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桂山秋賦

清晨，世外桃源賓館籠罩在一片曙色中，那依山錯(cuò)落修建的房舍掩隱在樹叢里，一種古樸凝重的色調(diào)又與環(huán)山的色彩相和諧。踏著山間小路，追尋那樹叢里、小溪邊鳴唱的云雀，高一腳、低一腳，褲腳早已被多情的晨露濡濕。登上高處，天桂山飄在隱約朦朧間，想是清晨醒來，尚未拉開帳幔。心早已飛去那天桂山。

陽(yáng)光在山間抹上了一層橘黃。小山莊在蔥郁林木邊依山拉開，與大山凝在了一起。車輪碾著陽(yáng)光越過石橋，順溪蜿蜒前行。河溪里雜石離離，紅白棕紫，竟如一群群五彩斑斕的牛羊。丹崖萬沓，碧澗清流。時(shí)有三五柿樹紅葉與之相襯，葉叢中紅果灼灼。農(nóng)家的玉米已收，只留秸桿在田，麥苗萌出，沿山溪抹出了片片新綠。

站在天桂山下，已被天桂山的定名所折服。群山環(huán)攬，千峰競(jìng)秀，巍巍峨峨，如入畫屏。這里怎不就是天上桂林！我贊嘆古人出神入化的神韻。當(dāng)年大明太監(jiān)林重華勘察行宮之地而苦苦不得，意外見到小山村裱糊匠所畫“云鎖天桂”，在驚詫與欣喜之間，選中這心儀中的天桂山。其實(shí)林大人并非是審美專家，而真正審美者是與大山日夕相伴的山民。本身天桂山的美是天造地設(shè)，并非審美者可以創(chuàng)造。

三秋之時(shí)，天桂山的山形何其之美。億萬斯年前，大地的呼吸般的運(yùn)動(dòng)，冷熱和風(fēng)霜溫情的剝蝕，大雨和洪流如刀的切割，竟然在太行山雕鐫了這座天宮般的盆景。北望，大山高巒截云，層陵斷霧，雄渾中透著奇險(xiǎn)。樹叢如黛墨抹在山頂、山腰、山裙，那些裸露處如佛、如象、如獅、如虎。南山更如桂林秀峰，大峰如屏，小峰如指。大山生云，大山行霧，霧靄如紗披撒在天桂山。吐納風(fēng)云，赤霄可接。上得山來，拾級(jí)而上，那綃紗般的薄霧漸漸散去，一副天尊之容終于袒露在藍(lán)天下，此時(shí)已“山形無隱霽，野色偏呈秋”了。

天下能把字寫到近百米之大，唯其獨(dú)有。那巨大的“歸”字在百丈峭壁上從天而降，鐫刻在石。隨著這巨“歸”的鐫刻，當(dāng)年香港一掃百年的恥辱，回歸中華。由山巔南望，五千里外那片熱土竟然會(huì)和這里一脈相連。

懸崖絕壁下的青龍道觀金碧輝煌，殿宇接檐，亭閣回廊，曲徑繞行。當(dāng)年本應(yīng)是崇禎皇帝的行宮，可惜崇禎命短，一匹練掛在煤山槐枝上，魂魄歸西。也許這明代最末的一位皇帝冥冥中已身游天桂行宮。林太監(jiān)應(yīng)該說是最聰明的皇家人，改行宮為道觀，著一身皂服在此修行，終老天桂，何不善哉！道觀前修竹拂衣，碑碣肅立。三百年前金石雕琢之聲，記下了崇禎的遺恨、林清德的郁悶。而他們心中之痛，又將隨著這天下唯一政教合一的精美建筑、天下最美的行宮、天下最美的道觀遺憾千古。

金頂在三清峰的最高處，一座金殿高峻其巔。石階三疊，殿宇三重，玉欄環(huán)衛(wèi)，碧樹掩隱。登上頂層，玉皇大帝塑像慈眉善目，這天上的主宰有此宮闋足已使他稱心如意。長(zhǎng)空中，白云繚繞，當(dāng)月明之時(shí)，仙樂奏起，嫦娥自會(huì)舒袖起舞。凡人若在此，定能與仙共飲，忘卻人間。

小歇在劍豁巖下，兩山對(duì)峙，天光一線。一峰在中似利劍插地，山崖如仙神一劍劈開。“蒼崖忽相逼，絕壁懔可悸”。山風(fēng)由壑縫中拂來，帶來深秋的涼意，讓人頓生幾多遐想。由巖縫的天梯上山，那石階只作簡(jiǎn)易的修鑿，僅容一人。“危嶝千尋拔”，不敢回首一望。手腳并用，扶石捉草，攀得其上，已是氣喘吁吁。山峰有渾圓巨石，懸崖峭壁間，似可一掌推下深淵。爬上石來，盤坐石中，儼然如一尊佛，人與石俱合，生死似已度外。望海峰山梁橫空出世，探出山體。遠(yuǎn)眺，岑峭隆類，崇嶺峻起。山巒擁翠，層層疊疊，如濤如浪；下俯，絕巘萬丈，深不可測(cè)，岧亭壁立，幽林穹谷。石縫中有樹橫逸、有草垂懸。鷂鷹在絕壁間自由往來，忽地越過頭頂升入云中，似在嘲笑人們的愚笨和憨態(tài)。山頂上山桃連枝，葉綠干紅。誰能成仙得道，正可由此如鳥飛去。

九秋的天桂山奇石之美更富神形。山路九轉(zhuǎn)，不覺中進(jìn)入山中石林，烏中有奇，黛中生怪。或在路左，或在路右，或在路中，或石中有路。有如雄鷹展開巨翅欲飛去九霄；又有犀牛警覺間回望人眾，勢(shì)將騰蹄狂奔；更有蒼龍卷曲起伏躍躍欲起；又見巨象威威武武列陣而來。緊貼象陣，與巨象相擁，忽地感覺了它們偉岸身軀中的咚咚心跳，粗礫的肌膚也有著溫?zé)醾魅胧中摹Ｋ鼈儜?yīng)是仙山的靈獸，化身于此，為大山增添靈性，也守望著這每一片石、每一株木、每一寸草。

山林間，巖石旁，山路蜿蜒上行下跌，左橫右出。路石皆由石板鋪就。山的多形，石也五色，或石紋如竹葉，俯身欲拾幾片在手；或如豹紋，斑點(diǎn)如錢，不忍下腳，唯恐踐踏異獸之膚；有石紋如人之血脈狀，低首一辨似見脈中有血在流；也有三葉蟲、蠕蟲紋石，跳開一腳，看石上蟲動(dòng)蟲行。石本堅(jiān)硬，在人們心目中，千年不得一變。天桂山之石則不然，因有仙山的靈氣，石為山之精，它們都被賦予了山的思維。

道家的修行更與美山美石有不解之緣。你看，萬千年前有水沖開山中巨石，造出了一個(gè)巨大的溶洞，真武大仙以此作為修仙得道之所在，苦心修煉四十二載，修行的苦楚只有修行者方知。食色為人性之本能，修行者卻要拋棄二者，不吃不喝，掏腸辟谷，避開引誘的美女，縱身跳崖。因了這一跳，即入成仙之途。道家的堅(jiān)韌無不如石，勸人之道卻也獨(dú)樹一幟。

暮秋之時(shí)，天桂山泉水之美更添濃情。水是山之命脈，有水山即活，無水山則枯。山中泉眼眾多，甘甜如蜜。山路旁一小亭處，即為槐泉，一老槐因報(bào)老嫗澆水之恩涌出泉眼，槐泉由此得名。泉不深，清澈見底，內(nèi)有游客扔入小幣，閃閃爍爍璀璨若星。人說老槐已枯，小亭邊一新槐已碗口粗細(xì)，亭上野菊開得正艷。青龍觀真武殿東側(cè)明珠井，更為奇特，逢旱不竭，逢雨不溢，四季如一，水如珍珠在浮。相傳真武大帝口吐珍珠埋此，眾善人尋珠挖得清泉。真武自是神仙，此北武當(dāng)山也應(yīng)有此仙泉以供所用。

抬頭可見巉崖絕壁間一泉從縫隙飛出，直下懸崖，“練垂青峰上，珠瀉玉盤中”。仰首看也如山龍噴吐，銀絹掛山。傾耳聽來，又如金蟾在唱，饒有興致。山水潺渙，在半山間聚成一潭。潭邊，有回廊半圍。由此向山下看去，天桂湖黛波如鏡，綠水澄澹，樓臺(tái)亭閣間，湖水與此半山的潭水遙遙相牽。人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旺又是興盛的象征，天桂山有泉潤(rùn)澤了道家的興盛。

道教源于古代神仙信仰和方仙之術(shù)。自東漢張道陵在鶴鳴山的五斗米道起始，經(jīng)張角、葛洪，到寇謙之的北天師道、陸修靜的南天師道。歷經(jīng)滄桑歲月，正一、全真兩大道派方大行其道。道家的學(xué)說，則是由兩千年前的老子創(chuàng)始，莊子步其后塵繼承了老子的衣缽。道教的高明之處，即把人類所及、所思、所想全部納入管理范圍，生者與死后都不可逾越。天界有三十六層天，修行得道可入仙境；地府有三十六土皇，人死后可作鬼的歸宿；成仙尚有游息的十洲三島；即便人間也可尋到神仙居住過的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而這些又是修行的好去處。人壽有盡，而仙則超脫了自然，其永生則是依靠自身的努力與天命抗?fàn)幍慕Y(jié)果，其魅力果真不凡。

商秋之時(shí)，天桂山草木之美為大山增添了無限的奇彩。草生五色，樹長(zhǎng)三花，天桂山萬木森梢。走入林中，榆楊樺柳、松柏槐桑，各色紛呈。仰頭望去，那櫟葉如掌，陽(yáng)光透葉，葉沿已紅，向內(nèi)是棕、最里又見綠，葉脈清晰可辨。黃櫨葉有黃有紅，在山巒間紅一片、黃一片，更似胭脂涂抹在大山；楓葉飄飄落落，如蝶飛放，落紅在階，讓人不忍踏步。漫山遍野間，紅黃綠橙相間，看秋容盡展，杳杳風(fēng)韻，醉里紅顏。更像畫師鋪開的巨紙上，大寫意七彩點(diǎn)染下的杰作。

你攀鐵索而上，天梯的石階陡峭險(xiǎn)峻。石壁長(zhǎng)有蒼勁的柏樹，你很難相信它們有如此堅(jiān)硬的樹根。一株巖頭柏貼附在路旁，樹根已裸露，宛若一龍型。人們說，旱時(shí)它可自身出水，濡根而生。因它的靈氣，樹上已掛滿祈求福佑的紅布條，讓人油然生敬。如果說，那棵巖柏是山中樹神，那么青龍觀前的銀杏則是山中樹魂。挺拔偉岸，欲與山崖比峻，枝干壯碩，綠葉如蓋，時(shí)見鴨蹼般黃葉飄落。以臂量來，兩抱方合，巨樹已有五百余年，應(yīng)是天桂山道教興衰的見證。問走廊中一道師：此樹雌雄？答曰：雌。抬頭果見葉中有叢叢白果已熟，花粉應(yīng)由不遠(yuǎn)處那株小雄樹傳來。原樹“文革”中已伐，新植雄樹僅有盈把粗細(xì)，何年方能與此巨樹匹配，掛滿樹銀果，飄一院金葉。

天桂山的樹因石而剛毅，天桂山的花草則又以山秀而柔美。樹下、坡上、階下、崖頭，處處可見野菊正茂。秋日的菊，有鵝黃、有乳白、有淡藍(lán)，密密簇簇，不負(fù)秋光。花無絕艷，風(fēng)動(dòng)奇香，吐翹凌霜，惹游人醉眼頻斜。葛藤攀樹而生，繞枝而長(zhǎng)。扇型葉密密地占領(lǐng)著它們的空間，分享樹葉間隙里泄露的光華。林中的草細(xì)挺而柔長(zhǎng)，一種深沉的光亮鍍?cè)谡娜~上。山色矜秋，秋草有意，連那偶見的巖頂上垂下的芳草，陡然間也給巖石增添了生命的活性。

一千四百年前，隋煬帝之三女突然跑出豪富至極的皇宮，來到深山修行。她似乎看透了隋家天下江河日下的頹勢(shì)，看破了人間爭(zhēng)斗殺戮的血腥。應(yīng)該說，天桂山確是她拋棄人間的富貴與貧窮、拋棄世間齷齪的最好的依托之地。天桂山之美已不僅只屬于神仙的獨(dú)賞。山門上，赫然寫有楹聯(lián)一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的精髓無不就在其中。“道”是生長(zhǎng)萬物的，它“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zhǎng)而不宰”，不把萬物據(jù)為己有，不夸耀自己的功勞，不主宰和支配萬物，給萬物以自然生存發(fā)展的權(quán)利。道家的精華揭示了人與自然相依相存的辯證法，其美學(xué)價(jià)值盡在其中。

下山路上，遇道人相隨。道師頭戴道冠，身穿青藍(lán)道褂，腳登圓口鞋，內(nèi)穿白布襪，和氣與人交談。分手時(shí)，教我們手禮，右拳左掌相合施禮，或中、拇指按右掌無名指下節(jié)合而為禮，使人聯(lián)想道家陰陽(yáng)魚圖正與此相近。道師在岔路口分手，健步而去，轉(zhuǎn)眼融于山林中，留一句“無量仙尊，慈悲”在山路間。

天桂山昊天氣朗，其秋光之美因它的生之自然；

天桂山揫斂萬匯，其秋色之美因它的無盡神韻。