一只秘密的匣子里藏好。這會兒手指聞著還有一股子油墨味。
閔二姐的錢她拿了??伤檬裁慈私o閔二姐呢?
該找的人都找了。
能去看看的,都趕去看了。說得上話的人,也都找著說了話了。牽線的錢也口頭漲了好幾次。
一句話:不合適。
到了機橋邊,年小紅有些走不下去了,半坐半靠在欄桿上往遠處看。她沒有過河。河一過去便看不見什么人家了,只是寬闊的田地和田地中干硬灰白的土路。山看著似近,要走過去,就知道不是一時半會辦得到的。都快春末了,天還冷,樹葉子的綠還沒濃稠起來,野花倒是一叢一叢開得茂密。
潼城像樣的房子設施多半是煤炭產量銷路最旺盛那會建的,二三十年一過,哪還能不蔽舊?到了這城邊上,看著更是斜坡塌角的沒個好樣子,低壓壓的沉著。聽說是有臺灣人看中這兒的地,要建潼城最大的廠房,可地暫還荒著沒有動靜。
四周兜罩著一層暗黃黃的霧氣,猶如收麥時的田地,能把聲音也阻隔了似的濃重。年小紅尋著吵嚷聲看見幾十米外缺了一塊圍墻的操場上,一群學生正在跑跳,還有人從教室往外跑??礆q數正好跟閔二姐要的相仿。
年小紅并不曾覺察到自己望著女學生時的眼神,夢想一個女學生死去的念頭占了她全部的心思。那么她就有用武之地了。她盡可以跑到死了女兒的人家,憑著她的一張嘴去說服他們,與其讓女兒一把大火燒掉孤零零地躺在泥里還不如跟閔二姐家的孩子做個冥伴好。那叫王浩的孩子又是個讀書好的,讀書好的到哪兒沒出路?嫁了他豈不享福?
年小紅的目光只在女學生面孔上逗留,就有一個手里拿著繩在跳的,她看著面熟。茄灰夾白的校服,露出里面嫩黃的花邊領口,惹人注意。她一勁地在那兒想,直到那群學生呼啦啦地跑跳著回教室了,上課的鈴聲也緊接著響了,操場恢復了安靜,她驀地想起是在路上看見過。跟那孩子一起的還有個女的。兩個說了幾句,剛分開,那女的又回過頭喊:“青青,別忘了放學去外婆家?!蹦呛⒆討艘宦?,兩個小辮晃著,頭發黑密發亮,年小紅就有了印象了。
她也沒存心要留意,那女的正要拐進一扇門,一個男的上來招呼:“王惠麗,怎么你不舒服?”那女的說:“發燒呢?!蹦械挠终f:“剛才是你女兒吧?在哪兒讀書?”“在河西中學?!薄靶〔稽c的倒讀中學了?”“可不都讀初二了?!薄澳氵€在軋花廠?”“不在那還能去哪兒?等退休唄?!蹦械暮呛堑匦χ终f了句什么。那女的也沒回答,勉強笑了笑扭身進去。年小紅記起那門邊掛著個舊木牌子,是街道衛生所。
這真是天意吶。年小紅的頭腦里出來一個念頭。
可是這念頭想著畢竟荒唐,閔二姐未必肯要一個活的。潼城雖說不缺少僻靜之處,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弄死了拖到閔二姐家,未必不讓人發覺。
進去,還是不進去?年小紅沒那么多時間盤思,作了決定的是她的腳??撮T的老頭問了她一句找誰,便放她進去了。年小紅有些得意,愈加覺得盡可以拿那女學生試上一試。在不可測算這一點上,冥意也就是天意。她是通冥的人。
“青青?!蹦晷〖t大大方方地伸出她常年用鴿牌潤面油抹得白凈光滑的手指,朝那孩子招招手,又朝放慢講話速度的老師抱歉地笑笑。
那孩子左右看了看,紅著臉跑出教室,納悶地問她有什么事。
“走,去那說。”年小紅不停腳,那孩子也不停腳,跟著。穿過走廊,來到操場。操場好久沒修鋪了,跑道上的沙子碎煤渣似的,沒個均勻。
“你媽病得不輕,讓我找你呢。”這句話一說出口,先前的懼怕全然沒有了,憋在嗓門里的拘謹也沒有了。像一個破了底的缸,什么都能往外倒。什么都光明正大,順勢自然,一發不可止。
看那孩子眼里分明是不認識她的意思,年小紅不以為怪地笑笑,說:“你不認識我,對呀。可你媽認識我呀?!蹦晷〖t把她路上聽來的前不搭后地說了一遍,催那孩子,“咱們還是快走吧,不然你媽著急?!?/p>
“那我去跟老師說一聲。”
年小紅一個愣神,那孩子已經快跑著回了教室。想著老師很有可能跟出來問個究竟,她到了當老師的手里難免不能自圓其說,心里一陣虛慌,不由往大門口挪過去幾步,遙遙望著一長排緊閉的門,出了一手的汗。那孩子根本沒讓她多等,一閃出教室便小跑著下了走廊,身上沒遮沒攔的灑著陽光,頭發上更是黃亮得像是戴上了發箍。她松了一口氣。
年小紅和那孩子匆忙地出了校門。依照看門老頭后來的陳述,他在家更是幾次跟老婆子后悔地說起,千真萬確想過叫住那女的再問問。一個猶豫,他伸出窗的腦袋又縮了回去,蹲下去照看爐子上燒的開水。他什么也不看了,什么也不再關心。給他那么少的錢,還要管著全校的開水。他還是個殘疾人呢。再灌一次開水,他這一天的事差不多做完了,就等放學鈴聲,關了大門,好燒他的晚飯。在他最后的一抬眼里,蒙著一層灰的樹葉子,顧自順著風向招搖忽閃。
年小紅領著那孩子,兩個鞋底沙沙作響,如同潼城老街區里無所不在的單調的鐘擺,勾不起讓人起勁的念頭。
年小紅在受著另一種心思的折磨了。有些事,不管能干還是不能干,想想也就想想了。要做就是另一回事了。頭既然開了,怎么收尾便不再由得自己。那是坐在板凳上眼巴巴看著在她攤上挑揀綢布袋子和桃核手串的人沒有的心思。
怎么辦呢?在路上顯然不太可能。就這么著甩掉她自己回家去又不甘心。
“走得動嗎?”年小紅問,聞到那孩子身上飄出來的味,有頭發的香,脖子里爽身粉的香,還有校服讓肥皂洗過、讓太陽曬過、箱子里的樟腦丸沾染過的香。她就像還掛在樹上遠遠沒熟的小毛桃子,渾身青澀澀的,透著香。看年紀跟她孩子相差只一兩歲,性子卻沉靜得多,抿了抿嘴角,算是給了她還走得動的回答。
頂好那孩子昏昏的才好動手。年小紅有些煩。她走過圍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缺口的地方。又走,先前坐過的欄桿依舊讓茂密的草遮掩著,可走著的她,既沒了那份歇腳時的悠閑,也沒了那份完不成事的焦灼。
不多一會,衛生所住院部的角樓清楚地從別的屋檐后面挺立出來,那孩子的媽要是碰巧出來,她逃也來不及了。即使在想像中,把那每張都捻過多遍的錢再還回去,也是舍不得。除卻錢,她的不甘心還有一層。她想干成那事。沉在腦子深處的念頭在催促著她。
“哎呀!”她那么一叫,顯見的讓那孩子著慌,生硬地別轉著身子不走了。
“你看我。差點忘了,你媽讓我幫忙帶點東西去,她轉到別的醫院了,住多久還說不準。你爸不在,你外婆年紀又大了,都幫不上忙。你爸不在是吧?”
那孩子點點頭,心事重重的。
年小紅便放了心,“先去我家,收拾完東西一塊走。?。俊?/p>
年小紅住的巷子里,那兒會不會有很多人?八家住戶走得還剩四家,什么時候巷子都有點荒荒寂寂的。貼著她家住的老頭在火車站擺涼面攤,不到半夜不會收攤回來。就是她兒子,也還得四五十分鐘才出得了學校,一路慢慢晃蕩過來,又要十來分鐘。
年小紅隱隱作懼的還是住巷口的桂嫂子。兩次忙著添火燒飯讓孩子狠狠地摔了,在額角留下一個指甲蓋大的傷疤,她兒媳交代她只帶好孩子即可。下午伴著孩子睡醒了閑來無事,總愛出神地往巷外望。
桂嫂子的兒子兒媳這一陣在做過期罐頭的生意,年小紅不大瞧得起他們把罐頭收來再轉手賣給飯館旅館。可桂嫂子說小兒子生病家里欠的那許多債誰管過?她也未必要管人家吃罐頭吃壞肚子。
事不如愿,想避開的偏要碰上。穿針眼摘菜葉遲鈍的桂嫂子老遠提高嗓門跟她招呼。
年小紅也不答應,走到桂嫂子跟前,摸摸小孩剃得光溜溜的腦袋。桂嫂子又問:“你家孩子下學了?”
年小紅松開手淡淡地回答她說是熟人家的孩子。
桂嫂子迷瞪了一下,望著往巷子深處鉆的兩個人說:“這學校的衣服就是不好,再不一樣的孩子穿著也一樣了?!庇窒裣肫鹗裁此频淖匝宰哉Z說,“倒是個俊俏的丫頭呀。”
鎖上門,家里略微帶些霉味的空氣讓年小紅放松地做了一個跟墻上鏡框里一樣可親的笑臉,好像平常招待來家的客人?!敖o你調杯桔子水吧?我家的人最喜愛喝了。走了那么多路怪疲累的?!?/p>
那孩子站起身來,大概想推脫,又說不出推脫的話,很有點窘。
年小紅把柜門、帶玻璃蓋的水杯弄得砰砰直響,有意多放了幾勺桔子晶,幾勺糖。
她瞅著那孩子接過杯子,也確實渴了,幾口喝了大半,就坐在中午閔二姐坐過的椅子上,身上蒙著一層烏壓壓的提前進入屋子的暮氣,懵懂地打量著屋里的陳設。
那孩子也該納悶,本在教室里坐得好好的上課,放了學去外婆家,晚上吃了飯,再讓舅舅騎車給送回家。只知道這一天她媽媽這樣給她安排,怎么著就坐到這來了?說是跟媽媽認識,可從沒聽過見過。但是屋子里看著,是跟她自己家一樣的整齊潔凈,中午家常的飯菜的氣息還窩在屋里。靠窗口,也是罩著紅絲絨罩布的縫紉機,上面胡亂攤著一塊沒做完的枕套。桌上堆著課本、作業本,看著是只比她低一年級的課本。柜頂放著幾個人人,像模像樣穿著一身衣服。還有一口老座鐘,黃銅的,四邊刻著人物和花鳥,到了點,當當地敲了四下。那孩子便非常好奇地瞅著。
“你看吧。沒事的。我去去就來。”
年小紅一閃身,進了里屋。
她自然不會真收拾什么,五個手指頭扭在一起,坐在床邊。窗外送進的風里含著青苔和濕泥味,可屋里油廠豆餅的味道卻是經年累月的。那也就是結積在她丈夫身上的味道,水洗不掉,風刮不走,傷心時聞著親切,高興時聞著卻憎厭。除了等著,年小紅沒別的可干。這事基本已經完成了一半,接下去就容易多了,只等那孩子了。她心里覺得那么弱的孩子怕是出人意料的省事省心。年小紅打了個哈欠,困倦得幾乎想倒到床上躺一躺。腦子不肯歇息,還在思慮外面放雜物的大棚子底下的板車——把那孩子搬上板車就行,再填補點東西。想到沒準還在巷口的桂嫂子,她撇了撇嘴,總之要弄得看不出是個人的形狀來才妥當,直接就可以拉給閔二姐了。
她自然有辦法對付閔二姐,就說那孩子是個暗貨,沒來歷的。得來好不容易。閔二姐著急,自然不會多追問。
怕的還是有人問:“年小紅,今天跟你走一塊的女孩兒是誰呀?”
“年小紅,你知道嗎?聽說河西中學走失了一個女學生。是讓一個女的騙走的。”
那么,愛打聽事也愛傳個閑話的桂嫂子會不會想到她?
年小紅咂摸出一點說不清的危險??梢苍S,什么都不會發生,日子會非常非常的靜,就像老家門口的河,每年都有人死在河里。河還是老樣子,打河邊走的人也還是老樣子。她盡管在那想,心里是有數的。那藥片藥性好。她平日睡不著覺,吃一片,只消幾分鐘,就睡迷糊了。她放了七八片,還想再多放幾片,把那瓶里剩的全倒進去,又怕苦了那孩子不肯喝。估摸快了,輕輕地閃身出去。
那孩子看見她出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太甜了?!北走€剩了一圈,金黃的一個底。
“那就不喝了。我們走吧?!蹦晷〖t直視那孩子兩個漆黑的瞳仁,回應她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飄忽。還不是她期待的效果。
那孩子聽了便站了起來。
“你不舒服?”
那孩子先是不答,抹了一把亮晶晶的出了一層汗的額頭。再問,才害臊似地點點頭,“悶乏呢,想吐?!?/p>
“中午吃的什么飯?別是吃壞了?!?/p>
那孩子便仔細地在腦中搜索,卻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再歇上一會看?”年小紅說。
那孩子又坐了回去。
兩個人悶悶的只是坐著。
年小紅心里紊亂,不想開口,怪念頭怪想法沒頭沒尾,在她腦子里進進出出,像送葬的人,年紀身份不盡相同,衣服色調和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個樣。時針在鐘面上又轉了半圈,當的敲了一下,把她驚得渾身一個抖顫。
“要不然先喝點治胃的藥再走?”年小紅又回去搜羅,一個抽屜拉了出來,一個抽屜推送回去,十個手指亂翻,空的讓她落空,滿的卻又滿得透不出一口新鮮的氣,就像行冥親的儀式時掛上紅花的靈牌,素白的更素白,喜艷的更喜艷,對照下來讓人悚然發冷。那孩子只移動著兩個眼睛,默默地追看著她。
“沒有呢?!彼A耸?,大失所望地對著依舊追看她的那孩子說。
“姨,還是走吧。我擔心我媽著急?!蹦呛⒆友肭笳f。
年小紅又領著那孩子出門了。手里挽了一個臨時扎起來的挺大的包裹,鼓鼓囊囊讓人看了放心。
她正為接下去怎么辦費神,一輛汽車開過來,是去市里的,從車站開出來,在路上兜著圈想再拉幾個客。車門開著,賣票女人燙著市里的理發師才燙得出來的招搖的卷發,一只腳搭在踏板上。
年小紅拉著那孩子一塊上去了。
年小紅靜靜地靠在床頭。電視開著,她找到看過的一部電視劇又很有興味地看了起來。她喜歡那些皇帝宮女的戲。尤其喜歡悲情的戲,百看不厭。除了吃的穿的不一樣,這世間的感情好似都一樣,年小紅看得入迷。
那孩子躺在另一張床上,身上斜搭著旅館的被子。
車出了城,開上公路,那孩子終于迷沉了。歪靠在她肩膀上,像是疲乏了打盹。一車的人也像讓快下山的太陽弄迷沉了,除非有人上下車,瞅一眼,搭一句半句話,弄不出大的響動。路邊一有人司機便靠過去問人家搭不搭車。半路上的錢都是司機和賣票的自己得的,坐車的人也拿這沒辦法。停??靠苛硕啻?,慢慢吞吞地開進大街。年小紅是費了一些力,也就是一個人半抱半拖地把那孩子帶下車。迷沉歸迷沉,那孩子的腳還有點自主的意識。天已經有些黑了,年小紅隨便找了家旅館登記了個房間。
“路上受了點涼,睡一夜看看,不然明天得送醫院。”年小紅跟走在她前頭的服務員說。服務員開了門,說:“有病還是早些去看吧。時間拖長了對小孩不好?!闭f著湊近來看看孩子發紅的臉,沾著幾星唾沫的嘴角。年小紅常在外面跑,這么和善的卻也不多遇見,這會被自己的心事攪得只希望她早點走。覺著年小紅的不熱心服務員跨出門去,在門外關照她:“開水在走廊上,喝茶自己倒?!?/p>
那孩子到了床上倒顯得清醒了,說口渴,問她要水喝,連著叫了她兩聲姨,說要快點去看她媽媽。年小紅讓那孩子等著,自己出了旅館。馬路上未散的熱氣愈加讓她心里亂騰,無意間瞥見一家藥店,日光燈舊蒙蒙的光讓她心里安定了。
“老太太犯癲呢。給買上兩支鎮靜劑安撫安撫?!彼雮€身子趴在柜臺上,像這家店的老熟人。
兩個穿白長褂子的男的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嘴里說著年小紅摸不著頭腦的市面上的事。
年小紅干等了一會,其中一個白長褂子走過來,帶著一點沒來由的不耐煩,從一個紙盒里摸索著掏出兩個小瓶。
另一個突然叫住他,“等等。這是處方藥吧?”
年小紅停了停,訴苦說:“年紀那般大了,在家照管著就不錯了,哪來的處方?”
拿著藥的鼻子里嗤了一聲,年小紅也不知道他在譏諷什么,只覺得那只大手一壓,當的一下把瓶子到玻璃柜臺上:“回去先喝一支,記著,一支明天喝。”
年小紅回到旅館,去走廊倒了開水,吹涼了些,把藥水倒進去晃了幾晃。
那孩子是渴得不行,接過水去一口氣喝光了,舔舔嘴唇又躺回去,不好意思地從被窩里探出頭說她有一年也這樣難受過還吐了,后來她媽媽在她額頭上脖子里揪了揪,就好了。年小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讓她閉上眼睛快點睡覺。
“姨,明早能看我媽了吧?”
年小紅應了一聲,開低了電視機的音量。那孩子后來再沒有說話,這是她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句話了。
年小紅一專心起電視里的情節,簡直就是忘了那孩子。不過她總想得起來,身邊還有個孩子,她可不是帶著生病的孩子閑得沒事才呆在這間付了錢的屋子里。她也不下床,隔一會兒伸手去探摸那孩子的鼻息,手心便也始終觸著一把微弱的熱氣。
年小紅乏了,關了電視,草草洗了把臉,躺下去睡。夜里雞打鳴似的過一個時辰就要醒一次。先還以為在自己家的床上,再又糊涂了,弄不明白自己在哪兒,在干什么。叮叮淙淙的響動從后院廚房傳出來,一夜不斷,像未擰緊的水龍頭,又像忙活的人,只是悶著聲息來來去去??焯炝習r年小紅終于睡踏實了,一直睡到十點多才醒了,從床上坐起。太陽隔著窗簾曬進屋子,投照著那孩子,把她的影子放得大大的印在墻上。她心里一個激靈,疑心那孩子一動不動已經過去了。凝神一聽,一縷氣息輕一陣淺一陣還未斷絕。
坐在床上的年小紅心里的惱怒來得突然。她這是干的什么事喲!再等說不準那孩子又醒了。她哪來的媽給那孩子?年小紅抓過枕頭蒙到那孩子的臉上。把膝蓋和胳膊上的勁都用了下去。其實根本用不著,那孩子幾乎沒動彈,就讓她的手和枕頭給降伏了。她死死地又按了十來分鐘,才松了手。那孩子一只眼微微睜著,臉紅撲撲的,細看稍有些青紫,許是身體掙扎的時候縮緊了,憑空小了一圈。
年小紅覺得自己的勁用得太大了,喉嚨里忽地冒出一股酸腐味。是餓的。她多久沒吃了?覺得有些脫力,很費力地直起腰,茫然地在屋中央站了一會。
閔二姐要的,她能給了。
廁所在走廊盡頭,年小紅去那兒洗了臉,對著窗戶梳理自己的頭發。她梳理得很認真,十個手指就像十個勻稱的梳齒,從頭頂,從耳朵邊,向著腦后集中,直到一絲不亂,扎成整齊的一把。她把那孩子翻動成熟睡的姿勢,讓微睜的那只眼睛半掩在洗舊發黃的被褥里。她餓壞了,當下最要緊的是趕緊吃點。坐車二十幾分鐘,把人拖著走回去起碼得兩三個鐘頭。
年小紅吃完一大碗面,看時間還早,胡亂在集市上逛著。賣蜂蜜軟糕的攤子跟前人最多,她靠過去,一聲不吭守著烘糕的爐子,油、糖、雞蛋讓火一烤,甜香撲鼻。她盡情聞著,直到有人不耐煩地讓她不買就別光擋著路。她沒買衣服的心思,可也讓賣衣服的叫過去,試了幾件。就是農藥和刀剪,也讓她看著踏實,院子里的花草都得用藥水噴一噴了,家里的剪刀也該換上一把了。眼見太陽不那么刺人眼目了,買下那雙攥著舍不得放手的球鞋,給兒子的,知道帶在身邊累贅,想著兒子高興,拎著往旅館去了。
有意繞到后門,去跟廚房的借板車。廚子先還不肯,年小紅也不急躁,拿出點錢塞進那只粘著雞油的手。那人捏著錢,瞇縫著眼,仍是不肯。她又出去買了包上好的煙,求告說孩子病得不輕,才得到允許,拖了板車停在旅館門口。到了樓梯口,只看見走廊兩邊房門都打開著。這也不是通常打掃屋子的時間,看粘在旅館墻上的血跡霉斑,這房里的東西也不像是正經一客一換的。她直直地走到房門口,窗簾讓人拉開了,滿屋子變黃變暗的太陽。瞥見床上縮著的小小的身影,年小紅只覺得嘴唇發干發硬,跟手里端著垃圾搶著出去的女人打了個照面,那女人的眼神倒比她還顯得著慌。
女人一走,年小紅馬上打開包裹,里面除了幾件衣服,還有一床挺大的被褥。她背著被褥,把那孩子連拖帶抱地弄上板車,服侍她躺好,蓋好被褥。退房的時候她老覺得有人在瞅著她,特意對收錢的女人解釋說:“孩子燒得可厲害了。”女人奇怪地看看她,并不搭話。年小紅收了押金出門,三四個服務員圍坐在門口目送她,臉上連帶刻上了旅館生意的不景氣,又分明對夜晚的到來抱著一絲希望。
像過去拉煤球,拉白菜,拉劈柴,年小紅拉著板車出了旅館。
年小紅覺得這一趟特別辛苦,還夾雜著說不清楚的怨氣,可事情到底完結了。從黑盡的天色下鉆出來,一身臭汗把車拉到閔二姐家門口。
閔二姐的丈夫、女兒還在堂屋里守著。事故出了那么多天了,傷心加上疲累,對外面的聲響反應麻木。還是閔二姐聽見了,迎出來。
“你的事可給你辦成了?!蹦晷〖t打了個呵欠嘟囔說,“真是累壞了?!?/p>
“是哪家的?”閔二姐到了板車跟前就想掀開來看。
年小紅拉住了她。閔二姐的女兒也出來了,跟在她母親身邊,一只手膽怯地捏著她母親的衣裳。
年小紅把閔二姐拉到一邊,頓了頓,說:“實說吧,那孩子剛死。十三歲。費了不少工夫才拉來的,瞞著人的,最好明天一早就把事完結了。”
閔二姐聽了一時無語。沉吟的當兒,年小紅掀開被褥,拿開遮在那孩子面上的布帕。
臉上的紅紫讓月亮照著變成烏青青的有些嚇人,但眉目清秀。閔二姐臉上露出了欣悅,讓年小紅把那孩子推進屋去,拿出早準備好的一身紅綢衣褲:“妹妹你幫著穿上。臉也搽得紅一點,喜氣一點。一會我燒點宵夜你吃了,剩下的錢付清了你再走?!?/p>
那孩子的家里當天晚上的混亂,年小紅是根本不知道的。
學校第三天開始的調查,她想都沒想過。
年小紅仿佛是從眾多尋找她的忙碌的手里溜掉了。
失眠更厲害了,完全依靠吃藥才睡得著。年小紅仍舊去街上出攤,每天上床前必定用那鴿牌潤面油仔細地抹一遍手,那手仍是白凈光滑的,撥弄起攤子上的東西依舊有條有理。也依舊做著那樁費口舌費腳力的生意。
扔衣服的地方,年小紅偷偷看過一次。從閔二姐家出來,她跑到學校附近的河灘上,把那孩子原先穿著的衣服丟下了。也把那孩子跟她的一程紙片似地丟下了。
他丈夫,油廠的工人,對她突然在家懶了幾天不愿出門,又突然正經地忙得不見影子,也沒有什么意見。他有點希望她呆在家里別出去。日子是能夠飽足地過下去,家里過得好了也是事實,給孩子留的錢也一點點的豐厚起來。孩子可不就是他們一家的希望??赡晷〖t太省著自己了一點,她那支裝在鐵殼子里的鴿牌潤面油早該扔了。他說了幾次,年小紅就是不愿意換,他只好多干點家里的雜事來彌補。年小紅夜里嘟嘟囔囔說夢話,他那邊是靜,靜到天明。
他由著她。別的人可不然。
年小紅被帶走時,天已經熱起來了,一動不動也要掉汗水的時節。她那天還沒出攤,胡亂穿著一件大汗衫,一條半截子的花布褲子,坐在院子里搖蒲扇,木愣著臉看著警察進門。
她的死硬一度讓警察們深感頭疼。前后有一個多月吧,潼城的人盡想著法子勻出時間去看領著警察在機橋附近的山坡到處走的年小紅。
十幾個人,年小紅指到哪兒,他們揮著鐵鍬挖到哪兒。有不少人是從潼城鄉下來的,有的是掘地的經驗,不多幾下,就把平整整的土地開膛似地挖破了。看的人只剩下眼睛,跟著鐵鍬一上一下地揮動。
一座山快被她瞎指著翻整了一遍。在山上棲了不知多少年的鳥兒在驚嚇中死的死逃的逃,不飛的一看見人也盡是緊張的啁啾聒噪。年小紅被逼問得急了,不是說記不清了,就是不開口。她最后老實地承認了,是因為警察從閔二姐那兒找到了缺口。
閔二姐的兒子是跟那孩子一塊被挖出來的。被謀害的孩子重新回到她陽世親人的眼里,一只極小的鳥兒受了驚動,一振翅,從樹枝上飛過。沒什么人說話。兩個孩子渾身散發著不見天日許久的青郁的腐蝕氣。先前為包裹在一身紅衣里的那孩子唏噓的,又分著心,盡拿眼睛瞅閔二姐的兒子。泥巴已經把他的臉消融得一片扁平,身子也癟塌了好些。閔二姐被人拉開了,又擠進去。那孩子變化倒不大,歪歪的小辮豎在頭頂,一只眼睛仍是微微睜著,年小紅后背一冷打了個寒顫。
還沒走出市區,那孩子可把她嚇著了。板車拉到一個燈光早早大放光明的地方,發覺她仔細罩蓋到被褥上的塑料布有些松散,支好了板車湊近去,卻看見半截胳膊、三四個手指頭一齊動了一動。年小紅愣怔了半晌,又把板車拖動起來,拼了命似地走著,像要沿著大街走到一個她從來不知道也沒去過的地方。腦子里空了半晌冒出一個念頭——把那孩子扔了。趕緊扔了。她什么也不想要了。什么錢!什么閔二姐!腳不點地地走到醫院,自己都被弄糊涂了,瞎轉了幾圈,找不著方向,趁著進出的人多就想走,背后呼地冒出個人來,穿著一般的衣服,看不出個身份來路。
“哎!干什么呢?就說你呢!哎!快停下?!边€說著話,手就揪住她了。眼看塑料布掀了起來,還好,那人只是看了一眼,手一松,又掉回去了。
“都死了的,還拉這。還不送殯儀館去。真是,什么人都有?!?/p>
年小紅咬著嘴唇在那兩只盯得緊緊的眼睛底下一聲不吭地拉起板車就走。
從那時起,板車,板車上的那孩子,和年小紅永遠連結到了一塊。她活著是,她死了也是,再也丟不掉了。她想著警察不斷地找她,卻永久地找她不著。日子是一雙跟著日頭的腳,安靜,平淡。那微睜著眼睛的孩子,肯定會被泥巴消融干凈。
就像扶送著父親的棺木去鄉下埋葬的那個冬天的中午,她跌跌撞撞地跟在母親身后,走向那個等待著的挖好的大坑。田里的冬小麥,還只是一層微弱低矮的小苗,雪,下得什么也看不清,稠密得讓人懷疑那是雪,白得好像用不著多少時間就能覆蓋了地上的一切。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