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隊

紅旗公社宣傳隊里有個湯司令，長一雙蛤蟆眼，豬嘴獠牙的，眼珠一瞪，很像《地道戰》里說“高家莊，實在是高”的那位偽軍湯司令，人就叫他湯司令。其實他本人并不姓湯。專演反面角色（就這形象，你想想能演英雄人物嘛），演座山雕啦，演刁德一啦，演鳩山啦，演“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什么的，壞蛋演的多了，長得又像壞蛋，宣傳隊一到哪個地方，小孩子都把他當成壞蛋啦，飛快地跑開，遠遠地張望，說快看，他就是湯司令！湯司令就沖小孩子們一瞪蛤蟆眼，面目猙獰，做拔戰刀狀，叫道：你的，死了死了的！右手拇指沖上，食指前伸，其余三根手指握著，造型真的像一支匣子槍，嘴里“啪”的一槍，小孩子們嚇得報頭鼠竄。

演李鐵梅演阿慶嫂的柴秀英，人長的端莊俊秀，一有空閑，宣傳隊的男人們，無論是演英雄人物的，還是演反面角色的，包括吹喇叭拉二胡的，包括敲鑼打鼓的，都喜歡圍著柴秀英說笑。柴秀英在哪兒，哪兒就人多，哪兒就熱鬧。若是柴秀英沒有在場，這些大男人們就總覺得缺點什么似的，排戲也沒個精神頭，也認真不起來。

一日湯司令鼓足勇氣寫了張紙條塞給柴秀英，告訴她晚上演完節目，在村后楊樹林兒等她。湯司令本來心里一點底兒也沒有，只想試探試探虛實，只想表白表白自己內心火熱的情感，覺得再不表白表白自己都快要憋死了，深恐自己再不下手的話，怕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柴秀英說不上就被誰搶到手了。沒成想，柴秀英一看湯司令臉紅得像剛下過蛋的母雞，嘴唇哆嗦，眼睛躲躲閃閃，柴秀英就明白了，不動聲色地將紙條攥在手心里，并且臉微微一紅，眼睛不看湯司令，嬌羞可人呢。湯司令這心哪，立刻打鼓一樣嘣嘣狂跳，一股幸福的暖流霎時涌遍全身，激動得簡直熱淚盈眶了，心中歡呼，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之后，湯司令一直盯著柴秀英，看柴秀英如何處理那張紙條，看不看，什么時間看，別當了擦屁股紙。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湯司令才發現柴秀英趁沒人注意，一個人躲到后臺，掏出那紙條，一雙美麗的眼睛在紙條上來回掃了兩遍，那一刻，湯司令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狂跳起來，心中發誓，秀英，為了你，縱然是，下火海，上刀山，粉身碎骨也心甘哪！柴秀英看過紙條，團成個紙蛋，從舞臺的縫兒塞下去。到柴秀英上場的時候，她唱得比往日更動聽，樣子也更好看。湯司令躲在幕旁，跟著一板一眼地哼唱，腦袋搖著，之后，猛勁鼓掌，為柴秀英捧場。臺下的社員也一片地叫好。不少男社員，眼睛直直的，目光被柴秀英牽著，心潮起伏，浮想聯翩。湯司令心里美滋滋的，心里話，看也白看。如同小時候來了電影就盼望天黑一樣，此時的湯司令恨不得天一下就黑透，一下就到半夜。一想到半夜自己就能跟柴秀英在楊樹林里約會，湯司令的心禁不住又幸福地跳起來。柴秀英時不時地還偷偷掃他那么一眼，湯司令就更是神魂顛倒，輪到他上臺了，刁德一那句陰陽怪氣的著名唱段“這個女人不尋常”，本來應該是陰沉個臉子，一雙狡黠的眼神，可湯司令竟然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激動，滿面喜色雙目含情，跟結婚娶媳婦一樣高興。柴秀英接茬兒唱“刁德一耍的什么鬼心腸”一句，柴秀英拿手一指湯司令，可能是想提醒湯司令注意進入角色，結果手指差點兒戳到湯司令的鼻子上，湯司令慌忙往后一閃，柴秀英忍不住臉背著觀眾笑。臺下也笑，紛紛議論說今天這是怎么了？本來挺嚴肅挺緊張的一場戲，叫他們演的嘻嘻哈哈的。宣傳隊隊長張金柱在后臺低聲喝道：嚴肅一點兒好不好！認真一點兒好不好！這是宣傳革命樣板戲，不是小孩過家家！怎奈那晚湯司令不管怎么克制自己就是嚴肅不起來，一雙眼睛不離“阿慶嫂”，眼中就是看不出刁德一的半點兒狡黠半點兒猜疑半點兒敵意。

正是盛夏季節夜里悶熱，湯司令在楊樹林里等得著急，渾身已經被蚊子咬了不少疙瘩。他在肚子里準備好要說的話，連動作都設計好了，一想到柴秀英那張光彩照人的臉蛋，那副豐滿成熟的身段兒，湯司令連口水都咽了一口又一口。樹枝發出輕微的搖動聲，是樹枝上夜憩的麻雀被驚動了，叫的聲音在這沉寂的夜里顯得有幾分凄涼。又等了好大一會兒，柴秀英果真來了，湯司令一下子緊張了，腿竟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連氣也喘不勻了，大口大口地喘粗氣，仿佛變成了一條缺氧的魚。柴秀英穿過樹林，樹枝嘩啦嘩啦的一路響過來，響聲很大，引逗得誰家一只夜巡的狗站在村后沖著樹林汪汪。湯司令心說，我的小奶奶，輕點兒好不好，輕點兒好不好，想把人家都招來捉奸不成？柴秀英在樹林里走走停停，四下觀望，湯司令捏著嗓子沖柴秀英學了聲貓叫，接頭一樣向柴秀英發出了暗號，意思是說我在這呢，柴秀英方才發現湯司令影在一棵樹背后，就嘩啦嘩啦過來了，房后的那條狗又聽到了聲音，又沖著樹林汪汪幾聲。

湯司令天天跟柴秀英在一塊演戲，天天看著柴秀英，看在眼里愛在心頭，越看越愛，看得越久愛得越深，做夢都想有那么一天把柴秀英抱在懷里狠狠喜歡上一回。但湯司令清楚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柴秀英怎么可能跟他好呢，喜歡柴秀英的人那么多，哪一個不比他湯司令強百倍呵。論家庭，人家的家庭比他的家庭富裕，論長相，隨便拉出一個小伙子都比他長得好。可是如今柴秀英真的來了，夢想就要變成現實了，湯司令卻一點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做過多少回這樣的夢了。心跳的發慌，身體僵硬，就在湯司令恍恍惚惚的時候，柴秀英已經動作迅速地到了眼前，并且一下子將湯司令兜頭抱個緊緊，濕漉漉地在湯司令的臉上左右狂吻，如一條饑餓的狗啃著一塊骨頭，嘴里因為塞滿了湯司令臉上的肉，聲音在口腔里發不出來，只聽得含混不清地叫著英英的什么，看樣子比湯司令還激情似火。湯司令頓時覺出不對，柴秀英怎么也不會放蕩到如此地步，再說柴秀英的身上怎么還有股子煙味呢？還有股子酸哄哄的汗味？湯司令掙扎著，感覺到對方粗手大腳茁壯有力，湯司令運足力氣，一把將對方推開，連說搞錯啦搞錯啦。黑暗中那人一愣，口中不干不凈罵了一句，說你是誰呀？兩個人同時湊近對方，方才看清，來人是宣傳隊演刁小三的，湯司令心里一陣惡心，我操，你干什么你？他復又把刁小三推出三尺開外，掏出手絹在臉上擦了又擦，嘴里呸呸地吐著吐沫。刁小三也沖上前來給了湯司令當胸一拳，黑燈瞎火的，你在這“得色”啥你？湯司令氣憤憤地不作聲。刁小三猛然醒悟道：湯司令，你不是約了相好的吧？湯司令黑暗中狠狠翻了刁小三一眼，你管得著嗎？刁小三驚訝，想不到你湯司令長得跟丑八怪似的，也有人看上你？不是那個又老又丑的“沙奶奶”吧？這“沙奶奶”真是瞎了眼啦！湯司令罵道，就你那羅圈腿，比我強不到哪去。只怕連“沙奶奶”都看不上你。刁小三一雙小眼睛在夜色里閃著藍幽幽的光，用鼻子哼一聲，別看我刁小三羅圈腿，在咱這宣傳隊里，滿打滿算，我刁小三能看上的人還只有一個阿慶嫂！什么？這回輪到湯司令用鼻子哼了，湯司令的意思是，你刁小三能看得上人家，人家阿慶嫂能不能看得上你還是另一碼事呢。湯司令的言外之意是，阿慶嫂已經看上他湯司令了。刁小三說你不相信？我刁小三“不但搶包袱，我還要搶人呢”！刁小三套用了一句京劇《沙家浜》里的臺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意思是軟的不行來硬的。湯司令心里就酸酸的，難道這柴秀英真的也約了刁小三不成？這時候，樹林外有個黑影過來，走路聲音很輕，刁小三扯扯湯司令，說來啦來啦！兩人立刻緊張起來，湯司令蹲下往外看，說哪兒呢？刁小三拿手指著，說瞎貓，那不是，樹林邊兒上呢，正貓腰往里瞅呢。兩人正嘀咕著，樹林外的黑影突然沖樹林里汪汪起來，刁小三罵一句，一推湯司令：快過去吧，你相好的叫你呢。湯司令一下泄了氣，靠著棵樹坐在地上。兩個人隔著挺遠，黑暗中誰也不理誰。等著等著，刁小三干脆唱上了：“這小刁一點兒面子也不講”，湯司令那面捏著嗓子裝阿慶嫂：“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墻……”兩個男人一直等到快天亮，也沒見柴秀英的人影，方才死心塌地溜回村里。一路上，那只狗站在房后朦朧中沖著兩個影子又是一陣狂吠。

宣傳隊里扮演李玉和郭建光這樣英雄人物的張金柱，人長得濃眉大眼，高大英武，一扮上妝，黑眉毛紅臉膛，腰扎武裝帶，斜挎匣子槍，跟真的英雄人物差不了多少。只不過張金柱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誰也沒想到柴秀英會和一個有家有口的男人好。人們想不明白柴秀英這是為了什么，也普遍認為張金柱作為宣傳隊隊長，不應該打人家一個黃花閨女的主意。這湯司令和習小三被柴秀英耍了一回，湯司令傷心透了，連排戲演戲也打不起精神，刁小三倒是憋了一肚子火氣，卻又賊心不死，不過兩個人這回倒是清醒過來，人家柴秀英心里真正有的人是張金柱，說不定耍戲他們兩個人的主意就是張金柱出的。這刁小三和湯司令兩人雖然瞅著張金柱不順眼，可也不敢明面跟人家對抗。人家是宣傳隊隊長，說不定什么時候給你扣上個破壞毛澤東思想的大帽子，你摘都摘不掉。刁小三私下發狠說，不行，這口氣不出，我真是枉為一回男人！我一個地地道道的童男子，再怎么也比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強呵。刁小三氣得在心里直罵柴秀英是個賤貨。一次演出刁小三在幕后偷偷伸出一根柳條棍兒，絆得正在臺上唱戲的柴秀英一個狗吃屎，臺上臺下一片哄笑。張金柱急了，跑后臺問咋回事？后臺的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張金柱揚著那根柳條棍兒沖臺下嚷：誰撇的誰撇的？臺下沒人承認，都說沒看誰撇呀。張金柱說這不純是破壞革命樣板戲是啥？看起來，階級敵人就在你們當中！

紅旗大隊的西面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甸子，只不過我們那地方的人都管草甸子叫堿溝。因為我們那兒的土壤含堿高，草甸子上有很多不長草的地方，白白的一塊，又一塊，像人頭上長的禿瘡。早些年社員們就挖那種白白的堿土熬堿砣子賣，也挖堿土回家抹平房。日久天長，草甸子上挖出了一片一片的澇洼地，雨季一到，便成了一片一片黑黑的堿水泡，“堿溝”的名字就這么叫出來的。卻也別有天地，草甸子上有一個方圓幾十畝的大水泡子，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黃花泡。這黃花泡的水水清泛綠，滑溜溜的。白天干了一天活的社員，晚上吃完飯，不少男勞力都上水泡子里洗澡，又涼快又解乏。女社員輕易不敢。實在想洗個澡，就事先約了一群大姑娘小媳婦的，人多勢眾，岸上叫人站崗放哨，有男社員來了，老遠就攆走。

這一天晚上樣板戲演完已經快半夜了，社員們抓緊回家睡覺，第二天還要“抓革命，促生產”呢。夜深人靜月色朦朧，張金柱和柴秀英悄悄溜出村外，他們先鉆進村后的楊樹林，然后在楊樹林里打了個迂回，最后來到村西的草甸子上。黃花泡里蛙聲一片。青草上的露水打濕了褲腳，涼瓦瓦的，一股鮮嫩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柴秀英有點害怕，拉緊張金柱的手，兩個人來到水泡邊兒，驚動了成雙成對的蛤蟆，翻身撲嗵撲嗵跳進水里去，水面上就有一輪一輪的波紋向岸邊蕩過來。張金柱先蹲下伸手到水里摸一摸，撩撩水，想知道水溫是涼是熱，水曬了一天，此時還不涼，便脫掉衣裳試探著下水，水中的月亮便被他踏碎了。柴秀英蹲那兒看他洗澡，遲遲不好意思下水，張金柱就伸手拽柴秀英，說瞅啥呢，趕緊下來呀。柴秀英說我怕涼。張金柱說，涼啥涼，你摸摸，熱乎呢。柴秀英聞聞自己身上，確實已經有一股酸哄哄的汗味，張金柱說你洗不洗，我拽你了？柴秀英說你敢？四下望望，張金柱說這半夜三更的，哪兒有人看你呀。張金柱上去幫柴秀英脫衣裳，柴秀英扶著張金柱試探著下了水。柴秀英有半個月沒洗澡了，身上膩得難受，這一下水，頓覺渾身清爽，張金柱往她身上撩水，柴秀英說別激著我，也往張金柱身上撩。

刁小三和湯司令此刻正潛伏在離水泡不遠的草甸子上，匍匐著一點兒一點兒往水泡邊兒前進，像電影里演的捉“舌頭”，不敢弄出半點兒響動。聽著水泡里嘩啦嘩啦的撩水聲，望得見朦朧月色里影影綽綽兩個白影子，刁小三被撩撥得火急火燎，以軍人的速度匍匐前進，想要一睹風光。湯司令本不想參與這種齷齪勾當，湯司令跟刁小三來，主要是想證明一下柴秀英到底是不是真的跟張金柱好。湯司令始終心中疑惑，直到刁小三發現了蘇修特務似的向他報告說有重大情況，然后神神秘秘地扯上他出來跟蹤張金柱的那一刻，湯司令還不愿相信跟張金柱一道出來的真是柴秀英。現在湯司令已經親眼目睹了柴秀英和張金柱成雙成對半夜三更出來洗澡，心里那個難受就不用說了。湯司令沒心思看這種風景，更不愿讓刁小三看到這種風景，湯司令覺得這對柴秀英是一種傷害。不管柴秀英對他如何，可自己心里畢竟是真的喜歡她呀。他不愿意讓柴秀英出丑，柴秀英出丑，湯司令怎么說心里也不是個滋味。況且，這種風景，如果是自己看到了還可以，就好比自己媳婦的身子只能自己看，自己享受，怎么能讓刁小三這樣的人分享呢？湯司令不禁在后邊拉住刁小三的褲腳，說不要再靠近了，他們會發現我們的。習小三回頭小聲道：你干啥來了？捉奸哪！他們干這種勾當，你不當場抓住，誰能承認？再磨蹭一會，黃瓜菜都涼啦！說著又繼續匍匐前進。爬著爬著，刁小三突然停下來，趴在湯司令耳朵上鬼邪地一樂，我看不如把張金柱那小子打蒙，咱們也好舒舒服服地享受享受阿慶嫂，如何？刁小三眼里噴射著熊熊的欲望之火。湯司令一驚，想不到刁小三竟有這樣卑鄙下流的想法。湯司令當即表示強烈反對，狠狠地罵刁小三一句牲口！湯司令其實心里對張金柱也十分地妒恨，也恨不得像刁下三說的那樣將他一棍子打蒙，甚至打死，可一碼歸一碼，對張金柱怎么都可以，對柴秀英，無論如何他沒有那個狠心。此時湯司令的心情可以這樣形容，好比一個古董商人看上了一件瓷器，不能因為你沒有把它弄到手，就舍得輕易將其打碎。湯司令嚇唬刁小三說，你不是想蹲“封眼”吧？你那樣的話就是強奸，是流氓，是犯罪，你知道嗎你？會判你二十年！刁小三真的被湯司令的話嚇住了，狠勁薅斷一把青草，仿佛那就是張金柱的腦袋一樣。要不咱倆把他捆起來押到公社去，就說他跟柴秀英亂搞男女關系。刁小三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十分正確，張金柱跟柴秀英真的是亂搞男女關系，一個有家，一個未嫁，屬于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刁小三再一次要采取行動，湯司令死死拽住不松手，說萬萬使不得，那不等于連柴秀英一塊送進去了嗎？湯司令極力阻止刁小三，于是兩個一道來捉奸的人此時發生了嚴重的分歧，憑刁小三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如何也不是張金柱的對手。刁小三只好作罷，勉強將自己熊熊的欲火壓熄下去，黑暗中聽得見牛似的氣喘。湯司令見狀便急忙拉著刁小三掉頭往回返，卻反被刁小三拉住，刁小三從兜里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個“二踢腳”，說咱不能就這么便宜了這對狗男女。要是真把張金柱那玩意嚇不好使，興許還有機可乘。湯司令一時還沒弄明白刁小三要使什么壞，說你這是做什么？你這樣一放，咱倆不是暴露了嗎？刁小三說暴露怕什么？就是讓他們知道知道，別以為自己做得巧妙，神不知鬼不覺，我要讓他們膽戰心驚，讓他們干那事也不得安寧！掏出火柴，背對著水泡子抽著煙，然后深吸一口，用煙頭的紅火點著炮仗。刁小三手里的炮仗不是沖著天空，而是沖著水泡子里的兩個人影，梆的一聲發射出去，發射火箭一樣，只見一溜火光，接著又聽霹靂般的一聲爆炸，水泡子里傳來一聲驚叫，刁小三一連放了兩個“二踢腳”，兩個都在水面上爆炸，夜晚萬籟俱寂，爆炸的聲音顯得特別的大，傳得特別的遠，在很遠的樹林和莊稼地里回蕩。驚恐萬狀的尖叫，身體撲打水面的聲響，夾雜著此起彼伏的蛙鳴，黃花泡一時大亂。

沒想到這炮仗的威力那么大，刁小三的手法又是那么準，第一個“二踢腳”正好射在張金柱的身上，梆的一爆炸，把個精神高度集中忘我投入戰斗的張金柱一下擊倒在水里。張金柱的第一個反應是階級敵人或者是蘇修特務搞破壞，自己這是挨了黑槍啦，所以驚恐異常，喝了幾口水，一嗆，更蒙了，亂撲騰一陣，結果是越撲騰越喝水，眼看就要出事，柴秀英更嚇得不行，腿肚子轉筋，想上岸穿衣裳，回頭又見張金柱在水里淹著了，又回來拽張金柱。張金桂抓住柴秀英，不想力氣太大，柴秀英在水里本來就站不穩，一下被拽倒了。柴秀英根本就不會水，也嗆了幾口，拼命揚著腦袋，顧不上許多，大喊救命。這面的湯司令和刁小三剛剛跑出幾步，聽見喊救命，收住腳，湯司令說出事了，就要過去。刁小三幸災樂禍地說你別管，淹死才好呢。湯司令說鬧出人命就壞菜啦！刁小三扯著湯司令不讓過去，嘴里發著狠：活該！淹死這倆狗男女，叫你們搞，跑到水里去搞！此時，水泡子里的柴秀英還在喊救命，聲音驚恐而又凄厲，湯司令從沒聽過女人發出這樣的叫聲，心就猛的一揪，猛然將刁小三推個跟頭，飛跑過去，連鞋和褲子也沒顧得上脫，直接跳進水里，他先救柴秀英，幾乎是抱著上岸的，說快穿衣裳。可柴秀英已經淹蒙了，昏頭昏腦地找不著東南西北，湯司令過去把衣裳找到遞給她，就又返回水里救張金柱。刁小三跑過來，一眼瞧見一絲不掛的柴秀英，先是呆了一呆，突然就醒了似的，哇地撲上去，餓虎撲食一樣。柴秀英拼命掙扎，本來就嚇得魂不附體，任憑怎么掙扎，怎奈刁小三發瘋般一個壯漢，把柴秀英死死壓在草甸子上。湯司令把張金柱拖死狗似的拖上岸，扔在甸子上趴著控水，一眼瞧見刁小三正餓狼逮住綿羊一樣撕扯著柴秀英，湯司令腦袋嗡的一聲，事后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會那么憤怒，那么沖動，什么也沒想，照刁小三的腦袋就是一拳，刁小三登時停止了瘋狂，哼都沒哼就從柴秀英的身上滾了下去。柴秀英艱難地爬起來，湯司令直直地看著白色的柴秀英往身上穿著衣裳，褲子當成了衣裳，衣裳當成了褲子，越是慌亂越是穿不上，就那么白花花地晾在月光下。湯司令做過無數回無數回的夢，在夢里與柴秀英纏纏綿綿，在夢里清晰地看見柴秀英潔白美麗的身體，沒想到今天看到真的了，他貪婪地看著柴秀英身體的每一個迷人的部位，看著那些平時令他神往的地方，湯司令一下子淚流滿面，已經控制不住萬分激動的情緒，大腦一片空白，心頭亂跳，渾身亂抖，雙腿軟綿綿的，他想上前去緊緊抱一抱柴秀英那潔白美麗的身體，親身體驗一下夢中的美妙感覺，卻一下癱在濕漉漉涼瓦瓦的草地上，癱成了一堆泥。

宣傳隊好些天沒有演出，一個個都造得鼻青臉腫，刁小三整個輕微腦震蕩，啥戲詞都記不起來，柴秀英一上臺腿就軟，張金柱那玩意嚇出了毛病，成天往赤腳醫生高羅鍋的衛生所跑，根本沒心思抓宣傳隊的工作了。湯司令呢，整天癡癡呆呆恍恍惚惚，動不動半夜起來就往黃花泡跑去洗澡，都立秋了，水都涼了，還洗呢。突然有一天，據說是腿在水里一下抽了筋，淹死了。發現他時，湯司令的手里竟然死死攥著一件女人的褲衩，是那晚柴秀英情急之下忘了穿的。

后來，宣傳隊就黃了。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