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

趙彥，女，1974年3月生。浙江人，現居上海。發表過中短篇小說若干。

他將她擁入懷中的時候她沒有作任何反抗，可是當他對她說“我們開始吧”時，她輕輕地推了推他。

“我有些頭昏。”她說。

“我能為你做什么？”他松開她，他意識到自己得放慢節奏。許多女人都不喜歡他這樣粗手粗腳的親熱方式，他的擁抱簡直像鉗子一樣有力，他是那種暴力型的男人，他的力比多多得讓他無法變得更加優雅和自持。不過，近些年他也在克制自己。他有次碰到過一個女人，為了哄她上床，他花費了一下午的時光同她聊性快感。當然，這不是什么有趣的話題，事實上，到后來他挺討厭這些。可他令人吃驚地從嘴里說出了G點、潮濕等這樣的字眼，就像一個對女病人想入非非的婦產科醫生。當然，這樣的時候并不多。

她舉起頭，看樣子好像頭昏得并不輕，她的弱不禁風出乎他意料。也許剛才進門時他確實太激動了，他沒想到她那么瘦。他拿手圈住她腰部時碰到了她像刀鋒一樣硌手的髖骨，她的肋骨也像琴鍵一樣。最要命的是她的臀部竟那么小。

“我想單獨呆一會兒。”她說，“幫我倒杯水。”

他拿起玻璃杯去飲水機前接水時聽到她輕咳了一聲。他看到水慢慢注滿了杯子。注滿這個詞讓他想到抽屜里的避孕套，他不知道她是否喜歡用它。

“現在好點了。”喝完一杯水后她昂起頭，問他是否一直是一個人住。

他說情況并不是這樣的。他過去與前妻住在一起，后來搬去他父親的房子與他父親同住。有天晚上他聽到他父親咕噥了一聲，因為在睡夢中，天又太冷，他懶得起來去照料他。第二天起床時，他發現父親死了。

他把父親從房子里弄出去。他從隔壁的水果行借了一輛三輪車，一個人將他父親踩到殯儀館，在那兒他為他守了一個晚上的靈。那個晚上天出奇地冷，他裹了一條毛毯，縮在尸體邊抽了三包煙，打了兩個電話，吃了四包方便面，到凌晨時他還睡意全無。后來到洗手間上廁所時，他看到自己雙眼已通紅腫脹。舉行完葬禮后，他把父親的房子租給了一個開雜貨鋪的外地人，一個人又過了很長時間。當然，他很少一個人睡一張床，他無法忍受一個人孤零零地蜷縮在床上的某個角落里，雖然對那些睡眠不好的人來說獨享一張床也許是好事。他很早就患上失眠癥了，最厲害的時候服用十顆安定劑仍無濟于事。那些夜晚，他神經質地起來去外面的大街上跑步。一個人從天橋下沿著空無一人的車道跑過去，穿著一條夏季短褲，牙齒凍得咯咯作響。

他像個夢游癥患者一樣到夜間就同這個沉睡的城市展開角逐。他光著膀子，在路燈下，寬大的夏季短褲在風中獵獵作響。因為冷，全身的汗毛就像鋼刷一樣從角質層間刮刮挺起，皮膚凍得發硬發紅。他倒吸著冷氣，等待著身體里的血液因為運動而慢慢在心臟處聚攏、變暖。有一陣子，他常在離家一個街區的街角碰到一個流浪漢，舒適的睡眠幾乎剝奪了那個流浪漢的全部意志。他大老遠就聞到了他臭哄哄的被窩卷的氣味和他的呼嚕聲。流浪漢的爛被窩就扔在兩只垃圾桶之間，裝滿了爛菜葉的垃圾桶在一堵破墻的幫助下形成一個三角形的安全的避風空間，不至于在天寒地凍的日子里死去。有好幾次，他想看清他的面孔，可他一次也沒醒來過。他睡得那樣香，讓他妒忌。

但他沒與她說這些。他隱約覺得她并不關心這些。當他把她從外面帶進來并扭亮房間的臺燈時，他就有些后悔了。她看上去太年輕了。不像當初在舞廳的燈光下看上去的那樣豐滿，她甚至有些削瘦。她狡猾地用她那件堆滿人造毛的背心充胖了她原本瘦得厲害的身材。她的臉是瓜子形的，搽了兩坨淡紅的胭脂，加上充滿弧度的臉骨使她有了一種虛胖的假象。可是他在舞廳的燈光下第一眼看到她時，他還以為她剛剛發育完成呢。她橙紅色的毛背心使他備覺溫暖，就像火苗迅速點燃了他冰涼的身體。

他問她是否可以先脫下背心，好讓他好好看看她的脊梁。他說他覺得她的脊背長得像弧度恰好的新月。

“從沒有人這樣夸過我。”她說。不過聽得出來，她聽到這句話后挺高興。她轉過身子，好像并不是有意的，說他房間里那張自畫像看上去很年輕。

“你覺得我現在老了嗎？”他有些悲哀。雖然他知道自己至少比她大上一圈，可是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他還是沒有心理準備。之前，他指的是剛從舞廳里出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她錯把他當成年輕人了呢。雖然他知道僅他抽煙的姿勢就讓人瞧得出他的歲數來。

“那不是我的自畫像。那是我弟弟。”他說。他看了看那幅面龐走形得厲害的炭筆畫。“我弟弟很早就去世了，他以前是個刻圖章的師傅，喜歡畫畫。”他問她想看看他年輕時的模樣嗎？

她說不了。她很疲倦，她只想早點躺到床上去。

他依稀覺得無法再同她進行深入的交流了。他不能再找太年輕的姑娘。他有過一次與一個大他五歲的女人上床的經歷，他說服她上門，并加了幾乎半倍的價錢。但當他脫下衣服時那女人冰涼的皮膚直接讓他打了一個寒戰。女人假裝出來的熱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性冷漠也讓他受了很大的打擊。他撫摸女人的肌體時感受到了他狂瀉而出的溫暖的生機。這與她身體里的寂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從此他不大再找比他大的女人上床。當然，這也不是說他喜歡那些年輕而新鮮的身體，怎么說呢？他比較喜歡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間的那類女人。他猜她最多不過二十五，或者再大上兩歲。

他幫她脫鞋子的時候，她說她自己來。她問他他做這種事需要多少時間。他笑了一下，“我從沒統計過要多久。”他說，“也許不長。”

他估計不出她是喜歡他做久些呢還是速戰速決。也許她只是隨口問問。不過像這樣直接地問這個話題的女人并不多，但是這個問題并不使他反感。他想到他們還沒開始接吻，他于是試探性地把臉貼了過去。

她職業性地接住了他的舌頭，但并沒有作任何反攻。他能感覺到他們的舌頭在她嘴里彬彬有禮地攪纏在一起，一個滾燙，一個有節制，但那大半是因為他咬住她不放的緣故。他還能感覺得出她齒根下的甜腥味以及食物的碎渣，他吮吸著。可是她躲開了。

“好了。”她說。

好了是什么意思？是指接吻該結束了，還是指他們可以開始了？

他進入她的身體后開始迅速自我厭倦。他不無悲哀地想著厭倦這個詞。每一次激情到了這個階段他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可能并不是真的想做愛。他只是孤獨。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非常結實，并不是他剛才在燈光下看到的那樣少肉，她的某些部位，比如小腿和胳膊還是很飽滿的，圓滾滾，并且富有彈性。他還能感覺得出來，她的一些反應并不是裝出來的，雖然之前他吻她的時候感覺她很被動，就像貼上一張冰涼的床墊，可是在他進入后，她開始顯得很有熱情，也許畢竟年輕。一個飽滿多汁的女人總是很容易被鼓動的。他想。可是他越來越無法投入了，他覺得很累，疲倦，有一點點的虛脫。他的眼前出現了無數令他眼花繚亂的光斑。他一點也不想動了。當他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后，她問他是否是因為發現她不夠有吸引力了？

他說，不，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們也許可以先抽根煙。他建議。

她說可以，給我也來一根。

他真怕因為她這樣回答而有些喜歡她了。他光著腳丫蹦蹦跳跳去茶幾上的一包煙盒里摸出兩根煙來，沒有開空調的室內冷空氣凍得他雙頰通紅。他像逃命般地跳回床上，呵著冷氣鉆入被窩。后來給她點煙時他發現她的十個指甲全涂成了黑色，十個小小的帶著閃光的黑斑，在臺燈下顯得很有幾分詭異。在這之前，他從沒有注意到她還染了指甲。也許她只是出于好玩。她穿得很土氣，很有可能是剛剛干上這一行的，她的薄玻璃絲襪上還有一個不易察覺的破洞。他從她剛進門表現出來的怯懦就看出她是個新手。有些人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怯懦來，盡管他們見到他時有可能同樣很怯懦，因為他是那種看上去有點嚴肅的人，說得好聽點是有點冷峻。他很少微笑。他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讓她消除了這種怯懦和不安。但是他不認為這與她的性格有關。她似乎是那種本來熱情就不夠多的人。

他問她是哪兒人。她說是北方一個農場里的。她父親是農場里的一個工人，當然，她母親也是。她還有一個弟弟。她說她有點像她叔叔。他問她他是不是那種讓她厭惡的男人。

這話怎么說呢？她似乎在想著合適的詞來回答他。可她思忖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她在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然后舉起她修長的食指與中指——那是她身上惟一好看的部分——總的來說，她個子矮小，四肢也短小粗壯，手指卻出人意料地長，而且細。他喜歡。

那就是說我還是討女人歡喜的那類人。他說。

也不是。她笑了笑。說完這句話，她馬上意識到這樣說也是不合適的，可是她不想討好他。顯然，他絕不會是那種需要她奉承的人，他犯不上讓她來奉承他。她不了解他，她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你有性高潮嗎？他突然問她。倦意使他幾近暈厥，他為自己突然想出的這句話而驚呆。

過去沒有，可最近一次有過。她一點也沒有覺得他問得突兀，也許這類問題要比問她他是否是個令人厭惡的人要容易回答得多。不久前有過一次。她說。她看著他。過去我以為那是羞于啟齒的。她說我小時候就體驗過這種感覺，可那時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高潮。

現在他猜出她的年齡了，她大概有二十八九歲，不會少于這個數，當然也不會多于這個數。她的年輕，實際上也是化妝的結果，近距離的對視，讓他看到了她均勻抹在眼角的收縮劑和面霜。

喜歡嗎？他問。

嗯。實際上有過這種感覺的次數不多。她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

你是那種和一個人才會有高潮還是和所有的人都會有的那類人？

一個人。

有過那樣一個人嗎？你愛他嗎？

愛，不愛……不知道。她大笑。她大概覺得自己在他面前說得太多了。她說我不想談這個了。我們繼續來吧。但是她說“愛”這個詞時讓他有幾分妒忌。

她鉆入被窩。她讓他摸摸她，她說這樣會讓她身體迅速回暖的。

他不想冷落她，可他這會兒還不想開始。當他碰到她尖細的肩胛時，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與他一起做愛的那個長他五歲的女人。他回想起了她冰涼得像蜥蜴樣的皮膚，當她仰面在他床上躺下來時，他看到她的皮膚像蝙蝠的翅膀一樣松軟以至于他犯起陣陣惡心。他從沒像那次那樣剛剛開始就收場了的。她走后他收拾了她所有碰過的東西，甚至沒放過她幾分鐘前穿過的那雙紙拖鞋和一盒紙巾。他這樣做的成見恐怕是因為怕她的衰老傳染了他。不過他后來又想了想，也許不是衰老。那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對他自己說要放松些，一定要放松些。她讓他先喝點水。他說不用。他在她邊上躺了一會兒，摸著她光滑的后背，他開始感覺到有些溫暖了。這種瞬間出現的暖意讓他眼睛里閃回了一種亮晶晶的情欲。他小心地把她抱進懷中，長長的臂干像柵欄一樣護衛著她蜷起的身體，就像護衛著一個將欲綻放的花苞，小心地在里邊培育著他的溫度、憐憫與愛欲。她很配合。他能感覺得出她再次噴薄而出的激情，以及她自己說的像電流般的快感與高潮。他屢次聽說女人的高潮就是一陣痙攣。痙攣？這個詞聽上去真抽象！他的感情有過痙攣，靈魂有過痙攣。身體的痙攣？大概有點像羊癲瘋，劇動后的一陣暈厥。他在她的底部感覺到了她這會兒涌起的那種令人飄飄欲仙的潮汐，潮濕、溫暖，很像拋入高空中失重給人帶來的快意。他的整個人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的境界。他微微覺得她也很快樂，盡管她自己承認說她根本就沒有投入熱情。可他覺得她在撒謊。不過他不想與她較真了。他有些想知道那個第一次令她有快感的男人是誰，但是這也許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他很快就有些想睡了，當他濕漉漉地從她身上下來時，他真的合上了眼。可是剛剛進入夢境他就醒過來了。他看見她在看著她。他想起他還沒付給她錢。可他懶得動，他想等她要走時再給她。她不至于在他累得什么也動不了的時候逼他付錢吧？

他在迷糊中看到了已逝的父親。他像過去那樣因為嚴重的心臟病而行動慢騰騰的，在他那間沒有陽臺的房子里，一步步地往外走。他坐在他小時候常坐的一把椅子上，有些木然地看著他父親。他父親遲疑著推開光線昏暗的門，讓自己慢慢沿著墻根踱著小步，以便不需要他幫助就能夠走到門外去。他想喊住父親，卻因為喉嚨哽咽著發不出聲音來。他依稀記起父親離世前大概有一個星期沒有出過門。他曾經答應過要帶他出去曬曬太陽的，幫他找輛小面包車，拉上他和他的大部分醫療器械去郊外看剛剛盛開的白茶花。可是沒等到這一天他就突然在一個寒冷的晚上走掉了。他坐在椅子上，撫弄著父親小時候給他扎的一只藍色的燕尾風箏，小聲地喊父親的名字，可是父親沒再理他。他懇求他父親坐回床上來，他乞求地伸出手，可是父親粗暴地把他的手抽走了。

他又醒來時看到她在穿衣服了。他問她幾點了？她說兩點了，她要走了。她問他還有什么話嗎？她說想不想讓她留下來過夜，如果留下來的話，他還要加一倍的價錢。他說他根本沒想留下她。他問她這次要多少錢？她說你看著給吧。他給了她一張一百的，說不要找了。她說謝了。他問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嗎？她說沒有了。

他看著她笑的時候有些留戀。他突然覺得她其實長得不算難看。他有點沖動，很想讓她留下來。可他最終還是猶疑了一下沒有說這句話。他讓她走的時候帶好門。還有，她可以帶走桌上的水果。他說女人的皮膚要保養的，多吃水果。她謝了他，但是她沒拿走那些水果。她小心地換好鞋子，然后對他說她走了。

他說你走好。他聽到她橐橐地敲過樓梯的皮鞋聲，在空曠的深夜聲音分外響亮。以前他從沒覺得自己像個病人，可這會兒他覺得自己像個病人。

2006年10月4日星期三于上海

2007年4月21日星期六改畢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