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與知性的結合——
從“穿林打葉”的風雨,
到“山頭斜照”的相迎,
我雖孤獨走過,但并不是寂寞的旅程。
——葉嘉瑩

葉嘉瑩,號迦陵。少承家學,為詩詞名家顧隨先生之入室弟子。1949年隨丈夫赴臺灣。1950年夏受白色恐怖牽連,曾備嘗人生坎坷。1953年,以其在中國古典詩詞之精湛杰出的造詣,受聘任教于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等中文系。1966年應聘赴美講學,任密西根州立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1969年移居加拿大,任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獲得了加拿大皇家學會授予的院士頭銜,成為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華裔院士。為當代世界知名的漢學大家。從1979年開始,葉嘉瑩教授每年都要利用假期回中國內地的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等數十所大學講學。還在南開大學創建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拿出自己的10萬美元的退休金為南開大學古典文學專業建了兩項學術基金。
印象:寸心如水
有的人,你與他經常見面,卻很難留下什么印象;
有的人,你與他只是偶然相遇,卻讓你從此揮之不去。
葉嘉瑩,就是這樣靜靜地向我走來,娓娓地與我交談,整整3個小時,她竟然沒有喝一口水。在南開大學她的寓所里,深秋的夜晚,燈光柔和地映著她恬靜開朗的容顏。鏡片后面那雙深邃的眸子,在她清晰凝練的講述中,閃爍著飛揚的神采。
我對她說:“我們今天不談詩詞,只談人生,好嗎?”
她說:“如果我要講故事,80歲的人有太多的故事了!”
是的,生于1924年的葉嘉瑩,是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自幼便飽讀詩書。然而她的一生又充滿了悲歡離合、死生苦難,少年喪母,青年丈夫遭遇禍患,人到中年又痛失愛女……
當葉嘉瑩真正開始講述她的人生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對于葉嘉瑩來說,詩詞就是她的人生,而她的人生中又怎么可以沒有詩詞!詩詞如同她的血液,早已流遍全身,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可是,千曲百折之后,為什么在她的臉上竟然找不到一絲滄桑的影子?為什么在經歷了那么多常人難以承受的打擊之后,她卻依然初衷不改、愛詩如命?當有學生問她:“在當前商品經濟的大潮中,學習古典詩詞還有什么用”時,她說:“我以為,學習古典詩詞最大的好處就是使你的心靈不死?!?/p>
心靈不死!這就是她一生遭遇不幸、卻一生執著于詩詞的最好答案。
“拼將眼淚雙雙落,換取心花瓣瓣開。”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歷盡冰霜偏未死。”
當我一一細讀了葉先生在其著作《葉嘉瑩作品集》中所寫的數萬字的前言和序言之后,她心靈的歷史便超越了她人生的故事一點點在我的眼前展現——
父親和伯父對葉嘉瑩實施的教育理想是“新知識,舊道德”。這樣,使她一方面汲取著詩詞、歌賦、數理、英文的滋養,一方面又要嚴守著舊道德對于婦女在精神上的摧殘與約束。加上她天性中那種喜歡夢想、注重內心感受、不愿在外人面前流淚的性格,在人生一個又一個災難面前,她便只能獨自“深宵忍淚吞”……
沒有愛情故事
常有記者問葉嘉瑩,講講你的愛情故事吧!她總是笑著說她沒有愛情故事。真的嗎?你學了背了那么多的古典詩詞,講課時講得那么精彩,而古典詩詞中很大部分都是關于愛情的歌頌,難道對你就沒有影響嗎?是的,葉嘉瑩講愛情詩詞講得很美,可是她個人的情感生活卻與詩歌無緣。
高中畢業后,18歲的葉嘉瑩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輔仁大學國文系,攻讀古典文學專業。帶著夢想、才情和骨子里的韌性,她走出了自家庭院封閉的空間,見識著外面的世界。這時,她認識了對她一生有著深刻影響的教授顧隨先生?!邦櫹壬v課不是引經據典,而是詩歌感發的生命。這個太寶貴了!”于是,每每上顧先生的課她都拼命地記筆記。后來她在海外漂泊多年,很多東西都丟了,唯有這幾大本筆記她一直珍藏著。幾十年后,葉嘉瑩將這些筆記交給顧先生的女兒、河北大學的顧之京教授整理編輯,為顧先生留下了一份寶貴的財富。
22歲時,葉嘉瑩經人介紹認識了她后來的先生,那是她一位中學老師的弟弟。他們在上海結婚,先是生活在南京,后跟著在國民政府海軍任職的丈夫輾轉去了臺灣。
1949年末,大女兒只有4個月的時候,一天破曉時分,葉嘉瑩的丈夫因受到當時臺灣白色恐怖的牽連,突然被人抓走。第二年6月的一個早晨,抱著懷里吃奶嬰兒的葉嘉瑩也和她當時教書的彰化女中的其他老師一起被抓了起來。
后雖因查無實據,葉嘉瑩被釋放出來,但從此卻失了業。失業便失去了生活來源,丈夫又沒有音訊,在舉目無親的臺灣彰化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她不得不到高雄暫住在丈夫的姐姐家。姐姐家只有兩間小臥室,姐姐姐夫住一間,兩個孩子和奶奶住另一間。25歲的葉嘉瑩只好等人家都睡下之后抱著吃奶的女兒在走廊上打地鋪。第二天一大早還要趕在別人起床之前起來,中午怕孩子吵到別人,她只能冒著亞熱帶40多攝氏度的高溫,抱著孩子到很遠的大樹底下暫避。她在詩中寫道:
轉蓬辭故土,
離亂斷鄉根。
己嘆身無托,
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
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
深宵忍淚吞。
為了生計葉嘉瑩四處奔波,那時公立學校不敢聘她,最后總算在一所私立學校謀到了一個教職,便帶著女兒搬到了學校。有時,她講課的時候,不得不把年幼的女兒也帶到課堂上。下課后再點個小煤油爐做飯。即使這樣,葉嘉瑩留給學生們的印象,除了不足一百磅瘦嶙嶙的身影外,沒有過一絲悲傷。4年后,丈夫雖然放了出來,但久被囚禁而形成了動輒暴怒的性情,給葉嘉瑩原本勞苦的生活又添上了一層精神上的陰影。
這層陰影一直伴隨著葉嘉瑩的生活,直到后來到了加拿大,白天她要給學生上課,晚上還要為第二天講課查英文生詞到深夜,她甚至沒有時間理會丈夫的暴怒,上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兩個正在讀書的女兒,她總是咬緊牙關承受一切折磨和痛苦。在夢中她覺得自己已經是遍體鱗傷處于彌留之際,她夢見母親來接她了……在最最痛苦的時候,她被逼出了一個擺脫苦難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感情精神完全殺死”。
天生是教書的

“我這個人天生是教書的!”葉嘉瑩的教書生涯始于1945年夏季大學畢業之后。她對古典文學的熱愛也深深感染了學生,她的講課受到了廣泛的歡迎。一段時間里,她在北京竟然同時教了3所中學的5個班的國文課,一周有30個小時之多!到臺灣以后,作為教授,她又同時在臺灣大學、淡江大學和輔仁大學3所大學任教。從詩選、詞選、曲選到杜甫詩、蘇辛詩,她講得神采飛揚,學生們聽得如醉如癡。當教育電視臺開播時,她成為教授古典詩詞第一人。在臺灣她成了無人不知的古典文學大家。
她講起課來不僅可以3個小時不喝水,而且還很有站功,即使現在近八十歲了,仍然可以站著講上3個小時。凡是聽過葉先生講課的人,無不為她專深的知識和心靈的境界而欽佩和吸引,更為她呈現出的那種從小受過的古典文學教養的優雅和沉著的氣質而贊嘆。
機遇加上才華的儲備,1966年,作為教授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葉嘉瑩應聘走上了美國哈佛大學的講壇,由此開始了她將中國古典文學和文化推介到世界的旅程。
在美國哈佛大學和密西根大學教學兩年后,葉嘉瑩回到臺灣,后又轉赴加拿大,被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聘為終身教授。除了教研究生外,還要教中文一竅不通的本科生。為此,她不得不重拾已擱置多年的英文。每天她都要備課到深夜兩點多,把第二天要講的詩詞翻譯成英文,并用英文講解。這不僅要看許多的英文材料,還要查找記憶大量的英文單詞。那時她已45歲了,有的看不懂,有的記不住,一次不行就十次,她常常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圖書館里。憑著不懈的努力和極高的天分,她終于可以用英文講授古典文學中那些優美的詩詞了。同時,英語也給她打開了另一扇門窗,使她可以用另一種眼光審視和提升中國古典文學的藝術品位。每當她講到杜甫的《秋興八首》中“每依北斗望京華”時就禁不住涌上心頭的縷縷鄉愁。她在哈佛時曾寫過一首詞,其中寫道:
從去國,倍思家,
歸耕何地植桑麻。
廿年我已飄零慣,
如此生涯未有涯。
一生漂泊,萬里孤行
1974年,葉嘉瑩終于盼到了重回祖國大陸的時刻,將近三十年的分別,她再次踏上了多少次只在夢中出現的故鄉土地。她一口氣寫了2700字的長詩《祖國行》:
卅年離家幾萬里,
思鄉情在無時已,
一朝天外賦歸來,
眼流涕淚心狂喜……
沒想到的是,正當葉嘉瑩的著作逐漸問世,名聲波及海外,她經常穿行于北美、中國港臺各地,是多所大學的客座教授,事業如日中天,兩個女兒也相繼成家立業之后,人生中的第三次打擊突然而至。1976年,葉嘉瑩趁開會的機會剛剛去多倫多看望了結婚3年的大女兒和女婿,然后又飛至美國費城的小女兒處,只是數天之隔,她就接到了大女兒夫婦因車禍遇難的噩耗。
仿佛一個霹靂當頭炸響,心里疼痛得五臟都在抽搐。她把自己關在家里,什么人也不敢見,只在夜深時分一個人用淚水寫著一首又一首《哭女詩》:
噩耗驚心午夜聞,
呼天腸斷信難真。
何期小別才三日,
竟爾人天兩地分。
…………
平生幾度有顏開,
風雨逼人一世來,
遲暮天公仍罰我,
不令歡笑但余哀。
葉嘉瑩說:“寫詩時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詩歌之為物確實奇妙,那就是詩歌的寫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種抒發和緩解。但整個心情仍然是悲苦而自哀的?!?/p>
1977年,葉嘉瑩再次回國,她走遍了祖國從南到北的山山水水,當她聽到導游也在一首首地背唐詩時,她心中的詩情再次掀起了波瀾,她深深地感到祖國的詩根仍在,詩歌不死。
1978年她寫信申請回到中國內地教書,先在北京大學,后應李霽野先生的邀請來到了天津南開大學。當時聽過她講課的南大學生回憶說:“葉先生不用講詩,她站在那就是一首詩?!?/p>
1989年,葉嘉瑩獲得了加拿大皇家學會授予的院士頭銜,成為皇家學會至今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華裔院士。她還從自己的退休金中拿出10萬美元,為南開大學古典文學專業建立了兩個基金,創辦了南開大學古典文化研究所。又從熱愛中國傳統文化的海外華人處籌資,建立了研究所的教研大樓。
“我是一生漂泊,萬里孤行。多年來我就是這樣,自己出錢出力,一個人提著行李飛來飛去,家還在溫哥華,但我在世界和中國各地講學?!眴柶鹚v學過的高校,海外的不算,僅中國內地,葉嘉瑩一口氣就說出了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開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大學、云南大學、蘭州大學、新疆大學、武漢大學等幾十所大學的名字。
采訪將要結束時,葉嘉瑩說:“我時常記起我的老師顧隨先生說過的話:‘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我當時對此并無深刻的了解,但如今當我經歷了一生的憂苦患難之后,我想我對這兩句話確實有了一點體悟。一個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狹隘與無常以后,才真正會把自己投向更廣大更高遠的一種人生境界?!边@種境界,正如葉嘉瑩寫的一首詩:
構廈多才豈待聞,
誰知散木有鄉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
難忘詩騷李杜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