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是身體的一道柔軟的邊框,這是夏天給人的印象。
不知怎的,直覺中總愛把女人與某些動物相連,比如蛇或者魚。光滑、陰冷或潮濕的皮膚,扭動的腰搖擺、觸摸不定,如同一種誘惑。《圣經》開篇就把女人同蛇聯系起來,這也許是人類感覺的一種暗合。穿著裙子的女人就像一條張著雙眼的魚,在夏天的熱氣中游動。蛇和魚給人的另一種直覺,它們仿佛是一些沒有頭腦的動物。多數時候,頭腦處于懸置或靜止狀態,唯一醒著的是蛇的腰身或魚的尾巴。
行走的女人也是這樣,他們的身體機敏、有規律地擺動,頭懸置在空中。而這時,衣服掩蓋著那個蓬勃的肉體,仿佛為自己劃定了一個防護的邊界,就像一張生動的臉戴上一層面具,把一切表情都隱藏起來;衣服又像一堵行走的墻,把觸摸的欲望關在墻里墻外。人其實很懼怕自己的肉體,它易于喚醒或易受傷害,即使是夏天也只有裝在那一層薄薄的套中才能找到安全,或者避免它被某種欲望牽引,瞬間失范。人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容易游走的東西,它經常不聽從腦袋的命令,干出一些讓一種叫理智的東西很生氣的事情來,就像一條晃蕩在暗處的蛇。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類給自己套上了衣裳。人類一直離不開衣裳,并非僅僅是御寒。衣裳遮蔽了身體,以至于脫開衣裳時,竟然對肉體大吃一驚。
我們是如此習慣于穿著衣服的人,就像我們習慣于語言而忽視感覺的本來面目一樣,當攝影師小心翼翼地剝開,纖毫畢現的身體讓我們感到驚心動魄,仿佛我們把自己捧在面前,看著一個全然陌生的怪物。
衣服是人類的道具,它把我們塑造成人;沒有衣服,人類是一個脆弱的樣子;衣服把人塑成應該的樣子:皇帝或士兵,男人或女人。寫《皇帝的新衣》的安徒生就像一個頑童,居然讓皇帝還原成一個裸體!而最近網上公布薩達姆·侯賽因穿著內褲的照片,也有這種驚人的剝離效果。失去掛滿勛章的軍服或質地考究的西服,薩達姆的肉體居然發出人的溫暖氣息,仿佛以前的那些衣服散發出一種武裝起來的獨裁氣味,讓人很是反感;以至于抓住他以后,非要把他剝開,讓全世界看到,他也長著那一層屬于人類的脆弱皮膚。
剝離衣服,有一種侵害的意味。男人靠近一個失去衣服的女人,完成一次征服的壯舉。所以,大多數的女人在脫去衣服時總會顯得猶猶豫豫,仿佛這層屏障是她最后的防身武器。兩個身體之間的跨越,在薄薄的衣服內外展開激烈的交鋒,有時易如反掌,有時困難重重,如同攻城守城的士兵,成敗只隔著薄薄的一堵墻。
因為衣服遮蔽身體,就像語言遮蓋了世界。人類習慣把身體關在衣服里面,這是人類的高明,也是人類的脆弱。
(自《廣州日報》2007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